在逐漸黯淡下來的光線中,墻上的油畫泛著青色的光,畫廊里很安靜,“閑趣”畫廊是小資僅有的產業,也是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蘇梅渾身都僵住了,她呼吸急促。
“很高興又見面了,雖然不能同舟共濟。”資歷群說,“想想還是蠻遺憾的。”
“你以為我永遠都抓不到你嗎?”蘇梅是強弩之末,被人用槍頂著太陽穴,站在鬼門關口懸著。
“我當然希望自己永遠不被抓到,特別是,被自己的‘前妻’抓到。”資歷群笑著說,“不過,蘇梅小姐,這次你還是徒勞了。”
“放下槍!!”樓下的兩名男子,青筋爆裂般嘶吼著,“我們要開槍了!!”
“放下槍!”資歷群說,“聽著,你們都聽好了。我是中央黨部黨務調查科的特派外勤人員資歷群。”
“你,”蘇梅的臉一下漲得紫青,“你是中統的人?你在開玩笑嗎?”
“我有必要跟你在這開這種玩笑嗎?”資歷群說,“你的編號是404,不是嗎蘇梅?兩個國民黨特務一起混進地下黨做臥底,暴露的風險大不說,潛伏的意義等于零。”
“放下槍。”蘇梅對樓下的兩名持槍男子說。
兩個男的互相看看,慢慢收槍。就在他倆往回一收的工夫,資歷群的槍口轉瞬對準樓下二人,“砰,砰”兩槍,彈無虛發,兩名男子仆地而亡。
蘇梅大駭,槍指資歷群。
資歷群說:“我的身份是絕密的,殺人滅口,不用我教你吧。”
“我是不是你出賣的?”
“是。”
“為什么要出賣我?!”
“因為重建新的交通線比摧毀一個**小組更有價值。”
“貴婉是不是你殺的?”
資歷群凝視著她,說:“勝利屬于無情者。”
“你、你太卑鄙了。”蘇梅說。
“我卑鄙?我想問問蘇小姐,你為什么選擇嫁給資歷安?”
“為了找到你,殺掉你。”蘇梅情緒激動地說。
“口不應心。你是想通過他,找到我,控制我,幫助你,得到你期盼已久的榮譽和地位。”
“這是你欠我的。”
“轟”的一聲,半敞半閉的閣樓門被徹底踏平!一群偵緝處的特務持槍沖了進來。大伙口里喊著,“都別動!”“舉起手來!”“放下槍”。
資歷安持槍直接奔上樓梯。
“卸她的槍,把她銬起來。”資歷群直接向資歷安下命令。
“你這個混蛋。”蘇梅給了資歷群一記耳光。
“住手,你這個瘋婆子。”資歷安把蘇梅給銬起來。
“你是黨務科的恥辱!你居然替軍統做事!你出賣同僚,把功勞拱手送給軍統……你腳踏兩只船,不得好死。”蘇梅瘋狂地詛咒著。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如果我不選擇跟軍統合作,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資歷群說。
“你永遠都是優先考慮你自己。”蘇梅咬牙切齒地說。
“把她帶下去。”資歷安暴喝一聲。幾名特務上來,把蘇梅拖了下去,蘇梅在樓梯上謾罵著,哭叫著,她的憤怒幾乎掩蓋了她對自己下場的恐懼。
“大哥,你沒事吧?”資歷安問。
“沒事,還好你來得及時。”資歷群說。
“我覺得這女人快瘋了,所以24小時派人監視她。”資歷安說,“不過,也多虧這個瘋子,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聯系到你了。”
資歷群突然想起了什么。
“有什么發現?”資歷安問。
“小資。”資歷群喊了一聲。
此時此刻,資歷平的一張蒼白的臉就貼在閣樓外高大的玻璃窗上,他站在屋頂的窗戶上,目睹著一切。
“小資!”資歷群一邊吼一邊開槍打穿玻璃,好讓他從高處掉下來。
資歷平身姿矯健地往上一躍,跳上了去。
他的腳步聲在屋頂的瓦片上像一股旋風一樣掠過。
資歷安氣急敗壞地罵了句:“該死,也不知道他在這里站了多久。”
“久到讓他知道了我們的一切。”資歷群說。
樓下站著的特務紛紛向閣樓上的天窗跑去,資歷群對資歷安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馬上通知偵緝處,全市搜捕資歷平。”
資歷平在一片高低不平、縱橫交錯的屋檐上飛奔著,他速度驚人,敏捷準確地跳躍給予他足夠的逃跑時間,很快,他從一個斜開的屋頂天窗飛身躍進,進入一戶人家的閣樓。那家主人正在房間里燒茶煮蛋,他幾乎是在房間主人驚詫的尖叫聲中穿堂而過。
資歷平從一家閣樓里破門而出,飛奔而去。
三分鐘不到,他就消失在一片茫茫人海中。
“我們要全力應付這件事。”資歷群坐在汽車上說,車窗外霓虹燈罩,流光溢彩,資歷安親自開著車,車上只有他兄弟二人。
“大哥,我在龍華路給你預備了一套房子,獨門獨院。就在警備司令部附近,方便你坐鎮指揮。你身份特殊,不方便在偵緝處露面。等這件案子完了以后,我替你請功。”
“請功就不必了。”資歷群淡淡地說,“我只是個影子而已。影子一旦變成真實的人,就沒有價值了。”
其實,資歷群心底還有一句話,沒有講出來,中統和軍統歷來水火不相容,蘇梅說得對,他已經腳踏兩只船,風高浪急,一個不留神,就會船覆人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穩定情緒。
汽車駛向遠方。
貴翼的官邸,樓板經過簡單修繕,大客廳的吊燈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殘軀。不過,壁燈還是溫暖如故,保姆帶著妞妞在樓道上玩小皮球,時不時地有孩童的嬉笑聲傳來,蕩漾在空氣中泛出一絲絲甜蜜的家庭味道。
貴翼的書房里,方一凡和貴翼在密談如何送人出港。
經過貴翼鼎力相助,7號首長的病情轉危為安。在“病人”恢復體力的這段時間里,方一凡通過“蛇醫”與延安的電臺聯絡,請示能否通過貴翼的兵站運輸線,完成護送任務。南方局密電只有一個字:“準。”
密電來得又快又簡潔,這讓方一凡多多少少感到既興奮又意外,興奮是因為上級以最快的速度批準了行動計劃,意外的是因為貴翼的身份特殊,在白色恐怖的嚴酷環境下,南方局能在短時間做出決斷,是很難得的。要知道,考察、策反一個國民黨高官沒有一個三五年是很難做到的。
所以,方一凡看貴翼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這個英俊的“老同學”背后一定有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關于貴黨人員安全出港的問題,我已經做了周密的研究和安排。出港的人員好比‘偷渡者’,而偵緝處好比是‘狩獵者’。狩獵者的鷹犬遍及港口、車站,敵人對于我們會采取各種監視和跟蹤。這個時候,我們需要隱藏,但是,我們需要一個‘移動靶’走到舞臺前,吸引所有監視者和跟蹤者的目光。”貴翼說,“只要‘移動靶’成功地吸引住所有的捕食者,我可以保證,偷渡者一次成功。”
“你的意思是給敵人一個機會,讓他們掌握我們的出港路線,而我們知道了敵人預測的出港方向,避過敵人的襲擊,我們就能安全出港。”
“對,這個計策只能用一次,必須一次成功。”貴翼說。
林副官突然敲門走進來,說:“出事了。”
“誰?”貴翼警覺地問。
方一凡也站起來,資歷平從林副官身后閃出,說:“我知道是誰殺了貴婉!”
“誰?”貴翼和方一凡同時問。
“資歷群。”資歷平答。
龍華路一千號,一座小閣樓干凈清爽,留聲機里咿咿呀呀地唱著評劇,那是資歷群平素里最愛聽的“鎖麟囊”。
資歷群一只手拿了文件在看,另一只手伸過去把留聲機關掉。
資歷安站在他背后。
“像這樣東鱗西爪的吉光片羽,不濟事。”資歷群說,“沒人會相信一個黨國的要員在短短的幾天里投靠共產黨。你啊,要整死他,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置對手于死地。”
“間諜的思維,通常異于常人。”資歷安向來都是“不肯受教”的,一定要犟到底。
“除非你有確鑿的證據。沒人會因為一兩份所謂的來路不明的文件去著手調查一位軍政大員,這不符合規定。”資歷群把文件扔還給資歷安,眼睛里掩飾不住不屑一顧的表情,這讓資歷安很不舒服。
“我知道,這不符合規定,但是貴翼身上疑點太多。”
“如果你有頭緒,簡單地說給我聽聽。”
資歷安說:“我們在紅玫瑰茶餐廳布控緝捕**,有他;我們四個特勤被殺,陸軍醫院的救護車是他家司機借的,跟他絕對有關;他收留**遺孤,為**撫養后代,這還不是‘通共’是什么?”
資歷群看著資歷安,有時候他是真心想踹他幾腳,爛泥扶不上墻。他微微嘆息著,說:“你聽著,你總是偏離目標,不知道抓住重點。”
“我們要抓的是**交通站護送的重要人員,不是這個貴翼。好,就拿貴翼來說事,你在紅玫瑰茶餐廳布控緝捕**,貴翼去查黑槍,有矛盾嗎?他會解釋說,是巧合。而你偏偏一無所獲,他卻是滿載而歸。他的司機去陸軍醫院借車,你找到他的司機本人了嗎?你沒有人證,他會反咬你一口,借機誣陷軍政要員。他為**撫養后代,你真是忘性比記性好,那個孩子是小資的‘童養媳’,小資一口咬定的‘事實’。他貴家不給養,難道資家給養著?你動動腦子。”
資歷安被他數落了一通,黑著臉。
“我想要知道的是,貴翼和‘蛇醫’之間有沒有聯系?有什么聯系?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貴翼僅僅是因為貴婉才插手進來的嗎?還是,他跟我一樣!”
“大哥的意思?”
“貴翼原本就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共產黨!”資歷群咬金嚼鐵地說。
“啊?不可能啊!”資歷安嚇了一跳。
“你知道什么是‘閑棋’‘冷灶’嗎?”資歷群說,“他們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書記周恩來就是下閑棋的高手。平素里什么也不做,關鍵時刻給你下刀子,讓你防不勝防,且一擊即中!”
資歷安的腦子明顯不夠用,他眼神有點慌亂。
“大哥。”
“我們需要集中精力。”資歷群說,“護送小組還在做出港的準備,偷渡者潛藏在暗處尋找機會。他們會選擇時間、地點,并在出發前做好一切偽裝。用偽造的路線來掩飾真正的出港地點。我們必須在偷渡者行動之前找到他們的偷渡路線,把他們一網打盡。只是……貴翼這顆定時**,我們很難把控。”
資歷群喜歡把所有的人和事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凡有拿不準或者拿不住的時候,他就會多加思考,以圖萬全。
“要不,我再派人去——”
“還沒那么糟。”資歷群知道他想干嗎,他說,“明目張膽地刺殺軍政要員,會在上海灘掀起軒然大波。我沒有你那么蠢,蠢到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們可以制造他的意外死亡事件。”
“不,他的死,必須是正法!”資歷群說,“貴翼身為黨國的軍人,無視法紀,勾結‘共諜’,破壞戡亂,理應嚴肅法紀,予以正法,以儆效尤。”
資歷安看著他,有時候他會覺得資歷群和資歷平一樣,都有點不正常。
“我們需要一個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寶劍,扼制住貴翼,到那個時候,才能賊擋殺賊,佛擋**。”資歷群說,“‘煙缸’一案,牽涉太廣,必須快速結案了。”
資歷安點點頭,問:“蘇梅呢,怎么處理?”
“她可以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了。”資歷群冷酷地說。
資歷安沒說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照片,那是蘇梅和劉玉斌秘密會面的照片,“我的人監視蘇梅的時候拍的,警察局的劉玉斌跟她關系匪淺。”
“嗯,怪不得,她能夠找到我的藏身之處。這張照片,可以讓她多留幾天。”資歷群說,“先穩住了警察局那邊,我不想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節外生枝。等我們解決完了地下黨的交通站,再回頭收拾她。一個也跑不了。”
“那我回偵緝處給局長發密電了。”
“嗯,我需要更有效的人力資源。”資歷群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把手槍來擱在書桌上。
“這是?”
“貴翼的槍。”資歷群說,“我從小資那里得來的。”
“有用嗎?”
“當然,物盡其才,方可人盡其用。”資歷群的眼睛里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軍械局的副司長辦公室。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林副官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替貴翼整理文件。
“兵站的報告。”林副官站在貴翼的辦公桌前。
“監聽偵緝處的電臺,一封電文都不能放過。”貴翼神色嚴峻地說。
“我們需要申請權限嗎?”林副官問。
“現在是戰備狀態,我們有權懷疑一切。”貴翼在報告上簽字,“**機關的人利用職權,勾結日本人,出賣情報,時有發生。我們必須要嚴密監控各種可疑渠道。當然,最好是絕密的,不要被發現。”
“明白。我們兵站有最好的監聽員和破譯員。”林副官說,“還有一件很蹊蹺的事情,有一個監獄的看守替蘇梅送了一個口信來。”
“哦,”貴翼雙眉一挑,來了興趣,“怎么說?”
“救命。”林副官答得簡明扼要。
貴翼一怔,說:“她什么情況?”
“她被押在提籃橋監獄,以‘共諜’之名,秘密判處死刑。”
貴翼看著林副官,別有深意地頷首。
失望和絕望籠罩著蘇梅。
她真的會被他們處死。
這得益于她清楚地知道一個死刑犯的流程。
她真的會死在冰冷的監獄里,她甚至想到讓劉玉斌來收尸。可是,事到臨頭,她猶豫了。她被關在提籃橋監獄,劉玉斌應該會知道的,知道卻不來營救,這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她是一個可以被拋棄的棋子。
瀕臨死亡的蘇梅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命運。
她想到了貴翼。
她現在才不管誰是共產黨,誰是自己人。只要能救命,就是恩人,就是十足真金的自己人。
她的錢物都被沒收了,她手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打動看守。
她唯一可用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蘇梅成功了。
她用她銷魂的手段勾引了一名不足十九歲的看守。
她懇求他,去替自己送一個口信。收口信的人是軍械司的副司長,叫貴翼,是她的朋友。她請他來救自己。她給看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磕得頭破血流。
奏效了。
看守說,你是我生命里第一個女人。我幫你去送信,然后,兩清。
蘇梅熱淚盈眶,說,好。
蘇梅可用,貴翼想。
“方小姐曾經把蘇梅的畫像送到了那邊去求證。”貴翼說得小心翼翼,林副官默默點頭。
“但是一無所獲。”貴翼的表情暗藏玄機。
“您的意思,她可能不是共產黨的叛徒,她是……”林副官欲說又止。
“嗯,大家都是冰山一角啊。”貴翼突然自得地笑起來,“嗯,資家兄弟為什么一定要置蘇梅于死地呢?他們想盡快甩掉這個麻煩,我們正好廢物利用。”
林副官站在貴翼面前,偏著頭想了想,說:“要不,我去?”
“不,我親自去,不要驚動旁人。”貴翼說。
一輛軍用牌照的吉普車駛離了上海提籃橋監獄。風馳電掣的車輪下卷著滾滾沙土,保險杠幾乎是從沙粒中碾過的。
林副官開著車,車后座上坐著蘇梅和貴翼。蘇梅的頭發已經被剪成了男式小平頭,這讓她看起來添了幾分可憐的嫵媚。她的膝蓋很疼,疼到令她肢體麻木,貴翼來救她之前,她被一名女看守毆打,膝蓋被看守用木棍砸過。
貴翼一路上沉默不語。
他是利用自己的特權從提籃橋提走的犯人,理由是,蘇梅牽涉一起軍火走私案,因此案事關重大,要求監獄長嚴格保密,如有人問起犯人,一律以“獄中斗毆致死”作答。
沙土路漸漸變成洋灰馬路,熟悉的街道閃現在蘇梅的眼簾中,蘇梅的眼眶有點濕潤,到此時,她才覺得自己追逐的“戡亂”、“潛伏”、破獲**情報網,立功受獎等等都是浮云,扯談。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比金錢、權利更重要的是重生。
“這里是五百塊,你先拿著。”貴翼說。
蘇梅抬眼望他。
“你去買些衣服,換換打扮。現在你還不能堂而皇之地拋頭露面,你在提籃橋的監獄名冊里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必須先隱藏好自己,不要被偵緝處的人發現你。
“我在大光明旅館給你定了一個月的客房,你先住在那里。有什么需要,直接給我打電話。保持警惕,不要掉以輕心。資歷群很狡猾,他不會輕易放過你。
“我會幫你扳回這一局的。”貴翼說。
“怎么扳?”蘇梅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等這件案子完結之后,你可以坐到資歷安的位置上去。在那之前,你接受我的保護,聽從我的調遣。”
“為什么要幫我?千萬別跟我說為了正義。”蘇梅說。
“為了貴婉。”貴翼答,他轉臉過去看看她,“滿意了嗎?”
蘇梅沉默。
“我妹妹絕不會白死的,資歷群必須付出代價。”
這句可信,蘇梅想。
但是,她脫口而出的卻是:“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與其說為什么要相信我,不如說相信我,你才能活命。”貴翼從后座上拿起一份文件,說,“我想你可能想知道,他們給你定的罪名。”
蘇梅伸手接過文件。
“看來你跟資家兄弟的關系,簡直一塌糊涂。”貴翼補充了一句。
蘇梅翻開文件,只看了兩行就感覺頭暈目眩,她有點惡心,一下扔掉文件,惡狠狠地踩上一腳。
“你想讓我怎么幫你?”蘇梅問。
“不著急。我和你現在綁在一駕戰車上,有的是時間同舟共濟。”
蘇梅聽見“同舟共濟”這句話,苦笑了一下。“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吧。”她說。
“其實,我很欣賞你這點,你并不會因為感激就放棄了對我的懷疑和審視。縱目四顧,于今的黨國像蘇小姐這樣肯做事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謝謝貴軍門的褒獎,蘇梅當不遺余力為黨國效忠,為貴軍門效力。沖鋒陷陣,在所不辭。”這是一個漂亮的推手,模棱兩可的表態。
貴翼的嘴角上揚,微微一笑,他伸出手來拍拍蘇梅的手背,大有上司對下屬的肯定,那意思,你多努力,我能看見的。
貴翼安定了蘇梅,然而,不到兩個鐘頭,危機來臨了。
貴翼在軍械司的辦公室接到了資歷群的“問候”電話。資歷群告訴貴翼,貴翼的配槍在他手上,他說,他在偵緝處得到了一份秘密文件,事關貴翼的生死和前程。他希望能跟貴翼在公共租界上見一面,請資歷平到場。他很客氣地說出最關鍵最毒辣的話,他說,貴軍門,你可以用小資去換回你的錦繡前程。
資歷群開門見山,連面具都省了。
“我真是很難理解你,資歷群先生。小資難道不是你資家的人嗎?怎么開口跟我貴家要人?”貴翼壓制住自己的怒氣,開啟周旋模式,“我聽說資先生是在逃通緝犯,你給我打電話,我可以視為你敲詐、勒索軍政大員。”
“貴軍門,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跟小資有一筆未清之賬要算,我也深知軍門無辜,皆因令妹之故,卷入‘共諜’案之旋渦,多少有點不得已。倘若貴軍門信得過資某,明日晚上七點,帶小資到華山路德國鄉村俱樂部見面。我會給你看一些對你的遠大前程絕對有意義的東西。”
“資先生,你是代表你個人約見呢?還是代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
這句也是撕開資歷群所有偽裝的“點睛”之問。
“呵呵,貴軍門真會開玩笑。軍門見過一個通緝犯代表調查統計局的嗎?”資歷群笑著說,“拿小資來換軍門的前程。來與不來,軍門斟酌。”
“我來。”
“明智之舉。”
“我來,不等于,我就肯換。”
“貴軍門,資某人有一句良言相勸,感情沒有理性的。做了這一行,動什么,都別動感情。”
“對,資先生說得對極了,感情是沒有理性的,復仇心尤其不理智。”貴翼說。
資歷群沉默了。
兩個人都默默地幾乎同時掛掉電話。
貴翼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林副官匆匆進來,把一份剛剛抄錄的電文放在貴翼面前。貴翼看了電文,一躍而起,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南京急電,軍統局即將從天津調派一名特派員趕往上海,徹查**“煙缸”一案。
威脅升級了。
“怪不得資歷群有恃無恐。”貴翼說。
林副官垂手侍立,他在等待貴翼的命令。
“特派員將擁有‘見官高一級’的特權,徹查‘煙缸’案,就是想把我徹底拉下馬。”貴翼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藍天白云,被逼到絕境的貴翼,此時此刻已經把所有的榮辱利害放下,滿途荊棘中,必殺出一條血腥之路來,才能有效突圍。
他不停地思考著,腦海里靈光頻閃。
露臺上,一名勤務兵在澆花。
貴翼隔著玻璃窗在看。
林副官過去,敲敲窗,讓勤務兵離開。勤務兵隔著玻璃窗立正,然后走開了。林副官說:“這花是法國品種,嬌貴。每天都得有人精心伺候。前兩天,家里的魚缸忘了換水,魚差點都死了。魚要死了,妞妞小姐得哭死。”他絮絮叨叨地說些家常話,原意是分散一下貴翼的注意力,稍稍放松一下神經。
貴翼緊繃的神經一下松開了。
“說得真好,不換水,魚就死了。死水得換成活水,魚就有救了。”他喃喃地說,“原本復雜的事情,現在簡單化了。”
“啊?”林副官詫異地叫出聲,“軍門,您,沒事吧?”
貴翼轉過身,對林副官說:“資歷群剛剛打電話來,要我明天帶小資去見他,用小資去換有關我破壞‘戡亂’、幫助**的文件和我的配槍。”
“啊!”林副官的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他瘋了吧。”
“好極了。要什么就來什么。”貴翼說。
“您瘋了吧?”林副官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
“戰帖已下,我們沒有退路了。”貴翼說,“馬上聯系方小姐和小資,今晚必須商量和擬定一個新的行動方案。”
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中,墻上的油畫泛著青色的光,畫廊里很安靜,“閑趣”畫廊是小資僅有的產業,也是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貴翼和方一凡站在彩繪的玻璃窗前,往走廊上看。小資穿了身青色的罩衣,手上粘著點水粉,他走出來,說:“我在畫室給你們泡了好茶。”
畫室的燈光柔和,貴翼向方一凡和資歷平講述了自己的新計劃。
資歷平靜靜地聽完,他第一個提出反對。他說,這個計劃,太過冒險,而且漏洞太多。不過,這個計劃是一個很好的開局。他提議,讓自己入局,以牽動敵人視線。
貴翼反對。他說,你一旦入局,就是九死一生。
方一凡很緊張,她在衡量兩個人擬定的同一目標不同內容的行動方案。
“資歷群不會相信的。”方一凡說。
“要的就是他不相信。”資歷平說。
“我、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方一凡困惑不解。
“我明白了。”貴翼看著資歷平,對方一凡說,“他的意思是,他要去做‘荊軻’。”
方一凡沉默。
貴翼對資歷平說:“小資,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但是,資歷群沒有下限,沒有尺度。我反對你的計劃,你這是飛蛾撲火。”
“這是冒險奪圍。”資歷平說。
“你得聽我的。”
“你聽我的。”
“我做不到。”貴翼說。
“你寧肯犧牲自己。”資歷平替貴翼說出心底話。
貴翼板著臉。
“這個計劃是我擬定的!”
資歷平說:“貴軍門的計劃,是一個絕妙的計劃。也是我們唯一‘出港’的機會。
“只有這樣孤注一擲,才能讓敵人變成聾子和瞎子。
“讓所有的監視者,跟蹤者全部放棄監視和跟蹤——只有一個大前提,讓敵人占據絕對的主動。
“這就像下棋,每走一步都要想好了,爭取每一步都比對手看得遠,想得深,走得穩,要不停地給對手制造錯覺,創造錯覺,只要對手猜錯一子,走錯一步,我們就可以贏得勝利。”
“但是,你不能去,我不同意。”貴翼說。
“資歷平去的話,勝算比較高。”
很久沒有說話的方一凡說話了。
幾乎是一錘定音。
貴翼沉默。
“我知道,這是火中取栗,很可能引火燒身。”方一凡說,“但是,我們已經站在萬丈懸崖之上,退無可退。唯有如此,才能反敗為勝。”
“小資此去,倘有不測,令貴翼如何自處?莫說家父放不過我,就是我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貴翼說。
資歷平站了起來,脫了罩衣,對貴翼說:“貴軍門,讓我去吧。為了我,為了你,為了貴婉,為了妞妞。”他頓了一頓,雙膝一跪,“哥,你讓我去吧。”
一句“哥”,讓貴翼眼眶濕潤了。
凡做大事者,為人擇事,為事擇人。
貴翼終于下定決心。
血雨腥風就要來了。
一層薄薄的曉霧慢慢地在明亮的初陽里化開,一大片香樟樹的樹蔭覆蓋著春和醫院的樓道視角。 ?tt kan ?co
貴翼在前,資歷平和林副官左右相隨,三人身穿筆挺的麥爾登呢修身中山裝,步履堅定沉穩地走來。
貴聞珽是喜出望外的。
他在接到兒子的電話后,就像是服了一劑清涼散,心情無比舒暢。
煙雨江南,多少愛恨情仇,皆化為浮云煙霧,唯有天倫之樂勾起他多少“少年事”。自己年華不再,孩子則是自己的生命再生。
貴聞珽一想到資歷平,就會莫名地激動。
他們來了,貴聞珽竟有點魂不守舍。
“父親,兒子給您問安來了。”貴翼“笑吟吟”地走進來,他身后跟著資歷平,林副官就站在門口侍立。
貴聞珽微笑著頷首。
“父親最近身體怎么樣?”他陪著貴聞珽坐下。
“好著呢,我這不托小資的福,賴在醫院休養幾日。”
貴翼笑笑,喚聲:“小資。”
資歷平低著頭,垂著眼,走到貴聞珽和貴翼面前。他盡量不去看貴聞珽的目光,他生怕父子間眼光交匯處露出什么破綻,被貴聞珽看出端倪來。
一個飛揚跋扈、神采奕奕的孩子,突然間低眉順眼,拘謹婉約,反而讓貴聞珽看著心疼,他寧愿看那個無往而不利的資歷平,也不愿意看這個見父如履薄冰的“貴婉”。
“小資,你……”貴聞珽剛想說什么,就看見資歷平很規矩地在自己面前跪下。
“父親。”資歷平給貴聞珽實實在在地磕了個頭。
“小資。”貴聞珽是真想馬上把這個孩子扶起來,跟他促膝交談,可是長子在前,他倒也不好過于熱絡。
“父親。兒在資家時,家母曾經屢次囑咐小資。倘有朝一日,生父肯來相認。小資當敬重為先,聽從管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小資雖為貴家所棄,畢竟血脈相連。小資不孝。初見父時,狷狂囂張,出言無狀,有違母訓。今在父親膝前謝罪,父親海涵……倘有朝一日,小資,有什么事……有什么過錯,盼父親大人念小資一葉孤舟,萍飄斷梗,原諒小資。父親多多保重,莫以小資為念。”
資歷平的心聲汩汩流溢。
貴翼聽得剜心割肺,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知道,這是小資辭別生父的“臨終遺言”。素來沉得住氣的貴翼,強顏歡笑地垂著眼簾,企圖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波瀾。
“你起來,孩子。”貴聞珽說。
資歷平站起來,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資歷平的孝心,貴翼知道。貴翼的難過,林副官知道。站在門口的林副官不時回眸,讓貴聞珽感覺到了什么。
他以詢問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貴翼和資歷平。
“你們,不是有什么事吧?”
“我們有什么事。”貴翼忍著痛,裝作無事地賠笑,“這一來啊,是父親不日返回蘇州,小資惦記著父親,所以一定要來問安;二來嘛,小資與父親在擂臺相會,雖然是事出有因,畢竟他出手犯上,心里一直不舒服……”他也不知如何編。
“那算什么事。”貴聞珽淡淡一笑,他對資歷平說,“我正想著,你來了,跟我多盤桓幾日。不如,你跟我回一趟蘇州吧。”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就僵住了。
資歷平勉強含笑,不作聲。
林副官突然咳嗽了兩聲。
“父親。”貴翼說。
“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帶他來蜻蜓點水的。”貴聞珽打斷了貴翼的話。
“父親。”資歷平開口了。
“孩子,你說。”
“……我在天津的畫廊剛剛接了幾幅畫的訂貨,所以,今晚就得起程去趟天津。”
“那也沒有問題。我啊,正想去趟天津,我陪你一起去。”
“父親。”貴翼說,“母親在家日日懸念,父親還是先回蘇州比較好。”
“是嗎?”貴聞珽看看二人,問資歷平,“你也是這個意思?”
資歷平看著貴翼,貴翼的眼神有點飄,資歷平對貴聞珽點點頭,說,“等我天津的事忙完了,我一定去看父親。”
“要是忙個不停呢?”貴聞珽的口氣開始冷了。
“也有這個可能。”貴翼想打個圓場。
貴聞珽“哦”了一聲,點點頭,對貴翼不輕不重地說:“你是不是在一些事情上過分堅持了。”
貴翼一愣,說:“不是那樣的,事情并非父親所想……”
“那你來告訴我,事情是怎樣的?”貴聞珽對于兒子的表情和言語有著相當精細的感覺,他心中霎時煩躁起來。
房間里很安靜,安靜到父子三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緊張和不安。
“啪”的一聲,貴聞珽拍案而起,突然發作。
“他哪里是來見父的,分明是來訣別的。”
貴翼趕緊站立起來,一動不敢動。
“所謂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沒有給這個孩子一點點溫暖。到頭來,還要利用這孩子,逼著孩子去天津!我不知道你們要干什么,我知道,你要他去送死!不是嗎?”
貴翼噤若寒蟬。
“你以為我瞎了嗎?”貴聞珽失態地吼起來。
這句話太重了。
凡大家庭的長輩說出這種話來,對子孫皆屬重話。譬如小家庭中,長輩說兒女不孝是一樣的性質。
“父親。”貴翼雙膝跪下,“父親息怒。”
林副官隨跪。
資歷平雖在資家長大,也頗知大家族的規矩重,他在貴翼身后跪下。
整個房間里,鴉雀無聲。
“父親。”貴翼打破僵局,低聲喚父,“兒子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我,你,你不要跟我說,這是為了貴婉。”貴聞珽激動起來,“貴婉已經走了!可是,這個孩子他還活著!!”
貴翼耳膜中一片轟鳴,內心極度糾結。
貴聞珽針針見血、拳拳到肉的喝斥,一句一句撕裂貴翼的心和神經。
“父親。”資歷平站起來,說,“父親厚愛,小資銘記在心,此事不關大哥的事。是小資一意孤行,要替妹妹完成她未盡之事。”他一邊說一邊往后退,“小資此來,心愿已了……”
“景軒攔住他。”貴聞珽意識到了什么。
“父親。”貴翼伸手拉住父親。
資歷平對著生父微微一笑,轉身就跑,貴翼和貴聞珽都能感應到資歷平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們都懂。小資不愿意帶給貴聞珽痛苦,他寧愿跑得遠遠的。
其實,小資還是太年輕。貴翼想,遭人恨與遭人疼的孩子,若有不虞,帶給父母的傷害都是一樣的。
林副官借機跟著資歷平跑開了。
“父親,保重。”貴翼扶住了貴聞珽,他萬萬沒有料到,貴聞珽如此敏感,二十年未見的父子相聚,竟是如此倉皇,無助。
貴聞珽有一種精神被耗蝕盡了的感覺,竟然無聲地嗚咽起來。貴翼心痛如絞,咬牙忍住心中的灼傷。
他的手緊緊握住父親的手。
“間諜”是什么?是風,是光。風無影無形,無色無跡。光時隱時現,時有時滅。貴翼是風中的一線光,光中的一絲風。
資歷群在德國鄉村俱樂部的包間里看著手中啤酒的標簽。
“圖赫男爵家族啤酒廠。”
“這酒味道清爽醇和,特別細膩。”貴翼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了,他和資歷平就站在資歷群身后。
資歷群笑呵呵地站起來:“哎呀,貴軍門光臨,資某人與有榮焉。”
“資先生請我來,敢不領情?”貴翼說,“這一來,貴家與資家,原有些淵源;這二來,我與資先生也算神交已久了。”
“那是,那是。貴軍門果然氣魄非凡,獨往獨來。”
“難道資先生帶了幫手,要與貴某群毆不成?”
“哈哈哈,群毆就算了,太失體統,就算要打,我寧愿選‘決斗’。”資歷群說。
“天下事,唯‘決斗’是一蹴而就之事。”貴翼把披風解下,資歷平替他拿在手里。貴翼大刺刺坐下,手一揮,“資先生請坐。”
資歷群坐下。
“要喝點酒嗎?”資歷群問。
“可以啊。”貴翼說。
資歷群看了一眼資歷平,資歷平站到桌子中間,給他們倒酒。
“小資的臉色可不大好,”資歷群說,“最近休息不好嗎?”
“小資承受了太大的壓力。”貴翼說。
“那是你不了解他。”資歷群高姿態地呵呵一笑。
“你只是想不擇手段地去玩味別人內心的痛苦罷了。”貴翼也笑了。
“毛毛蟲是可以蛻變成蝶的。”資歷群舉起手中酒杯,向貴翼示意,“但是毒蛇永遠都學不會感恩戴德。”
貴翼舉杯:“是嗎,資先生自認是農夫嗎?”他喝了一口酒,咂了一下嘴唇,說,“可惜啊,你并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你不要入戲太深。”
資歷群點點頭:“貴軍門一語中的。彼此彼此。”
貴翼不答。
“貴軍門,這是資某的一點外敬。”資歷群依舊一張笑臉,拿出一份文件來,“望軍門笑納。”
“我要不拿,豈不是辜負了資先生一番雅意?”貴翼伸手來拿,資歷群的手按住文件。
“資先生,何意?”
“自然是問軍門的誠意。”資歷群的眼睛掃視了一下資歷平。
“你為什么一定要帶走小資?”貴翼直入主題。
“因為他欠我的太多,我要全部拿回來。”
“是嗎,你被他騙了?”
“他誰都要騙。”
“他對你說謊了?”
“他對誰都說謊。”
“你們資家怎么教育孩子的?”
“他從根上就不正,叫我們也是束手無策。”他反諷中帶有一絲狡黠的快感。
“罵誰呢!”貴翼冷喝。
“自責呢。”資歷群微笑。
“哼!”貴翼冷笑。
“我資歷群做人做事,信賞必罰,光明坦蕩。”
“用敲詐勒索的方法來逼人就范,還說什么光明坦蕩。”貴翼反唇相譏,“資先生,親人都可以加以利用,傷害,甚至殘殺。貴某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像你這種陰險狠毒之人,窮者獨害其身,達者兼害天下!”貴翼一臉寒冰,吐字鏗鏘!
資歷群笑起來:“哈哈哈——軍門這話,可是一點也不具備招安的價值。”
“哦,”貴翼感興趣地一笑,“資先生還需要貴某人來招安嗎?”
“不然呢?”資歷群別有深意地說,“反之也行。”
這是暗示貴翼別有身份。
“資先生句句含沙射影,莫非指控我貴某人是隱藏的**?”
“貴軍門字字諷刺誹謗,難道不是心虛至極,恨不能積非成是,指鹿為馬。”
“資先生,我今天來,并不是怕了你的憑空誣陷,而是,特意來見見殺害我親人的‘兇手’的。資先生,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我之所以不提親人的名字,是不想褻瀆她曾經擁有的美好情感。”
資歷群被打啞了,他嘆了口氣,說:“人有七情六欲,誰也難免。真正難的不是超越生死,而是超越人性。”
冷場了。
二人在唇槍舌劍中得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就是不提“貴婉”。
他們誰都不會去觸碰傷口。
既然如此,利用小資來打擊對方,就成了必然之舉。
“讓我們把所有問題都回歸到原點吧。”資歷群說,“貴軍門此來赴約,當知約定條件,貴軍門留下小資,資某人把偵緝處對貴軍門秘密調查的文件和軍門配槍交給軍門,文件你可以銷毀,從此兩不相干。”
“行不通的。”貴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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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軍門難道只想過去,不考慮將來?”資歷群說,“你幫助‘共諜’是事實,人證物證俱全。”
“物證是偽造的,俗話說得好,捉賊拿臟,捉奸拿雙。”
資歷群一指資歷平,說:“人證在此,軍門難有托詞了吧。”
“那我就更不能把他給你了。”貴翼說,“資先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貴某人賭不起啊。”
“賭不起。你把他帶來做什么?”資歷群笑笑,“這樣吧,軍門,我們以小資為賭注,以小資為題,就在這里賭一局。為了公平起見,你出一題,我答。我出一題,你答。讓小資去選擇正確答案。”
“那他一定選我。”
“那可不一定,要聽題的。”資歷群說,“你贏了,你就帶他走,槍和文件送給你。你輸了,交易有效,你拿走文件和配槍,留下小資,他得為他在這短短一個月來的所作所為負責。”
貴翼緊張且矛盾。
“要不要賭一賭?”資歷群看著他。
“反正也不虧。”貴翼說。
“我能棄權嗎?”資歷平終于開口了。
“不能。”資歷群看也不看他地回答。
“誰先來?”貴翼問。
“貴軍門是客,貴軍門先來。”
貴翼看看資歷平,說:“既以小資為題目,于今我們都糾纏在‘共諜’案里,我就賭他姓‘國’,還是姓‘共’。”
資歷群依舊一副笑模樣,說:“這個題目,真的很好回答,他既不姓‘國’,也不姓‘共’,他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這算什么回答,二選一。”貴翼說。
“你的答案不正確,就沒法選了。”資歷群說,“不如,軍門說一下你心里的答案吧。”
貴翼冷靜地想想,說:“他是共產黨。”
資歷群哈哈大笑起來,“軍門,你夠狠啊,難道軍門突然改弦更張,要把所有的罪名推在一個小賊身上。”
蹊蹺啊,資歷群想,對方出牌怪異,不合邏輯。只有一種可能,對手慌了,亂了陣腳。
“小資,選個答案吧。”資歷群說。
資歷平默默地站在了資歷群身邊。
“我贏了。”資歷群說。
“下一題。資先生請。”貴翼說。
“我賭他親恩重,還是養恩重。”資歷群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貴翼看著資歷平。
“我覺得這個就不要賭了,免得浪費‘籌碼’的精神。”資歷群說,“你說,是吧,小資?”
“這不公平,要賭了才知道答案。”貴翼說。
“人心不古啊,貴軍門。”
“大家都喜歡看別人的熱鬧,偏偏這熱鬧落到自己頭上,就不樂意了。”貴翼冷笑,“自古來血濃于水。”
“好一個血濃于水。貴軍門有沒有聽過‘生身父母在一邊,養育深恩大如天’?”
“小資,貴家盼你認祖歸宗。”貴翼這句話是盯著資歷群的臉說的。
資歷群表現得異常興奮,他自我感覺良好,自認在某種程度上駕馭了原來不可控制的力量,這種尖銳的你沖我突的較量,往往帶給人高手對決的快感。
“其實,骨肉親情并不需要血緣來支撐。譬如戰場上,三軍對壘,戰士并肩,人人都是生死弟兄。反倒是那些所謂的親兄弟,為爭個父母遺產都要公堂相見,丟人現眼,不在少數。血緣,是最不堪一擊的。”他語氣輕蔑至極。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貴翼在掙扎。
“小資,你有話要對貴軍門講嗎?你可以盡情地說。”資歷群越發顯得大度。
資歷平無言,依舊站在資歷群身后。
貴翼表現得很氣憤。
“我贏了。”資歷群站起來,說,“貴軍門你太緊張了。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緊張,多慌亂。”他把貴翼的配槍和那份文件往他眼前一送,說,“物歸原主。”
“你為什么一定要帶走小資?”
“軍門從一進門就問到現在。其實道理很簡單,小資是唯一見過‘蛇醫’的人,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需要通過小資去‘拜訪’‘蛇醫’。”
貴翼瞬間拿起桌上的槍,槍口對準資歷群,“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突然,房間外沖進一隊人馬,槍指貴翼。
資歷安帶人闖了進來。
“你!!”貴翼怒不可遏。
“別激動。”資歷群說,“都把槍放下,貴軍門的槍膛里沒有子彈。”他從口袋里掏出幾顆子彈來,放到桌上。
“你真有本領,果真是來群毆的。”貴翼說。
“我承認我作弊。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一局,我贏了。”資歷群說。他示意所有特務放下槍。
“貴軍門,說實話,我對徒勞的悲壯,一點也不欣賞。”
“遠矚縱覽,十面埋伏,資先生有心了。”
“其實,從一開始,這種離題跑馬的路數,就不適合我。”資歷群說,“沒辦法,我有時也不得不采取某種極端殘忍的方式去獲取我所需要的情報——我特地為小資準備了一道黑色大餐。偵緝處的酷刑架盛裝以待資少。”
“你是一個毫無心肝的屠夫,劊子手。”貴翼說。
“也許痛苦,會導致人的怯懦,直至背叛。”資歷群達到目的,不再糾纏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告辭了,貴軍門。如果我們有了小資詳盡的口供,再來‘拜會’軍門。哦,對了,其實那份文件真的是可有可無,軍門如果不是做賊心虛,今天真的不用來赴這場鴻門宴。不過,我還是挺欣賞你的,你說單刀赴會,就是單刀赴會,不帶一兵一卒,足顯英雄本色。”他拍拍貴翼的肩膀,轉身走了。
資歷平被帶走了。
貴翼的手一用力,手中的杯子碎了,鮮血從指縫中流淌下來。
“我始終相信一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說。
地牢里,陰暗潮濕,一股霉味,一盞油燈,“呲呲”冒著渾濁不堪的青煙。資歷群在咳嗽,資歷平坐在刑凳上。
“我知道你們兄弟在唱雙簧。一開始就是。”資歷群說,“我不介意。”
“你為什么要殺貴婉?”資歷平平靜地問。
資歷群雙眼透出凌厲的光:“貴婉,貴婉。貴婉之死,對于我來說,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你以為我想嗎?我想這樣嗎?我把你帶到這里來,就是想告訴你,如果她不死,她的下場會如何悲慘!你自己睜大眼睛看一看!這里是生不如死的屠宰場!你想讓她也像你這樣坐在這里嗎?
“原本這場殘酷的狩獵游戲,是我一己之私,與他人無關。偏偏你橫刀躍馬而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懂什么?”
隔壁牢房里一陣鬼哭狼嚎。
“我最不愛聽的就是這種陰慘的叫聲。”資歷群說,“我一直認為你是可摶之泥,可塑之器。資家養育你,我花工夫栽培你,資家也為你鋪墊、創造了無數享受生活的機會。你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罷了,居然與資家為敵!與我為敵!!
“你在貴家原本就是個‘棄兒’,于今貴翼為了一支槍一份文件就可以輕易將你交換,你在他心中,與他的遠大前程比較起來,不值一文。”
資歷平似乎不想聽地低頭回避資歷群的目光。
“你就是貴翼手上一顆棋子而已。
“他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你們怎么打算的,貴翼故意輸掉一局,把你送到我手上,然后你假意迷途知返,替我去辦事。你們有重要人物出港,為了確保路線安全,你會提供給我一條偽造的路線,以遮人耳目,這樣一來,你們就有效控制住了出港區域,確保出港平安。”
資歷平猶疑的眼睛一下睜開了。
他的內心緊張而又焦慮。
“高明,非常高明又冒險的手段,貴翼一定很糾結,事實證明,他把你送來是低估了我資歷群的智慧。
“我也很苦,”資歷群說,“我是中央黨部調查科培養的第一批特務,奉命打入共產黨內部,我業務好,工作勤勉,很快打入地下黨的交通站。我潛伏在**組織里,蟄伏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成了一個交通組的組長,我又費盡心思地‘摻沙子’,我要用自己的人去把原小組的人替換掉,我把他們一個一個送到死路上,把他們從小組里抹掉,抹掉一切他們生存過的痕跡,包括我自己,愛的記憶。”
資歷群痛痛快快地暴露出隱藏已久的秘密,仿佛也是一場人生的解脫。
他說:“我愛貴婉,我曾經有一段時間被她迷住了,我忘了自己是誰,我入戲了,我以為我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地下黨。有一次,我跟她說,貴婉,我們別去巴黎了,我們去鄉下吧。或者,我們去一個別人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她怎么說?她說,你在考驗我,我是個意志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我不會上你的當。她笑得特別美,美得讓我迷失了自己的航向。”資歷群眼眶濕潤,他的心口上就像被人插了一刀。
“小資,我跟你說這些,這些不能跟人講的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小資,死期到了。”資歷平喃喃地說。
“酷刑架歷來就是陰森中的‘精品’,黃泉路上的‘絕色’。”資歷群說,“我不會把這種慘絕人寰的刑罰用在你身上,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帶你來,只是告訴你一個真相而已。”
“大哥。”
資歷平慘幽幽地看了資歷群一眼。神智有些迷離。
資歷群拿出一顆藥,放到資歷平手上。
“小資,你原來花天酒地,因循茍且,我猶可憐憫之。而你貽害家庭,危害黨國,竟無一點悔意,也無自省之心。
“留你在世何用?”
他說到這里,仿佛人也倦了。
“我跟你說了這么多乏味的話,你也聽膩了吧。小資?”他口氣里充滿了惋惜和溫情。
資歷平抑制著內心的極度恐慌,他的牙齒在不爭氣地打戰。很顯然,他堅韌的意志開始淪陷了,在生死抉擇上,他貪生了。
“我,想……活。”強烈的自尊心,逼著資歷平,慢慢地說出求生的話。
可是,資歷群卻不再跟他糾纏了,或者說是不給他任何生機了。
“凱撒被暗殺的前一天,有人問他,說哪種死法最好?凱撒答,最倉猝最迅速的。”資歷群說,“小資,去吧。你得像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