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誤以為你與前世塵緣邂逅了,其實呢,你是與久違的親情邂逅相逢了。
貴翼臉上的官方笑容一閃而逝,他十分嚴肅地往前靠了靠,“你聽著,”他說,“‘貴’乃中一聯合,是為中堅,貝字為錢,人向往之。何為貴?價高情重,是為‘貴’也。翼乃從羽,振鱗奮翼,高飛也。為國守土,疆場翼翼;為民勤勉,小心翼翼。是為貴翼。”
資歷平雙目有神,飽含深意地一瞥貴翼,說:“貴軍門總是這樣妄自尊大。”
“貴教授難道不是故弄玄虛?”貴翼說,“溫順為婉,品質為貴,你桀驁不馴,目無尊長,有何品質,忝稱貴婉?”
“叫貴婉就一定要溫良謙恭讓嗎?”資歷平笑盈盈地狡辯,“貴軍門難道不知‘物以稀為貴’?”
“好一個‘物以稀為貴’。”貴翼冷哼了一聲,“貴教授是一向不守規則的嗎?”
“規則不重要,重要的是決定規則的人。我決定怎么玩,就怎么玩。”
“貴某人奉陪到底!”貴翼說。
林副官眼見二人**味濺起三丈三,趕緊說:“和為貴,和為貴。”
貴翼覺得很詫異,林副官向來都是曉事的人,從來不會打斷自己的情緒。他瞪了林副官一眼。林副官一哈腰,說,“爺,這是學校,都是孩子,嚇著孩子了。不合適。禮之用,和為貴。”
“這位大哥說得在理,貴軍門,你需要惡補一下文學課程。”資歷平滑稽地模仿了一下林副官的動作。
和為貴。
臺下有笑聲。
“請諸位同學們見諒。家兄是軍旅出身,此次赴上海上任,于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來與我相見,與有榮焉。”他言下之意,無非就是大家族“是非”多。
大學的講堂畢竟是寬松和諧的,“貴婉”教授寥寥數語就截斷了同學們的諸多猜想,開始接著聽課,記筆記。
貴翼看著資歷平,佩服他的定力和風度,如果不是這幾天來被他牽著鼻子來回跑圈,貴翼倒真有一種錯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今天在座的同學們都是研究文物、文學和歷史的,文史哲三大學科皆與文物研究的有必然關聯。”資歷平聲情并茂地說,“我們與‘文物’的相遇,其實是與歷史的相遇。我打一個比喻。我們走在大街上,忽見一面貌與自己相似之人,我們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在人群中回眸一瞥。也會偶然遇到一個十分投緣的朋友,彼此相見恨晚。你誤以為你與前世塵緣邂逅了,其實呢,你是與久違的親情邂逅相逢了。”
貴翼心中一塊軟綿綿的親情情愫被擊中了,他竟然有點難過。
“文物跟親情有關聯嗎?”
“聽不懂。”
學生們在問。
資歷平看著貴翼說:“貴軍門應該聽懂了。”
“你裝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軍門海量,知人見道。”
“你為什么戴眼鏡?”
“學術點,藝術點,斯文點。”
貴翼略有調侃地說:“我以為你眼睛出了毛病。”
“我倆誰的眼神不好,不是已有定論了嗎?”
“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是嗎?”資歷平夾著粉筆頭的食指輕輕一彈,“那就來分一個高下吧。”話音未落,資歷平一腳踢翻了講臺。講臺的傾斜度正好可以砸到貴翼,貴翼完全沒有料到,這個斯斯文文的秀才毫無預警地翻臉。寬大的木質結構講臺從高處滾來,貴翼以軍人的速度,閃身,臥倒,護住頭頸。
資歷平猶如一股旋風,“嗖”地一下沖進了休息室,反鎖住門。然后,他從另一側走廊撤退。
林副官等人大叫著沖上來保護貴翼。
學生們驚叫著,大伙兒作鳥獸散。方一凡混在人群中,悄悄離去。
貴翼從地上爬起來,十分狼狽。吼了句:“去追!”林副官等人沖向休息室,才發現休息室的門被反鎖了。
“走樓梯。截住他。”貴翼說。
資歷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樓梯拐角處。樓下傳來腳步聲。資歷平順著樓梯往下看,貴翼一馬當先已經上來了,他身后跟著兩個侍衛。
資歷平回頭看身后,林景軒帶人已經沖破休息室的“防線”,向自己逼近。
貴翼說:“你以為你會逃出我的手心嗎?”
資歷平有所動作。
貴翼拔槍,吼:“站著別動!”
資歷平不動了。
“別緊張,貴軍門。”
“是你緊張吧。”
林副官等人已經從后面封住了資歷平的路。
貴翼說:“把手舉起來!”
資歷平高舉雙手,表示投降。
貴翼喝道:“跪下!”
資歷平特別聽話,就在樓梯口跪下。
貴翼從樓下往上走,一邊走,一邊穩住資歷平的心神,跟他對話。
“為什么選擇上文物課?”
“因為歷史悠久,影響深遠。——我給你留個深刻的印象不好嗎?”
“你覺得你給我留下的印象還不夠深刻嗎?”
資歷平調皮地一眨眼:“小打小鬧,大餐前送給貴軍門的開胃菜。”
貴翼收起了槍,正要有所動作——
資歷平一個標準的“鯉魚打挺”,飛起來,雙腳踢向貴翼前胸,貴翼沒有想到他瞬間反撲,被他踢翻,滾下樓梯。
林景軒一聲驚叫的同時,資歷平破窗而出。
資歷平的動作是連貫性的,從踢翻貴翼,到側空翻窗,純粹的戲曲舞臺動作,姿態流暢,一氣呵成。
林副官驚叫著,也顧不及去看看貴翼,沖到窗前,去看資歷平。
只見樓下有一個臨時搭建的“讀書棚”。資歷平飛身落在碩大頂棚上,頂棚受外力撞擊,頓時傾覆,資歷平落在散落的書籍上,有驚無險,平安著陸。
林副官這口氣才松下,貴翼撐著受傷的腰,已經奮不顧身地沖上來了,問:“他怎么樣了?”
林副官用眼神示意貴翼自己看。
貴翼灰頭土臉地站在窗前,往下看。
資歷平站在樓下,沖貴翼一笑,一邊揮手道別,一邊轉身就跑,他向校園的花園方向一路狂奔。
資歷平早有預謀。他連“逃跑”路線都是事先“設計”好的。
貴翼怒不可遏:“追!”
“是。”
一隊人馬,稀里嘩啦地往下跑。
資歷平飛奔入林蔭深處。他一邊跑一邊脫外套,衣服、褲子全都脫了,抱在手上。原來,他里面穿了一套學生裝。
資歷平跑到一個大的花壇邊,伸手拿起藏在那里的學生帽和紅圍脖。他把手上的衣物塞進花壇的花叢里,鮮花被他給野蠻地折損了。他忙而不亂地給“花草”致歉,繼續跑。
由于大課堂上突發的“意外”事件,被驚擾的學生們慌里慌張地從教學樓里紛紛而出,大伙兒成群結隊地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正好給了方一凡和資歷平可乘之機,借亂勢而隱藏。
“運氣不錯。”資歷平從容不迫地貼近了方一凡。
他們都夾雜在學生群里行走著。
“離我遠一點。”方一凡低著頭說。
“聽著,我是在救你!”資歷平說,“你不該瞞著我,你早告訴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資歷平一把拉住她的手,仿佛一對“小情侶”:“你答應過我,幫助我拿到貴翼的簽名,然后去巴黎。是啊,‘普林斯頓的紅玫瑰’一夜之間消失了,變成了滬江大學的女學生。這發型一點也不適合你。”
“你大哥在哪兒?”方一凡截斷他的話,“這是我今天冒死來接頭的唯一目的。我以為你是,其實你不是。”
“原來不是,現在是了。”資歷平堅定地說。
方一凡心頭一震。
“你不要出去,至少現在不要走出校園,門口一定會有偵緝處的特務監視、盯梢。”
“運氣真壞。”方一凡說,“可我必須出去,你擺了一場烏龍,讓我錯誤地選擇了接頭地點,事情被你完全破壞掉了。我要設法挽回。”
“千萬別去紅玫瑰茶餐廳,是叛徒設的陷阱。”資歷平說。
方一凡再次被“震驚”。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紅玫瑰茶餐廳?”
“我還知道你們的人在找‘煙缸’。”
方一凡盯著資歷平的臉:“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煙缸’。”資歷平說。
“用什么證明?”
“用行動來證明!”資歷平說,“我如果不是‘煙缸’,你現在已經死了。”他看看手表,指針走向中午十二點三分,“我替你去‘紅玫瑰茶餐廳’接頭,換句話說,我替你去把叛徒找出來。”
“我要見資歷群。”
資歷平忽略她的請求,也不在乎她的態度,他自顧自地說,“丟掉你書包里的報紙和武器,如果你有的話。”
她的確有武器。
方一凡沒有動。
資歷平拋下她,揚長而去。
方一凡一轉身,就看見貴翼、林景軒等人向自己的方向跑來。方一凡低下頭,她改主意了,她決定不再冒險,她向校園深處走去。
方一凡決定暫時不走出校園的大門,她有了新的考慮和計劃。
陽光樹影下,貴翼、林副官等人跑得滿頭大汗。
“去學校大門,他繞來繞去,還得從大門出去。”貴翼說。
只差一步。
或者說是遲到一步。
貴翼和林副官眼睜睜地看著資歷平從一條小徑穿插出來,直奔校門口的幾輛汽車。資歷平繞過前面兩輛吉普車,來到貴翼的座駕“勞斯萊斯”豪車前。
貴翼遠遠地喊著:“攔住他!!”
說時遲那時快,資歷平兇猛地一把把司機扔了出去,發動汽車,沖出校園。他身后是一片叫囂聲和汽車轟鳴聲。
資歷安對蘇梅失望透了。
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在她身上付出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假如在一開始抓捕她的時候,就一槍斃了她,也不會弄到現在自己進退兩難的難堪境地。
她想嫁給他。
她居然想嫁給他。
而他在不知不覺中竟然開始迷戀她,這是一個極端的錯誤。仿佛老鼠愛上了貓,終究會被吃掉的殘酷命運。
蘇梅是資歷安手下的一名“眼線”,所謂“上海警察廳刑偵二處新任探員”,不過是資歷安通過自己的老同學劉玉斌為她臨時“安置”的一個頭銜,好讓她能在第一時間替自己趕去“案發現場”,為同僚收尸。
資歷安耗費了大半年的精力,部署出來的“換諜”計劃,就在一夜工夫,被人破解,這也是他開始厭惡蘇梅的原因。他一直很信任這個共產黨的“叛徒”,利用她的經歷和特長去織網捕魚。可惜,她“出獄”后,一直沒能和“組織”接上頭。像這一次蘇梅固執地要求“登報”接頭的古老方法,資歷安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直到他看到了資歷平冒充貴婉“登報”的演講版面,他終于相信了這簡單且有效的工作手段。
在情報工作中,手法越簡單越經典。
他沒有派人去驚擾那個幼稚可笑的資歷平,只是派人去滬江大學門口蹲點拍照,他相信,漏網的“魚”一定會出現在照片里,他沒必要去打草驚蛇。他此時此刻坐在紅玫瑰茶餐廳的角落里喝茶等待著,他盼望著蘇梅能給他一個驚喜。
蘇梅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這個位置能讓窗外的人對自己一目了然。她臉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陰影。因為她的“善變”,因為她的“多種身份”轉變,她的同僚和她的敵人往往會讓她混淆不清。蘇梅自己給自己總結了一句話:“這世上多半都是我的敵人!”不管資歷安如何鄙視自己,蘇梅知道,她從來都沒有“輸”給他過。
她在等一個機會,證明自己具備出色的諜報工作能力。
“砰”的一聲,茶餐廳的門被推開了。資歷平一身學生裝束,朝氣蓬勃地走進來。坐在陰暗角落里的資歷安一眼就認出了資歷平,他刻意把禮帽壓低了帽檐,好在他坐得很遠,以至于資歷平的目光基本上探測不到他的存在。
蘇梅在喝咖啡,她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報紙。
資歷平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既可以看到蘇梅的側面,又可以跟她保持一定距離。他也拿了一份報紙來看,要了一壺英式紅茶。
一輛勞斯萊斯傲慢地橫在街面上,仿佛是一塊指路的“指示牌”,一臉驕橫跋扈的姿態,突出了資歷平的個性。
貴翼等人一路追來,有點氣急敗壞。他先是看見自己的座駕,然后從沿街的茶餐廳玻璃窗上看到資歷平的側面。同時,他也看到了蘇梅的側面。他對這個女人有印象,來自于那句戳心窩的話:“您家里最近有人遇害嗎?”
貴翼敏銳地感知到了什么,他下意識地四周看看,街上潛藏著一股精干的力量,貴翼聞到了**味。
“他倒是真心誠意‘請’我來的。”貴翼脫掉了雪白的手套,遞給林副官。
林副官已經跑得昏頭轉向了,不知所措地應一聲:“是。”
“去給軍械局打電話,叫他們馬上派憲兵過來。”
“是。”林副官兩腿一碰,一愣神,“爺,你要干嗎?不就逮一個少爺嗎?用得著派憲兵嗎?”
貴翼用眼角的威光掃視了林副官一下,林副官二話不說,一個立正,大聲說:“是。”
茶餐廳的門“嘭”的一聲被撞開,聲音很沉,很有力。餐廳的服務生和“客人們”都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貴翼等人長驅直入。他直接走到資歷平的面前。有服務生想近前,被兩名帶槍的侍衛給擋在后面。
貴翼向周圍掃了一眼,憑他軍人的本能,他感應到了蘇梅的目光,以及隱藏在角落里的“客人”的目光。
目光是充滿了戒備和敵意的。
偏偏資歷平的目光是善意的,親切的。
他仰著頭,笑看貴翼。目光清澈,像個鄰家大男孩。
貴翼盯著資歷平臉上的表情,他很平靜,溫和,有一股“優雅”的痞子味道。貴翼心火難抑,想著自己被他設計、被他利用,甚至被他當作了一個提線木偶,在不知不覺中替他掃清了障礙,還不得一個“謝”字。
現在他就坐在自己對面,規矩且文雅。
“你怎么不跑了?跑啊,繼續跑啊。”貴翼說。
資歷平抿嘴一笑,“我就借你的車兜兜風——”他話音未落,貴翼端起桌上的一杯檸檬水,向資歷平潑過去。
貴翼動作很迅捷,眼神極為陰郁,嘴角邊綻開一絲冷笑。
資歷平的面頰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水珠,前額的頭發濕漉漉的,眼睛的睫毛上也裹著一層水霧。他正襟危坐,表情毫無溫度。
“反應好大。”資歷平說。
“你是不是把我當作你舞臺上的一個活道具?”貴翼一字一頓地說,“不,不僅僅是一個道具,而且,是被你催了眠的道具。而你,連后臺化妝都省了。”
此時此刻,打完電話的林副官,撥開幾個看熱鬧的閑客,貼到貴翼身邊,站得筆直。
“貴軍門息怒。——我為我魯莽的行為,向尊貴的先生道歉。您要的是這個嗎?我可以更謙卑的,先生。”
貴翼冷笑地說:“現在交心,你不覺得晚了點嗎?”
“我沒打算跟你交心,我只是在跟你談心。你我之間彼此互有隱瞞,互有長短。”
“長是什么?”
“長是誠意。”
“短呢?”貴翼問。
“貴軍門的短處是太過驕傲,而我的短處是不夠虛心。”
“所以你來取長補短。”
“是取大舍小。”
“誰是大?”
“貴軍門是大。”
“誰是小?”
“小弟是小。”
“虧你還有臉說,你利用了我的同情心。”
“不是。我利用了你自以為是的掌控心。”
“說得倒是頭頭是道。”
“謝軍門明察秋毫。”
“你除了激怒我,還有什么特別要說的話?再接再厲!”
“不敢。冒昧地說一句,小資身上的這些特質,不是讓您特別‘贊賞’嗎?”
貴翼不避諱:“確實如此。”
“那好,請軍門把我從這里帶出去吧。”
“你說什么?”貴翼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我不知道你設了什么圈套,耍了什么花招。我的耐心已經被你給耗盡了。我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
資歷平懇求地說:“你把我先從這里帶出去,我告訴你……”他站起來,附在貴翼耳邊說,“誰殺了貴婉。”
“你!”貴翼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現在仍然是資歷平手上的一顆棋子,貴翼的直覺一直很準。
貴翼笑笑,“看來,你仇家不止一個。你不是很會算計嗎?干嗎不算算今天你會不會分身術,會不會有牢獄之災?”
“你應該知道,我并非無所不能。”
貴翼“哈”了一聲。
“人在身處絕境的時候,最想的就是得到親人的幫助。”
貴翼聽他刻意用了“親人”兩字,嘴角邊掛起一抹反諷的微笑,“可是我不想幫你!”他很決絕,“你就該受點教訓。”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幫。”資歷平坐下了,口氣薄涼地說,“你會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在你面前。你無意中錯過了一次,你還可以再錯一次!”
貴翼突然發飆了,他雙目圓睜,伸手一把揪住資歷平的衣領,把他給拽起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貴翼聲音有些嘶啞。
資歷平一雙眼睛里竟然蓄起了淚花。
貴翼此刻像被荊棘刺傷的野獸,低吼:“我警告你,不準再提貴婉的事。”
“這個你說了不算。”
林副官一看苗頭不對,說:“爺,咱們有什么,回家去說。回家慢慢說。”他在給貴翼暗示,說多錯多,林副官怕被隱藏在茶餐廳不明身份的“客人”拿住把柄。
貴翼狠狠地把資歷平扔回原位。
“我不會輕饒你的。”貴翼直直的眼看向左右,對林副官說,“帶走。”話音未落,整個茶室里突然冒出無數個持槍的人,所有的槍口都對準了資歷平,當然,也包括貴翼。
貴翼的侍衛們也把槍口對準了偵緝處的特務們。
貴翼一掌拍在茶幾上,茶幾上的燈具和杯碟丁零當啷一陣亂顫。貴翼臉色鐵青,喝道:“想造反啊!”
林副官雙手伸展,吼著:“放下槍!小心擦槍走火。”
“貴軍門息怒。”持槍的人群中,資歷安站了出來,“兄弟公務在身,得罪軍門了。”
貴翼頓時來了興致:“好極了!好啊。今兒資科長唱的是哪一出啊。養弟親兄都來了,‘連環套’開場,‘惡虎村’起霸,齊活了。就差了一個——投名狀。”貴翼的眼中閃爍著極度亢奮,“貴某人算不算你資科長的投名狀?”
資歷安平靜地說:“兄弟就算要拿投名狀,拿的也是共產黨。”
貴翼冷嗆一聲:“誰是你兄弟?”
“卑職職責所在……”
“誰是共產黨?”
“我們偵緝處正在全力調查**交通局一案。今天的紅玫瑰茶餐廳就是**接頭地點。”
“資科長的意思,今天有誰踏進這個門,誰就是共產黨?”
資歷安糾正地說:“誰就有可能是共產黨!”
貴翼故意拿腔拿調地重復一遍:“是有可能啊!你不確定嗎?”
資歷安無語。
“你不確定,你拿槍對準我?”
資歷安對手下擺擺手:“放下槍!”特務們面面相覷地放下槍。
“抱歉,貴軍門,我們不是針對您的,我們是在抓捕詐騙犯資歷平。您面前這個小賊,是個詐騙慣犯。”
資歷平對貴翼說:“別聽他的,我只是有案底。”
資歷安指著資歷平說:“你敢說三年前上海博物館的失竊案不是你做的?”
“你有原告嗎?警察局有立案嗎?法院開了傳票嗎?”資歷平轉頭對貴翼說,“陳年舊事了,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貴翼問資歷安:“你有原告嗎?沒有原告,就沒有被告。”
資歷安被嗆住。
資歷平笑意盈盈地對資歷安說:“我一直很受業內愛戴,不像資科長,聽說偵緝處的同事個個都想弄死你。”
林副官怕出事,一指資歷平:“你安靜點。”他準備帶資歷平走。
資歷安擋住了去路:“貴軍門,你不能帶他走!他是共產黨!”
貴翼對資歷安一臉寒冰:“你說話小心點,資歷安!”
“貴軍門,你再官高權重,也是黨國的軍人!一切當以黨國利益為重!”
“資歷安,你哪兒來的自信?你資歷安就代表黨國了?——哈,你自信得都快把我給弄緊張了。”
“資歷平有重大的**嫌疑。”
“證據呢?空口無憑!拿證據給我看!”
“他今天來就是打算跟‘**間諜’接頭的。我們之所以沒有直接證據,原因就在于,他不在我們跟的這條線上。”
貴翼冷笑:“我覺得你直接演示給我看,比較容易懂。”
資歷平說:“不用演。”他一指蘇梅,“共產黨在那兒。”
蘇梅臉色煞白。
資歷平臉上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猜對了。”他來這的目的達到了。
蘇梅站起來,強作鎮定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我、我——我只是來喝下午茶的。”
資歷平對蘇梅說:“據說,我二哥的未婚妻是一個共產黨叛徒,說的就是你吧?二嫂?千萬別走夜路,夜路走多了遇到冤鬼。”他目露兇光,殺氣騰騰。
蘇梅的真實身份就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資歷安怒不可遏,揚手給了資歷平一記耳光。
林副官生氣地推搡資歷安:“你干嗎打人!”
貴翼對資歷安厲聲喝問:“你打給誰看!”
“沒人敢干涉我的生活,何況你這個賊。”資歷安恨恨地對著資歷平說。
“傳言是真的。二哥,你別狗急跳墻。注意身體,心臟已經壞透了,還怕不死。”
林景軒對資歷平重復一句:“你安靜點。”
資歷安轉對貴翼說:“貴軍門,你也聽見了,他叫我二哥。我們資家的孩子,自有我們資家的人來管教。我要把他帶回去。”
貴翼轉頭就問資歷平:“你叫什么名字?”
資歷平穩穩妥妥地答:“貴婉。”
貴翼“唰”地冷下臉,說:“大聲點!”
“貴婉!”資歷平的回答幾乎與貴翼的音頻拉平了。
“資科長,您聽清楚了吧。他叫貴婉,我叫貴翼。他是我們貴家的孩子,我要帶走我家里的孩子,不過分吧。”
資歷安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您這是跟我為難。”
“不是為難,是為敵!”
“理由呢?”
貴翼笑起來,笑得很陰沉,笑得讓人頭皮發麻。“你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啊。”他貼近資歷安的人,盯著他的眼睛,說,“我要你死,不需要理由。”
貴翼的氣勢取得壓倒性勝利。
玻璃門外,軍靴攢動,一隊憲兵全副武裝地沖進了紅玫瑰茶餐廳。資歷安隱隱約約感到有些不妥。
憲兵們直接包圍了整個茶餐廳。
資歷安恐慌起來:“貴軍門,您這是要干什么?”
貴翼不慌不忙地說:“資科長你有所不知,上海軍械庫最近發生失竊案,我們接到線報,說有黑市軍火商在紅玫瑰茶餐廳做黑市交易。資科長,你也知道,貴某也是職責所在,要對黨國負責,你抓你的共產黨,我殺我的軍火販子,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來呀,搜查整個茶餐廳,檢查所有人攜帶的槍械。凡有不在所屬部隊、單位編號的槍支一律收繳。”他面對資歷安,微笑著,輕聲但是清晰有力地說,“抓人。”
資歷安完全沒有料到,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黨國軍官,居然也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故意訛詐。
軍械局的憲兵們開始搜查行動,命令所有茶餐廳的“客人”繳械檢查。偵緝處的特務們對憲兵隊歷來沒有反抗力,乖乖服從命令。
“*******A1型——好,沒問題。偵緝處二科專用槍——這是什么?勃朗寧手槍,沒有編號,沒有烙印。黑市手槍,抓人!”
“毛瑟手槍,有編號——不是你們二科的編號。抓人。”嘁哩喀喳,有條不紊地查槍、抓人。偵緝處的特務們叫苦不迭。
蘇梅也遭到全面檢查。
“解釋一下,為什么身上有武器?”憲兵問。
蘇梅無奈,實話實說:“我是上海警察廳刑偵二處新任探員。”
“探員需要24小時佩槍嗎?出示你的證件,佩槍號碼,持槍日期。”
蘇梅遠遠地看了一眼資歷安,她知道,這一仗,一敗涂地。她暴露了自己,同時出賣了資歷安的無能和庸碌。
蘇梅把槍掏出來,放在桌上,接受檢查。
“好好檢查偵緝處二科的槍支序列號,不該是他們處里有的,一律先沒收武器。工作量雖然大點,但是對黨國負責。”貴翼說。
資歷安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困境,他向貴翼服軟:“貴軍門,真有必要這樣做嗎?兄弟們也是為國效力。”
貴翼態度誠懇地說:“我真不喜歡這種處理方式,簡單,粗暴,毫無道理可言。可是,規矩就是規矩。違規就得抓!犯法就得殺!當然,我也不排除看了資科長對于今天茶餐廳抓捕‘共諜’案的報告后,再修改處理方式。抱歉,貴某公務在身,我就不奉陪了,憲兵隊會跟你好好談的。”
資歷安還要進言,被林副官攔住:“資科長,配合軍械局搜查被竊槍支也是你分內之事,是每一個黨國軍人的義務,你身上要有私藏黑槍,趁早交出來,我看在你和小資少爺也曾為兄弟的分上,樂意為您保密。”
“你!”資歷安氣結,一口悶氣堵在咽喉。
“恕不奉陪。”林副官說。
“干得漂亮。”資歷平說。
“把他銬起來。帶他走!”貴翼給林副官下命令,資歷平被背銬起來。
資歷平對林副官說:“我看出來了,貴軍門是個喜怒無常的主。我真擔心你在他身邊呆久了,得抑郁癥。”
林副官笑笑:“擔心你自己吧。”
資歷平走過資歷安眼前的一瞬間,資歷安說:“你終于成了貴家的人,如愿以償了。”
資歷平一仰頭,對資歷安說:“這實在不是什么值得慶祝的事。”
貴翼對資歷平喝道:“閉嘴,不然我馬上把你扔給他。”
“貴軍門毀了我的案子,就為了一個‘貴婉’?”資歷安說。
貴翼心被刺了一刀。
資歷平對貴翼說:“他會享受你的痛苦,你千萬別讓他得逞。”
貴翼控制住情緒,對資歷安說:“我告訴你,你千萬別讓我查出來,你跟貴婉的死有什么瓜葛,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資歷平大聲喝彩:“好!說得好!”
貴翼一把揪住資歷平衣領,大跨步拎著他往前走。街面上,梧桐樹下,影影綽綽,貴翼并不介意,他意氣昂揚地走著,有侍衛替貴翼打開車門。資歷平探身要坐,被貴翼一把拎到車尾去。
貴翼打開汽車后備箱,把資歷平扔進去。林副官替資歷平捏把汗。
貴翼要關上車后蓋——
資歷平很誠懇地說:“貴軍門,我們把這一頁翻過去吧。”
貴翼似笑非笑地看著小資的臉。“你說翻過去就能翻過去了?”他“砰”地一揮手,關緊汽車后蓋。
“軍門、軍座,不是,我的爺!您息怒。您說小資少爺這身子骨……后備箱空氣又不好……如今老爺病著,小姐已經沒了,您再把這個也折騰病了,他原本就是老爺的一塊心病,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林副官說。
貴翼在氣頭上,板著一張臉,問他:“你上不上車?”
“得,得,您說了算。”
一個深邃而狹長的目光從對街的二層樓房上投下,中共地下黨交通局的軍醫蘇成剛目睹了在紅玫瑰茶餐廳發生的一切。
后車蓋打開,一束陽光射進后車廂。林副官幾乎愣在那兒。
“怎么了?”貴翼問。
“沒、沒怎么。”
貴翼走過來,看見一幅很安靜的“畫”——資歷平睡著了。
資歷平背銬在一個黑暗狹窄的空間里居然酣睡了。陽光照在他清秀的眉目上,一種暖洋洋、依賴溫暖的情緒籠罩著他全身。
資歷平已經把這個后備箱當作最安全的“家”了。他的臉色紅撲撲的,左太陽穴上一根細窄的青筋在抽動,貴翼疑心他在發燒。
貴翼淡淡地說:“到家了。”他心里百味雜陳。
林副官幾乎確定,他從貴翼的聲音里聽出了“心疼”的味道。他知道了,貴翼是真的把資歷平當成了“貴婉”。
林副官在心底深深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