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這個秘密被偶然揭穿,也許這個秘密就會永遠消失,也有可能成為歷史上最大的秘密。
資歷平聽得很清楚,槍聲是從樓上發出的。
他不知道撲倒在地的人是誰,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在槍聲響起的瞬間,貴婉拉著他的手,飛快地跑進了混亂不堪的人群里。
樓上,露西把槍塞進一個櫥窗模特的西服口袋里,她從供貨部的后樓梯撤離。
樓下,在百貨公司購貨的客人們都驚懼和恐慌地向外跑。
四五個便衣特務沖進來,一邊照顧受傷的同伴,一邊在詢問,怎么回事?受傷的一名特務捂著傷口,痛苦地指著樓上。
幾個人朝樓上狂奔。
貴婉、資歷平趁亂潛進衣帽間。
貴婉用最快的速度換了身衣服,資歷平想也不想,直接從柜臺上拿了一把剪刀,剪掉模特的長發,連同貴婉換下的衣服扔在衣帽間。
貴婉挽著資歷平從里面“惶惶不安”地“跑”出來。
資歷平的身軀擋在貴婉面前,一邊跑,一邊喊:“那邊,女裝部,有人拿著槍。”
樓梯上的特務們,分了兩撥,一撥繼續上樓,一撥往樓下女裝部跑,資歷平攜著貴婉走到門口,門口有人守住了。
很多客人被擋了回來。
“單身女客,短發的留下。”一名特務從里面跑出來喊了一嗓子。
外面站著的男客們像得了“特赦令”,潮水般涌出去。門口一個小特務哪里攔得住,資歷平保護著貴婉,順利“沖”出百貨公司。
他們迅捷地穿過馬路,身后一片刺耳的警笛聲。
“我不懂你的世界,但是,我不希望下次再有流血事件發生。”資歷平說,“這對我不公平。”
“你可以不懂我的世界,但是,我希望你有一天看懂我心里的世界。”貴婉說,“謝謝你,再一次‘被動’地幫助了我。”
貴婉背轉過身,向前走去。
“你是一個信心堅定的人,你有富足的生活,你有值得你驕傲的家庭,為什么要選擇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資歷平問。
貴婉沒有答。
“我大哥是‘被動’的參與者嗎?”
貴婉依舊沒有答。
“你們,是不是報紙上常說的赤色分子?”
貴婉站住了。
沒有回頭,說了句:“我不能告訴你。”
資歷平被她的鎮定所“震”住。他忽然覺得貴婉和大哥都處在一個極端危險的“世界”,他快步跑上前去,抓住貴婉的手。
“等等。”
貴婉站定腳跟,看著他。
資歷平抿了一下略微干燥的嘴唇,說:“報紙上經常都有赤色、赤色分子被槍決的報道,我們報社的政治新聞組時常有各種可怕的傳聞,說,‘攘外必先安內’,我、我可不想在某一天某一刻,在政治新聞版面上看到、看到‘自己’的名字。”
貴婉笑笑。
資歷平從她的笑意里看到了一種大無畏的精神。
“這可一點也不好笑。”他說。
“我不會連累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貴婉說,“我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在什么什么版面看到我的名字,或者我的照片,請你相信我,我死得其所。當我站在千古不滅的受難高崗上的時候……”
“我不唱挽歌。”資歷平截斷她的話。
“那就唱贊歌吧。”貴婉微笑著說。
自那以后,資歷平很少再去資歷群的家。但是,他卻改變了自己的閱讀習慣,每天必讀報紙的政治新聞版面,瀏覽所有的正副標題,每一次都有莫名地擔憂。有一次,資歷平在仙樂斯舞廳采訪紅牌舞女,聽見有人議論頭天晚上有女**在仙樂斯舞廳門口被偵緝處特務擊斃的事件,資歷平心頭猶似小鹿猛撞,跑到十字路口的報刊亭買了當天出版的各類報紙,一張一張地翻閱,心里實在慌得不行。
報紙上口氣模糊,黑白照片也拍得一塌糊涂,也沒有給一個正臉,一看就是記者隔著隔離線拍的遠景。看那被擊斃女人的身形也是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姑娘。資歷平趕著去資歷群的家,緊趕慢趕,趕到門口,傻了。
資歷群搬家了。
房東說,三天前剛搬走,說是要去哈爾濱做生意。
資歷群坐在青石板階梯上直喘,汗流浹背地想事情。突然想到秦太太那一句,“工部局學校的老師資歷平。”他心中有了譜,叫了輛黃包車,去了工部局的中學。
資歷平決定去找“資歷平”老師。
他先去的教師宿舍。以他慣有的找人經驗,跟宿舍里的看門大爺閑聊,很快他就知道了“資歷平”老師的住處。
貴婉在學校的平房宿舍前第一時間看到資歷平的時候,她的眉頭微蹙。資歷平遠遠地看著她,齊眉短發,穿著藍陰丹士林旗袍,直腰松身的款,鮮亮平整。與她平日里穿的窄身修腰、花團錦簇相差甚大。
足下是一雙布鞋。
臉上不施脂粉,干凈清純,一派天然。
她瞪著資歷平,有點生氣。
資歷平瞪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用力地把手中一疊報紙砸在她手上。然后,轉身就走。貴婉用眼睛瞟了下報紙的小標題,“昨夜仙樂斯門口擊斃一名女**”。
貴婉一下明白過來,趕緊向前走,去拉資歷平。資歷平不給她“拉”的機會,甩開來,徑直走。貴婉又上去,再拉一回,資歷平仍舊不給面子,只是,這次站在原地不動了。
貴婉說:“一起吃頓飯吧。”
資歷平繃著臉,說:“我不是來吃飯的。”
“你不就是來看我還能不能吃飯的嗎?”貴婉說得很含蓄,資歷平聽得很難過。兄妹倆就這么面對面看著。
貴婉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的時候,你就自帶了一束潔白耀目的光線。不為別的,就為這一束光明獨照。
他們破天荒地在學校食堂里吃了一頓飯。
這是兄妹倆第一次在外面吃飯。
他們以姐弟相稱,學校里的老師都夸資老師的弟弟好“帥”、好懂禮貌、好人品。
“能給我幾本書看嗎,資老師。”資歷平問貴婉。
貴婉看著他,說:“什么顏色的書呢?”
“紅色的。”資歷平直言不諱地答。
“我這里只有灰色的。”
“我是真心想讀一讀。”資歷平很誠懇地說。
“你們政治新聞版,不是也經常登一些查抄紅色禁書的消息嗎?他們那里應該有。”
“有嗎?”
“沒有嗎?”貴婉狡黠地笑。這笑容像極了資歷群。
資歷平領會了。
“你什么時候有空,替我做個書柜。”貴婉說。
“書不肯借我,倒要我出力做書柜。”
“你不是說自己擅長做藝術品嗎?”
“書柜是藝術品嗎?”
“不是嗎?”貴婉俏皮地問。
“我收費的。”資歷平的口氣熱切夸張。
貴婉瞇著眼睛斜睨著笑。
“為什么你現在笑起來,跟我大哥那么相似?”
“這叫夫妻相。”貴婉頗為自得。
“哇,這么直白。女孩子講話要含蓄點。”
“嗯呢,”貴婉笑咪咪地說,“言貴簡,言貴婉,二哥,你為什么不叫貴簡,反而跟我搶貴婉?”
“現在誰叫資歷平?”資歷平問。
此時此刻,一位老師走進來,跟貴婉打招呼:“資老師好。”
貴婉笑著應聲,回頭笑看資歷平,資歷平也還以俏皮的微笑,說:“貴婉也好,資歷平也好,姓名乃是爹娘所賜,一家人互相置換,小資不敢專美。”
兄妹二人互相調侃,別有風趣。
資歷平回到繁星報館,開始研究“中國工會問題”“中國憲法問題”,延伸到“二十世紀初葉的蘇聯問題”,最后,找主編要幾本有關“共產國際”的書,全面參考一下歐洲和中國的政治關系。
主編被他搞得七葷八素,他記得原來政治新聞版的記者去警察局采訪過“禁紅色書籍”的題目,有幾本拿來拍照的書,沒有及時還回去,那邊也沒要,這邊就扔書柜里了。主編巴不得誰把這些灰堆書稿給處理了,一擺手,全給了資歷平。
資歷平的第一本紅色讀物是德文版的《共產黨宣言》。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
秋天,寒蟬凄切,細雨蒙蒙。
資歷平的養父心臟病突發去世。資母和姨娘悲慟不已。資家三兄弟很難得的同時回到老宅,祭奠慈父,辦理喪事。
一家人悲悲切切,三兄弟各懷心事。
資歷群是一家之主,資家財產最大的漁利者。他一向待兄弟們寬厚,財產分得極為大度。首先他作為長子,提出把老宅給了老二,但是不準出售,做資家子孫一個念想。也方便母親和姨娘繼續居住。股票和現金一分為三,母親和姨娘各拿一份,剩下的一份三兄弟均分。
除此之外,他還私留了一個父親常戴的翡翠扳指和一本厚厚的家庭相片簿。
資家的人沒有異議。
資父出殯那天,資歷群比兄弟們多磕了幾個頭,資歷平知道,那是大哥代替貴婉磕的頭。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天晚上,姨娘就失蹤了。
資歷平心“慌”得不得了,四處去找,尋不到一點兒蹤跡。有丫鬟說,姨娘曾說要去一趟蘇州。而且,姨娘是拿了錢才走的。
資家人一下就安靜了。
因為貴家在蘇州。
資母只顧念佛去了,對姨娘的不辭而別,無動于衷。
資歷平很頹喪,心里惦著母親,卻不肯往蘇州去。資歷群就打發家里的傭人去蘇州貴家打聽,說是的確有個從上海來的時髦婦人來拜訪老爺,不過,不到三五日,這婦人就離去了。
資歷平聽了這話,嘴唇壓得緊緊的,不說話。天天坐在佛堂里陪著養母。資母跟他說,別傻了,姻緣是緣分,緣分盡了,就該散了。總不能是個婦人就叫人守節。不厚道。
資母的話不失風度。
資歷平明白,資家人都在替自己“打圓場”,他也就領受了大伙的好意。那段時間,資歷群生恐他有什么心底不痛快,也是“哄”著他,總要他解開心鎖,不必內疚。
沒過多久,資歷平按捺不住“尋母”的念頭,瞞著家里人,悄悄地去了一趟蘇州。他在蘇州四處打聽親娘的下落,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也曾到貴家門口徘徊過,終于有一次鼓足勇氣去“拜訪”的時候,卻逢貴翼高升國民**軍械司副司長,門庭喧嘩,過往皆是高車大馬,貴家父子風光無限地送往迎來,這種充滿了權貴色彩的畫面,對于資歷平來說是陌生和刺激的。
對比養父去世,門前冷落車馬稀。
那種凄涼一派。
資歷平心里很難過。
他原是抱著尋找親娘的目的來的,此刻卻活像是來討好生父的。偏偏那些站在門口的仆役和士兵,也時不時用防備的眼神來掃視這個在門前游蕩的青年,使他對貴家莫名地反感起來。
他在貴家高高的石階下,凄然冷笑了一聲,忽覺自己可笑可憐,索性頭也不回地走了。
資歷平去蘇州寒山寺為親娘祈福,捐了香油錢,留住了一日。細思人生過往,越發思念親娘。
殘燭一支,陪他夜半聽雨。
雨聲淋漓,仿佛養父去世的夜晚,那時那刻,親娘還在身邊用慈愛的手撫摸他的手背,安慰他的痛苦,于今,只剩他形銷骨立地站在屋檐下,癡癡地看著自己的手,一滴清淚落下,宛如開了眼眶的閥門,一滴滴,一行行,像珍珠斷線砸在手背上。
資歷平哭了。
直至天明。
江南的黎明,煙雨朦朧,竹影飄渺,人跡模糊。資歷平很早就離開寺廟前行了,他準備趕早晨的列車回上海。
蜿蜒的青石橋上,資歷平忽然看見貴婉和一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中年人眉目和藹,穿一件長衫,一雙純黑色布鞋,布鞋是簇新的,鞋面光鮮,繡了兩片竹葉,不染一點灰塵。
資歷平看見貴婉的時候,貴婉也看見了他。
她很淡定地從資歷平身邊走過,毫無驚詫,仿佛自己是一個與資歷平陌生且不相干的人。
他看著他們從青石橋下去,貴婉有意無意地撐開了一把紅色的傘,優雅地擋住了他們的背影。
除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和一雙黑色的棉布鞋外,資歷平什么也看不見了。
霞光破曉,一片寂靜,清風送爽,一寸兩寸的涼意不深不淺直抵著資歷平的胸襟,他想著,人生的路和橋,都是很難回眸的。
資歷平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晴日方好,天光明媚。
說來也奇怪,資歷平對于和貴婉在蘇州的巧遇,什么也沒記住,單單記住那中年男子腳下蹬的一雙干凈的純黑色新布鞋。
因為,資歷平也有一雙同樣的黑布鞋。
是養母親手縫制的。
資母喜歡手工制作一些布袋、香囊,也給兒子們做布鞋。
鞋面都是純黑的新布,鞋面會繡一兩片竹葉,或者楓葉。鞋底扎著菱形花樣,千針萬線,密密麻麻的。她從不肯讓別人幫忙,仿佛別人扎了一個針眼,這物件做出來就不“純粹”了,總要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針線活。
她每次都是先給大兒子做,然后才給小兒子、二兒子做,所以,資歷平對這雙布鞋挺敏感的。
敏感,讓資歷平發現了一個秘密。
如果不是這個秘密被偶然揭穿,也許這個秘密就會永遠消失。也有可能成為歷史上最大的秘密。
資歷平去蘇州河畔拍文藝海報,回來的路上,去赫德路的“凱司令”買了妞妞愛吃的“栗子蛋糕”。在“凱司令”西餐店門口外,大約五十米的梧桐樹下,他看見一個少年乞丐,穿一件補著窟窿布的衣服,腳下卻穿了雙簇新的黑布鞋,鞋面繡著兩片竹葉,鞋子比他的腳大,所以,一眼看上去,他走起來像在“滑步”,小心翼翼怕摔倒。
資歷平對那雙鞋異常敏感。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遂上前去問:“孩子,你這雙鞋哪兒來的?”
乞丐少年看著他,躲著他,說:“撿的。”
“哪里撿的?”資歷平問。
乞丐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資歷平手上的糕點咽口水。
資歷平明白了。他從包裹食物的油紙包里拿了塊“栗子蛋糕”給小乞丐。小乞丐伸出臟兮兮的小手,一把搶到嘴邊,大口嚼著千層香餅。嘴里不忘感謝資歷平,嘟囔著說:“小辛莊。鞋在小辛莊撿的。”
一句“小辛莊”,讓資歷平打了個寒噤。上海小辛莊附近有大片農田,也有槍斃犯人的亂墳崗。
“是……死人腳上扒的嗎?”資歷平緊張地問。
小乞丐一邊吃一邊點頭。
“那人長什么樣?”
小乞丐一下噎住了,眼珠子一翻,回頭抱著樹根,吐了個翻江倒海。
“你怎么了?病了?”資歷平不想放棄,他就是感覺自己嗅到了什么“秘密”。
小乞丐擺擺手,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沒有頭。”
“什么?”
“沒有頭。”
“那個死人沒有頭?”
小乞丐翻著白眼,看了一眼資歷平,猛撞了他一下,跑開了。由于跑得迅猛,鞋子不合腳,他跑丟了一只鞋。
資歷平撿到了那只鞋。
鞋底扎的“菱形”花樣,像極了資母的手工。
“小辛莊”、“沒有頭”、一只被丟棄的鞋。
死人的鞋子里滲出一股冷颼颼的涼氣和陰氣,一股陰冷的風襲來,資歷平打了個激靈。他意識到了什么,他把那只鞋塞進自己的公文包里,要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資歷群的家。
資歷平憂心忡忡地把一只鞋子遞給了貴婉。
貴婉看看他,再看看鞋。
“有一個乞丐從小辛莊死人腳下扒下來的,死人沒有頭顱,可能因為什么特別的原因被人殘忍地割去了。這鞋子,好像是我母親做的。我不知道,大哥有沒有把這鞋子拿給別人穿過。”
“你大哥的確有一雙款式很像的黑布鞋。”貴婉說。她的話鋒很冷,臉很僵硬,“拿給別人穿了。”
“那么,這個別人,還在不在?”資歷平問,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貴婉捕捉到了他的擔憂情緒。
“你確定這鞋子是你母親做的嗎?”貴婉問。
“十分相似。”資歷平答。
“如果,真是這樣……”貴婉的眼神犀利起來,仿佛一把尖銳的刀子。
“出了什么事?”
資歷平一回頭,看見資歷群就站在他身后,眼里透著陰森森的寒光。
“小資從一個乞丐那里,發現一只鞋子,很像、很像是母親親手做的,我們給弄丟了。”貴婉說。
“人還有相似的,何況是一雙鞋。”資歷群淡淡地說。
“母親做的鞋,跟別人不一樣,鞋面不繡花,繡葉子。鞋底的菱角花瓣是前密后疏。”資歷平說。
貴婉的臉色愈發難看。
“小資你先回去吧。”資歷群說,“鞋子的事,到此為止,誰也別說。我會處理的。”
資歷平點點頭,正準備走,忽聽資歷群沉著聲音說:“今天是誰叫你來的?”
資歷平一愣,沒有聽懂。
“我、我只是無意中——”資歷平不知道怎么解釋自己的舉動。
資歷群重新走到他面前,嚴肅地審視著他。
資歷平有點怕他的目光,覺得冷,他把頭低了低,想把頭埋到大衣領子里。
“去吧。這段時間別再來了。”資歷群不清不楚地說了半截話。
資歷平點點頭,臨走的時候,把給妞妞買的“栗子蛋糕”給了貴婉,說是專門給嫂嫂買的。
“他太聰明了。”資歷群一進門,就從貴婉手上接過了那只鞋。“他怎么會如此在意一雙布鞋。”
“我送老李抵達蘇州的時候,跟小資遇見過。”
資歷群倏地回頭看貴婉:“你回來可一個字都沒說。”
“我當時覺得沒必要。而且,我信任他。”
“誰?”
“資歷平。”貴婉說,“我信任他。”
資歷群不說話,盯著那只鞋看。
“我們出發那天,老李的鞋壞了,我先拿了你的一雙皮鞋給他換,可他的腳大了一碼,偏偏那雙棉布鞋他穿著合適。”貴婉說。
“老李有可能出事了。”資歷群說,“馬上聯系東江特委。”
“‘茶杯’昨天剛剛通過電臺跟東江特委聯系過,說,一切正常——”
資歷群猛地一驚,跌坐在椅子上。
“歷群?”貴婉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你是說,東江特委出事啦?”
“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我們搞錯了,小資和我們都搞錯了。人有相似,鞋有相同。我們自己神經過敏;還有一種可能,老李在抵達蘇州后,被捕遇害,或者被捕叛變,敵人派了一個假的‘老李’去東江特委,主持工作。——太可怕了。”資歷群喃喃自語。
經驗告訴他們,第二種可能性占了絕對上風。
“老李同志是‘閩浙贛’省委的委員,特派去東江的,如果一旦出事,波及面太大,不堪設想。”
“你馬上去‘茶杯’那里一趟,告訴她立即切斷和東江特委的電臺聯系,并馬上聯系皖南特委,全面轉移。我馬上收拾一下行李,銷毀所有文件,我們今晚9點在上海港口會合。”
“去哪兒?”
“暫時撤出上海。”
“東江特委那邊呢?”
“我會報告上級,情況有變。讓其他小組接手徹查此事。”
貴婉迅捷地準備出門了。
“記著,你可能已經暴露了,如有不測。”資歷群從口袋里摸出一管口紅,說,“只需要三秒鐘,沒有痛苦。”
一管口紅,此刻的作用就是一條潔白的裹尸布。
貴婉平靜地看著丈夫,說:“你放心。”
“我在港口等你,不見不散。”
貴婉轉過身來,一下抱住丈夫,親吻他。
“等我。”貴婉說。
“小心。”
“我們去哪兒?”
“巴黎。”
貴婉一怔,嗓子有點干:“去巴黎?”
“對,去巴黎,重建一條西歐到莫斯科的紅色交通線。”資歷群的聲音強而有力。
1935年10月3日。夜風冷冷,當上海港口的游輪汽笛長鳴的時刻,貴婉和資歷群在沉沉夜幕中告別了上海。
同年,10月中旬,地下黨東江特委遭到全面破壞,大部分小組成員遭到逮捕和秘密處決,一小部分同志轉移,銷聲匿跡。
皖南特委機關遭到特務襲擊,幾名機要員被捕,所幸特委們已經安全轉移。
但是,上海警察局在逮捕、審訊、聯合市**特勤處調查的千頭萬緒中捕捉到了一個代號:“煙缸”。
同年11月初,資歷群和貴婉抵達巴黎。
資歷平接到巴黎華人藝術家油畫展邀請函,資歷平的同學,著名油畫家寧波籍的沙先生請資歷平到會,共襄盛舉。
上海警察局著手調查上海地下黨交通局一案,由原哈爾濱警察局特務科的科長寇榮主辦此案。
寇榮原是潛伏在日戰區的特勤人員,身份暴露后,回到上海,急于立功,對“煙缸”的案子興趣極大。
原上海市**特勤處的工作人員資歷安,由于工作勤勉,連續破獲地下黨組織的聯絡點,屢建“戰功”,調任上海市滬中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任科長一職。
“藍衣社”介入“煙缸”一案,引起寇榮強烈不滿。寇榮聯合工部局巡捕房跟巴黎警察局取得聯系,決定去巴黎尋找線索。
同年12月初,資歷平抵達巴黎。
國民**軍械司的副司長貴翼赴巴黎參加國際會議。
“藍衣社”的“毒蛇”和“毒蜂”受命與上海警察局寇榮等人一起抵達巴黎。
一個“煙缸”,攪動起八方風雨,匯集了各路人馬,一場沒有硝煙的秘密情報戰就這樣在異國他鄉張開了十面埋伏的天網。
一場小雪,巴黎的天空純白透明。
圣多米尼克路的廣場。
西點房里的機器軋軋地作響,一股濃烈的雞蛋糕香味混雜著咖啡的味道彌散開來。資歷平站在臨街的西點鋪買了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和一塊草莓蛋糕,他神采奕奕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一輛輛馬車穿梭而過,馬蹄卷起銀色的碎雪花,淅淅瀝瀝的雨蕩著雪風的旋渦,撲面的清新,讓資歷平感到一絲振奮。
忽然,一輛馬車停在他面前。
資歷平一愣,下意識地左右看看。
車簾半卷,他看到了貴婉。他有點猝不及防,喉嚨里咽下一大口咖啡。
“上車。”貴婉說。
資歷平很順從地上了馬車,貴婉輕輕放下車簾。她穿了一套中式高領的棉襖,肩上套著一件大紅外套,人顯得有些疲倦,眼角上粘著一點冰花,看上去,很美。
“巧啊,大嫂。”資歷平很規矩地坐著。
“你來巴黎第一天,我們就知道了。”貴婉說,“沒有聯系你,是因為不太方便。”
資歷平的眼睛盯著手上的草莓蛋糕。
“你吃吧。”貴婉說。
資歷平咬了一口松軟的蛋糕,低著頭說:“那天以后,你們就走了,我也沒敢找你們,以為,會很久都見不到你們了。”
“你知道的,是因為那鞋子。”
“那鞋子,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嗎?逼著你們連夜逃走了。”
“我們不是‘逃’。”馬車在雪地里搖晃著,貴婉的臉色很嚴肅,“我們是撤退。”
資歷平又不說話了,喝了口咖啡,問:“我大哥好嗎?”
“不好。”貴婉說。
資歷平看看貴婉,說:“我能見見他嗎?”
“你大哥——”
貴婉接下來的一句話,令資歷平震驚。
“他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