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上身穿著粉紅色的高領立襖,領口一律鑲著金邊,配著粉紅色繡花裙子,白色的長襪子,梳著漂亮的麻花辮,扎著湖色的蝴蝶結。胸前掛著如意金鎖,粉嫩嫩的小手上戴著一個翡翠鐲子。
前日是小家碧玉,寒門童養媳;今日如大家閨秀,名媛小千金。
貴翼心中納罕,似乎憑直覺預感到又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妞妞。”
妞妞像一只活潑的小鳥,從客廳里蹦蹦跳跳地一路撲騰到門口,直撲到貴翼懷抱里,嘰嘰喳喳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貴翼和顏悅色地說:“妞妞,你怎么來了?誰送你來的?你小資哥哥呢?”
站在貴翼身后的林副官,一聽到“小資”兩個字,立即明白貴翼的意思,他拔槍在手,迅速檢查客廳和書房。
客廳和書房都沒有人,林副官給貴翼遞了一個“安全”的信號。
貴翼把妞妞抱起來。
妞妞說:“小資哥哥送我來的。他很忙,沒有時間照顧妞妞,叫我跟大哥哥一起住幾年。”
幾年?
貴翼和林副官交換了一下眼神。
“去問問門口的侍衛。”貴翼對林副官說。
林副官點點頭,趕緊出去了。
“妞妞,你吃晚飯了嗎?”
妞妞鼓著小嘴說:“沒有。小資哥哥叫我過來跟大哥哥一起吃。”她伸出小手拍了拍肚子,“妞妞餓了,妞妞要吃小籠包。”
貴翼說:“好,妞妞乖。稍微等一等,一會兒跟大哥哥一起吃晚飯。”他轉身吩咐傭人把妞妞抱到樓上去。
“到底什么情況?”貴翼低頭沉吟。
林副官走來,說:“我已經問清楚了。是方小姐的司機開車送妞妞小姐來的,說是軍門請妞妞小姐過府小住的。”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我尋思著吧,也許小資少爺真的遇到很大的麻煩了,所以,先把妞妞小姐送到我們這里來。”
“他哪來的自信我們一定會替他養孩子?”
“那、那妞妞小姐從道理上講,是我們貴家的二少奶奶,他不往貴家送,你叫他往哪里送?送孤兒院?”
話音剛落,林副官就被貴翼敲了一下頭。他嚷嚷著:“我就說說——”
“你小點聲。”貴翼呵斥地,“好好的提什么孤兒院,一會兒讓妞妞聽見。”
“好好好,我錯了,錯了。不提了。”
晚餐開始了。
房間里多了一個孩子,多少添了些熱鬧。妞妞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有點夠不著餐桌上的甜品,她咿咿呀呀地發出抗議。貴翼就替她拿到跟前來。妞妞吃得歡喜了,用小胖手碰了碰貴翼的臉頰。
貴翼微笑著,問:“妞妞,你小資哥哥在忙什么?”
妞妞說:“掙錢。”
“妞妞,你認得方一凡姐姐嗎?”
“方小姐喜歡聽小資哥哥彈鋼琴。”妞妞很自得。
“妞妞,你今天的打扮為什么跟前天不一樣啊?”貴翼問。
“今天穿得好看。”妞妞答非所問。
“那我們妞妞平日里穿得好看嗎?”貴翼換了一種方式問。
“好看!”妞妞很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前天穿得就不好看。”貴翼故意撇了撇嘴。
“好看!”妞妞不樂意了,“小資哥哥說,大哥哥喜歡看妞妞穿花布。”她俏皮地仰著小臉,小嘴上是一抹奶油。
貴翼拿餐巾替妞妞擦干凈嘴角。林副官走來,湊近貴翼說:“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科長資歷安前來拜訪。”
“資歷安?”貴翼對這個名字很敏感,突然想起來,有些質疑,“不會吧?”
“沒錯,我也納悶呢。這個資歷安跟小資少爺的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樣。”林副官把一張拜帖送到貴翼眼前。
“偵緝處二科?”貴翼接過拜帖,琢磨著,“軍統?”
林副官點頭,說:“蹊蹺吧?”
貴翼合上拜帖,說了聲:“有請。”
走進客廳來的是一個個子不高,皮膚白皙,鼻梁削尖,精神略顯疲憊的人。他穿的中山裝雖不筆挺,但那不卑不亢的姿態,卻也自有一番氣勢。
“卑職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的科長資歷安,冒昧前來——”話音未落,貴翼身后傳來妞妞驚恐的大哭聲。
貴翼一回頭,妞妞不知什么時候站到自己的背后,她“哇哇哇”地大哭著,用小手指著資歷安,嘴里喊著:“壞蛋!打壞蛋!打!!”
貴翼意識到了什么,他指著林副官說:“傻站著干嗎,把小姐抱到樓上去。”
林副官瞬間明白了點什么,他一個健步沖上來,抱著妞妞離開大客廳,直奔樓上。妞妞哭喊著,除了“壞蛋”還是“大壞蛋”,資歷安頗感有趣地看著這幅“意外”的畫面。
“資科長,請坐。”
資歷安回應地微笑:“謝軍門。”
“來人,給資科長上茶。”
有侍衛上來,換上新茶。
“剛才那位小姐是?”資歷安不露聲色地問。
“我家小妹。”貴翼答得干脆爽快。
資歷安微怔。
“小妹素來任性慣了,可能是怪我沒有陪她一起吃飯,跟我撒嬌呢。真是有失體統,讓資科長見笑了。”
資歷安客氣地笑笑。
“資科長,我們軍械局和你們偵緝處好像并無什么工作瓜葛。資科長此來是公事呢,還是……”
“公私兼有。”
貴翼淺笑。
既然是“公私兼有”,談話的順序自然就是“先公后私”了。
“資某是特地為了前日貴府門前發生的‘慘案’而來。我想貴軍門也應該知道資某的來意……”
貴翼不咸不淡地說:“調查刑事案件,不應該是警察局的事嗎?”
“是。程序上是的。只不過,這次的事件與上海地下黨有關,屬于‘共諜’案,警察局的劉科長把案件轉交給偵緝處了。”
當貴翼聽到“共諜”案時,止不住心頭大震,他按捺住震驚,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態度嫻雅,不似有什么驚觸。
資歷安敏銳地看了貴翼一眼,貴翼二話不說,單刀直入地問:“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護士、大學生、股票經紀、自由旅行者。”
貴翼淡淡地說:“聽起來并無公害。”
資歷安的態度嚴肅起來,語音尖利地說:“貴軍門!他們都是老百姓,無辜的市民。”
“是嗎?我怎么覺得這四個無辜的市民都與資科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呢?”
資歷安語氣加重:“軍門的意思,與資某有聯系就不是無辜?”
“資科長!我之所以認為你我的對話很無聊,是因為你一進門就開始撒謊。”
資歷安怔著。
“偵緝處慣以抓捕共產黨為工作要務,而警察局是破獲刑事案件的。貴某的官邸門口突發‘慘案’,是以刑事案上報警方的,偵緝處這么快就接手這件案子,貴某有理由相信,這個案子并不是警察局主動移交給你的,這個所謂的‘共諜’案一開始就是你的。警察局模棱兩可地打了一個擦邊球,你就順理成章地把案子拿回去了。”
“貴軍門臆斷了。”
貴翼輕描淡寫地說:“是嗎?”
“資某承認,這個案子與偵緝處休戚相關。但是,資某并非有意撒謊,而是出于對案件的保密。實不相瞞,對于**的諜報站,我們正在不遺余力地打擊!對此,偵緝處二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如果,我們任由信息外泄,那么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貴翼漸漸明了,死者一定與偵緝處有重大關聯。而這個資歷安,一定經過了嚴格的詢問和縝密的調查才來找自己的。
貴翼心頭千回百轉,驀地想到那輛借給小資的救護車。
“資科長,你來的實際目的……就是向貴某索取一個答案,是嗎?”
“軍門明鑒。”
“你想問,是誰借走了那輛救護車。”
“對。”
“我想請問資科長一句,這輛車和兇殺案有直接關聯嗎?”
“當然。經調查,這輛軍用救護車是由貴軍門的司機去陸軍醫院借用的。”
貴翼點點頭。
“可是,這能說明什么呢?資科長。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假如我遇到了‘敲詐’,遇到了不能解決的麻煩。假如我與四個死者有所仇恨。我坐這個位置,軍火商都要看我的臉色,我犯得上自己派司機出面去借一輛破車,來坐實自己與殺人兇手有某種關聯嗎?”
“兇手也許在向軍門邀功。”
“邀功?”貴翼臉上生出一種冰涼的寒意,“我一直就納悶,我與這四個人無冤無仇,素不相識,為什么兇手費盡心機地要將他們的尸體送到我家門口。資科長一句‘邀功’,令貴某人豁然開朗——除非,偵緝處殺了我的親人,兇手殺了你的人,來向我邀功!這才說得通,資科長!”
資歷安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你殺了誰?!說啊!”貴翼一聲厲喝,資歷安沒坐穩,差點摔下來。他站起來,拿出一張“梅花”手帕擦汗。
“貴軍門,你誤會了,誤會了。資某此來,一是前日之事,令軍門受驚,資某不安,特來問候。二來,二來啊……資家和貴家也算有些淵源……我家——不,不,小資的事情,我還沒向軍門告稟……”他已經有點慌亂,口不擇言。
貴翼原就是為了擺脫“借車”嫌疑,來一個“聲東擊西”,資歷安既然敗陣,他就存了“窮寇莫追,見好就收”之心。
“資科長也是為了黨國的利益,操勞過度,貴某可以諒解。”他那意思,你不追,我不打,各退一步。
資歷安說:“是,是。”
“你,剛才提到小資……”
資歷安又有些懊悔,不該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麻煩。話已出口,索性就直言相告了。
“想必軍門也知道資歷平。他原是我家三弟,后來,被革除戶籍……”
貴翼故作一怔:“為什么?”
資歷安嘆了一口氣,說:“家門不幸,說來話長。”
貴翼前一刻的心情恨不得立即把這個資歷安踢出去,后一刻覺得他說半句留半句,弄得自己心里不踏實。
貴翼誘導地問:“……他,有什么事嗎?”
資歷安的嘴角泛起一絲輕蔑來,眼睛里透出譏誚之色。表面上還是彬彬有禮,不過,口氣有點酸:“說實話,我不大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這個孩子,尤其是在貴軍門面前。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不愿意去揭別人的短處,更別說小資也曾是我們資家的孩子,做人,總要留點余地。”
貴翼淡笑:“資科長話中有話啊。不過,貴某素來不喜歡跟人打啞謎,你還是直說了吧。”
資歷安躊躇了一下。
貴翼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為了讓資歷安放松心態,貴翼主動地替他開場:“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資科長不說,貴某人心里也是明白一二的。”
資歷安笑笑。
“說到底,小資是我們貴家的‘棄兒’,我從不希圖資家會把他當成‘寵兒’。但是,他既已進了資家的門,就理所當然的是你們資家的孩子。資家為何要先養后棄?”
“貴軍門在質疑我資家的教養門風?”
“不敢。”
貴翼這句“不敢”,其實是承認自己沒有“資格”問責而已。
“貴軍門認為我們資家放棄了一個家庭應盡的起碼責任?”
“我只是想說,以他這種身世……以他的身份在一個大家族里,地位尷尬,想必家庭環境的等級約束會制約一個孩子的自由天性。”
“貴軍門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不過,這一次,貴軍門對我資家的種種猜測,都會錯意了。”
“愿聞其詳。”
“家父性情豁達。家母信佛,生性散淡,寬厚體恤,家中事并不是十分拘謹。小資的母親嫁進資家,也是做的‘兩頭大’。家母和姨娘不怎么見面,姨娘喜好奢華,喜歡辦一些文化沙龍,夜夜笙歌。因為家父在世時,是一名洋行的買辦,場面上的事是少不了姨娘幫襯的。家父與姨娘與其說是夫婦,倒不如說是事業上的幫手,相互扶持,兩相益彰。所以家庭里最好的教育資源都優先給了小資,預科也好,留學也罷,小資總是排在第一位的。小資并沒有在資家受到過一絲一毫的委屈,正相反,資家對他優厚的待遇,讓他毫無拘束,為所欲為。他酗酒,賭博,通宵歡宴,肆意揮霍錢財,謊話連篇,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喜歡不勞而獲。跟他那貪婪的母親極其相似。”
貴翼聽了這話,也是半信半疑,大約是沒有料到這一層的情勢反轉,他略微遲疑了一下,說:“再怎么說,資家也是書香門第,怎么能對小資如此忽略,任其發展,竟無管束?”
“軍門這話說得中肯。我知道貴軍門心里是怎么想的。資家對小資放任自流,就是任他自生自滅!”
此言誅心!
貴翼竟無言以對。
“軍門你又錯了。”資歷安說,“我們資家到底是世代書香,小資縱有些神通,卻也是施展不開的。在門第這塊砧板上,可以有桀驁不馴,可以有憤世嫉俗,但最終,都會被砧板上的刀剁得溫順、謙和、守禮。”
“砧板上的刀又是誰?”貴翼問。
“是家兄資歷群。”
“哦?”貴翼腦海中自動浮現出“死刑犯”的字樣。
“家兄的性格敦厚,也有凌厲浮躁之處。我的修為不及家兄十分之一,也沒有家兄的手段。”
“聽起來,小資也是吃過些苦頭的。”
資歷安笑笑,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賊終究是賊。”
貴翼的臉一下就掛不住了。
“留點口德。”
“小資是個騙子。”資歷安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反而侃侃而談,“貴軍門有所不知,小資不僅僅是一個高明的詐騙犯,他還是一個作案手法高超的賊。他在法租界巡捕房是掛了號的頭號騙子。他仿制古畫、偷竊、敲詐,無所不為。他進監獄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貴翼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資歷平有“前科”。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生的呢?他在想。
“小資是如何離開資家的呢?”貴翼問。他措詞極為謹慎,不說“小資被逐出資家”,而用了“離開”兩個字。
“他當時偷拿了家里的錢。”資歷安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貴翼沒聽懂:“我聽資科長這話,小資是刻意要離開資家的。”
資歷安點點頭:“我一直以來都認為,他是故意為之,好找一個適當的借口,讓資家主動開除他。他好過回從前的自己。”
貴翼疑惑起來。
對于小資的過往經歷,他有點想不通,理不順。
“小資除了有‘不體面’的工作,還有一個草率的婚姻。”
“是嗎?”貴翼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
“他娶了一個童養媳。”資歷平說這話的時候,眼光微微上揚,望著樓梯上的方向。
“聽上去很荒唐。”貴翼在引導資歷安往下說。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他也能做出來。”資歷安一臉深惡痛絕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
“小資的房東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共產黨間諜。”
貴翼聽了這一句,很吃驚。
“我們偵緝處一個月前偵破了一件共諜案。抓捕了一對夫妻,繳獲了共產黨的地下電臺,而這個**恰巧是小資的房東……”
貴翼不答話。做出一副傾聽的姿態。
資歷安有點尷尬,他原以為自己賣了個關子,貴翼就應該順桿爬來問一聲。
瞬間冷場。
“……這對夫妻是死硬分子,我們偵緝處的十八般武藝、七十二套刑具全都用上了,都沒有撬開他們的嘴。”
貴翼冷眼看著他,依舊一言不發。
“……不過呢,我們手上還有一張牌,就是他們的孩子,小名叫妞妞。”
貴翼的臉色漸漸變了,身子也繃起來,目光冰冷,審視著資歷安。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下策。”資歷安畢竟是心虛的。
“后來呢?”貴翼淡淡地問。
“小資居然把這個孩子‘綁架’了,還留了封信給我,公然聲稱這孩子是他的‘童養媳’,他有合法的收養證明,還威脅我說,我要敢搜捕這孩子,他就公布于眾,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貴翼的眉頭漸漸舒緩,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資科長說的是小資‘綁架’了那孩子?但不知,小資是在何處下手‘綁架’的?”
“刑房。”
“哪里?”貴翼驚詫著,他難以置信。
“刑訊室。”
貴翼的眼睛霎時紅了,竟然自帶幾分“兇光”。他忍著,克制著,心尖上仿佛插著一把刀。
資歷安感應到了貴翼眼睛里蘊含的火焰。
“貴軍門,卑職是職責所在!”
“好一個職責所在。刑房重地,不用來拘禁重犯,倒用來關押一個孩子。資科長你這樣枉顧法紀,濫用私刑,黨國的顏面何存?”
貴翼的話也是自己在腹中考量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穩妥說出,因為凡是事關“共諜”的案子,都必須用詞謹慎。他清楚軍統局的規矩,凡牽涉地下黨的案件,都是“殺無赦”。
“貴軍門說得好,資某人也是顧及犯人之女尚在幼齡,派人在刑房照顧,并沒有強制拘禁。但凡‘共諜’有一點點悔過自新之心,資某人也不會利用小孩去達成自己的目的。正因為疏于防范,才被小資有機可趁,當日,他是冒充獄警將妞妞‘綁架’而去,這件事,卑職已經呈文上峰,有案可查。”
“那對夫婦呢?”
“什么?”資歷安一愣。
“妞妞的父母。”貴翼強調了一下,“現在怎么樣了?”
“已經處決了。”資歷安回答得很干脆。
安靜,房間里沒有聲音。
貴翼與資歷安安靜地對峙著。
“資科長來的目的,貴某已經了然于胸。感謝你對我的坦白,你說了這么多資家的家務事,讓我深感意外。”貴翼穩穩地說,“我為資歷平感到驕傲和自豪。資家要是不反對的話,找到他以后,我會讓他認祖歸宗。”
“您真的一點也不了解他。他會成為您家族里的禍害。”
“我倒認為他正直而有膽量。”
“就因為他‘綁架’了一個‘共諜’的女兒?”資歷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貴軍門不要忘了,你我都是黨國的軍人。黨國的利益高于一切。小資是一名潛逃的罪犯……”
“他在你眼里是潛逃的罪犯,在我眼里,是一個有情有意的人。老實說,我對這個親弟弟的好感已經極不平常了。”
貴翼用了“親弟弟”三個字,資歷安同樣深感意外。
資歷安良久從嘴里吐出一句話:“那他真是遇到‘貴人’了。”
貴翼嘴角邊泛起一絲反諷且自負的笑意。
“資科長此言差矣,你我都是為國效力,何分貴賤?”話里有刀,而層層疊疊的關系,讓兩人都感覺空氣窒息。
“我還有一個問題請教資科長。”
“貴軍門請講。”
“令兄資歷群是共產黨嗎?”
資歷安的嘴唇泛白。
貴翼質問資歷安:“你大哥是共產黨嗎?”
資歷安穩住心神,說:“他不是。他只是一個殺人犯。”
貴翼點點頭,說:“你們資家還真是人才濟濟。”
“貴軍門。”
貴翼知道這話傷到了“資家”。
“你作為資家一份子,你大哥是殺人犯,你弟弟,哦,不,你掛名的弟弟是個賊。我很好奇,你如何處理好家庭關系?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去挽救你的弟弟,或者給你大哥請個好律師?”
“我個人能力有限。而且,我從不顧忌別人怎么想。”
“你夠坦白。”
“還有一件事,前天晚上,犯人資歷群越獄了,警察局正在著手調查。如果,我說如果資歷平找到軍門,請軍門轉達他一句話,不要插手管閑事,特別是資家的家事。”
“你懷疑是資歷平劫了獄?”
“兄弟情深,保不齊這件事與他有關。”
貴翼笑了:“好一個兄弟情深。”
資歷安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說:“有關前天發生的慘案,我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的。”
“在這一點上,我和你觀點一致。我絕不會放過殺人兇手!”貴翼用一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話,結束了他與資歷安的首次交鋒。
林副官是等妞妞熟睡后,才下樓來的。眼見地上一堆茶杯的碎瓷片,幾名侍衛在清掃房間。林副官知道,一定是貴翼等“客人”走了,發了一通“火”,把資歷安用過的茶杯統統砸得粉碎。
“爺,您沒事吧?”
貴翼抬眼望他,反問他:“妞妞沒事吧?”
“沒事。”林副官說,“妞妞小姐已經睡了。小家伙在被窩里哭得很厲害,哭累了就睡著了。”
“資歷安根本就不是人!”貴翼說。
“爺,他冒犯您了?”
“他是個混蛋!!”貴翼憤憤地說,“他把一個不滿五周歲的小孩子,關進刑訊室!想讓她直面親人血淋淋的慘狀!他就是一個畜生!!”
林副官聽了這話,也挺震驚的。
“難怪呢。”
“妞妞的來處已經分明了,她父母都是共產黨,而且,已經……”貴翼略作停頓,說,“去世了。”
“那,那小資少爺,會不會也是共……”
貴翼雙眼圓睜,狠狠地瞪了林副官一眼,林副官心中了然,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里去。
“我就不明白,小資為什么會大張旗鼓地在報紙上刊登演講廣告,他就不怕偵緝處以‘共諜’同謀之名抓捕嗎?”
貴翼百思不得其解。
“還是小資另有目的,故意為之?”
貴翼把資歷安的話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大約知道了資歷平的“故事”。小資的房東是中共地下黨,已經被捕遇難;小資的童養媳是“綁架”來的共產黨遺孤;小資的大哥資歷群是殺人犯,越獄潛逃。而這個變化多端的小資明日即將以客座教授的身份登上高等學府的講壇去做演講。
貴翼的眼眸落在那張資歷平意氣風發的廣告報紙上——
“我希望我們重新開始認識彼此。”
能寫一手好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資歷平的粉筆板書寫得龍飛鳳舞,瀟灑飄逸。他身材修長,戴了一副金絲眼鏡,穿了一身筆挺的西裝,手腕上伸展出來的襯衣袖扣,閃著粉鉆的光芒,顯得優雅高貴,洋派十足。陽光透過玻璃窗毫不吝嗇地灑在資歷平俊美的五官上,一種廣博的文化浸染,一種瀟灑風流的儀態,讓課堂上所有的男生們欽慕,所有的女學生們快樂得芳心萌動。
資歷平以“貴婉”之名,站在高高的講臺上,對著他的學生們微笑,眼底充滿了使命感和責任感。他手邊擱著一份報紙。
“原諒我有點自戀,我把這張報紙帶來了。”資歷平向學生們展示那張印有他頭像廣告的報紙。
同學們在笑。
有一個人沒有笑。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梳著齊劉海的發型,低著頭,手上攥著同樣的一張報紙。
干凈、樸素,陰丹士林的學生裝襯得她格外清秀奪目。
資歷平早就注意到她了。他的心底“轟雷”般震動,因為那個她,居然是方一凡。
她沒有走。
確切地說,她才是自己千辛萬苦要找的人——中共地下黨。
“有的人認為,老師太愛慕虛榮了。說得對,人人都有虛榮心,老師也不例外。恰當的虛榮心可以促使人上進,過分的虛榮心足以摧毀人的自尊。我拿這份報紙來的用意就是……不要任意相信你所看到的,譬如這廣告上的宣傳詞,把我吹得神乎其神,其實呢,我就是一個教書匠而已。”
方一凡默默地把報紙折疊起來,放回書包。
資歷平看在眼底。
“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很優秀。每個人都不可替代,或者沒有人不可替代。”
同學們面面相覷。
“我講的是人與‘文物’的關系,人有魂魄,‘文物’也是有魂魄的。一個宋代的茶杯,一個明代的青花瓷,它們都有可能被贗品所替代,唯一不可替代的是,他的魂魄,他的精神,他的信仰。”
方一凡句句入耳,字字存心。
她的目光終于迎向了資歷平,二人四目對接。
“在西歐國家,學藝術史的多半會去博物館工作,而在中國,歷史系和考古系的同學會首選博物館。其實,我們忽略了一點,文物也是藝術研究中一項頂重要的工作……”資歷平感覺有異,果然,他看見貴翼等人長驅直入“沖”進大學講堂。
貴翼大剌剌地坐在了臺下第一排正中間,手下人四面散開,紀律嚴明,幾乎沒有什么聲音。學生們不明就里,竊竊私語。
“請繼續,貴教授。”貴翼說得很客氣。
“貴軍門前來聽講,貴某人深感榮幸。”
學生們聽到“貴軍門”三個字,又引起了小范圍的“騷動”。
資歷平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開講前,我先講幾句題外話。我小時候,很怕黑,不僅怕黑,而且怕鬼。”資歷平說。大教室里一片學生們的笑聲。
“為什么呢?因為,我住在黑暗里,看不見光明。”資歷平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臺下的貴翼。
“為什么呢?”有同學問。
“因為出身不好。”資歷平說,“因為我是優伶之子。”
臺下瞬間安靜下來。
有幾名女學生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仿佛受到了傷害,但是,沒有人離席。
“感謝同學們對我的寬容禮遇。”資歷平手撫胸膛,居然對臺下深深一鞠躬。
大課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學生們被他身上所蘊含的神秘的光芒而吸引,而動容。安靜后,是一片掌聲。
“我還要介紹一下,臺下這位不速之客……”資歷平過分強調著“不速之客”四個字,盡管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家兄——國民**軍械司副司長貴翼。”
貴翼十分得體地報以官方微笑,給足資歷平面子。
“鳥貴有翼,人貴有志。”資歷平說,“貴軍門,爾有何貴?爾有何志?要叫貴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