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的封面,裝幀很別致,泥土色的封面上畫著幾株疏淡的蘭草,素雅大方。書脊的底色也是泥土色,寫著“貴婉日記”四個字。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楊慕次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服,配著深灰色的領(lǐng)帶,以清新得體的儀態(tài)出現(xiàn)在貴翼的書房里。
貴翼在心中給了楊慕次“不著名貴,盡得風(fēng)流”的好評。
“您好,我是楊慕次,前天晚上跟貴軍門見過面。”
“對,我記得你,楊氏企業(yè)的長公子。”貴翼說,“楊少爺,有什么事嗎?”
“我跟令妹貴婉是同學(xué)。”
貴翼愣了一下,有些詫異。
“楊少爺與我妹妹是同學(xué)?”
“是的,我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
“請坐。坐。”貴翼一邊吩咐林副官上好茶,一邊熱情地請楊慕次就近坐在自己的身邊,“你們認(rèn)識多久了?”
“一年多了。”楊慕次答。
“你們是在哪里認(rèn)識的?”
“我們是在布魯塞爾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的一個繪畫班里認(rèn)識的。”
“哦,我記起來了,小婉去年去過一趟歐洲。楊少爺是學(xué)油畫的?”
“學(xué)了一點皮毛而已,家父還是喜歡讓我多研習(xí)書法和水墨畫。”
貴翼點點頭,說:“大多數(shù)長輩都更愿意讓兒女繼承傳統(tǒng)文化。楊少爺?shù)膶iL是繪畫嗎?”
“只是愛好,談不上專長。詩、書、畫、印,都會一點點。”
“不錯,不錯。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趕時髦,動不動就談?wù)軐W(xué)、經(jīng)濟、新文化,愛的是電影明星,喜歡空談自由平等,口味也就那樣。”
楊慕次含蓄地笑笑,他的笑容靈敏可愛。貴翼略作停頓,把話題納入正軌:“楊少爺專程來訪,是為了貴婉嗎?”
“是。”楊慕次低下頭,說,“我知道了貴婉的事,我很難過。”
貴翼沒有說話,他只是默默觀察著楊慕次。
“幾個月前貴婉找到了我,她說,她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需要親自處理。離開上海前,貴婉在我這里寄存了一本她的日記本。”
貴翼的神態(tài)由散淡變得嚴(yán)謹(jǐn),他的眼光聚焦在這個從容淡雅的年輕人身上。
“貴婉跟我說,如果她遭遇不測,請將這本日記本轉(zhuǎn)交給她的大哥。”楊慕次說到這里,肅然起立,從懷中取出一本日記本。
貴翼也肅然起敬。這個年輕的少爺竟然把自己妹妹的“遺物”貼身存放,可見他對貴婉的重視。
楊慕次雙手將日記本遞給貴翼,貴翼鄭重地接過日記本。
日記本上有楊慕次的溫度。
日記的封面,裝幀很別致,泥土色的封面上畫著幾株疏淡的蘭草,素雅大方。書脊的底色也是泥土色,寫著“貴婉日記”四個字。
一目了然。
貴婉的手跡撲面而來,一種親切感由衷而生,瞬間溫暖了貴翼的身心。
“貴軍門,貴婉是我的好友,對于她的不幸罹難,我深感痛心。也盼貴軍門節(jié)哀順變,阿次告辭了。”
“等一等。”貴翼說,“楊少爺,小婉有沒有告訴你,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的棘手事,導(dǎo)致她會失去生命?”
“很抱歉,貴軍門。”楊慕次說,“令妹并沒有告訴我,有關(guān)她遭遇的棘手事件。我很尊重貴婉,她不說,自有她的道理。我也不會追問。我相信她的選擇,同時,我也十分欽佩令妹的果敢和智慧。”
“你拿了她這本日記本,一點也不好奇嗎?”貴翼問。很顯然,這句話有點傷到了楊慕次。
“這本日記本是貴婉用生命寫就的,所以,我用性命擔(dān)保,除了貴婉和你之外,再沒有人翻閱過這本日記本。我保證。”楊慕次儒雅中透著一股剛毅的美。
“我向你道歉。”貴翼說。
“我接受。”楊慕次說。
“我想請楊少爺留下來一起吃午餐。”
“謝謝貴軍門,我馬上要趕去機場,軍門的盛情,阿次心領(lǐng)了。改日有機會,再來叨擾。”
“楊少爺要遠行?”
“是的。我要出國去旅行一段時間。”
“我讓司機送你吧。”
“不用了,我的司機在樓下候著。謝謝軍門。”
“那好吧,我就不留你了。林副官,代我送送楊少爺。”貴翼聲音略高。
“是,軍門。”林副官畢恭畢敬地打開書房的門。
“貴軍門,再見。”楊慕次說。
“你要不見外的話,叫我貴大哥也行。”貴翼說。
楊慕次淺笑,點點頭:“貴大哥,再見。”
“再見。”
楊慕次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扶門的林副官迅捷而有禮地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
貴翼拿著日記本,走到窗前,看著林副官送楊慕次出門。果然,官邸樓下有一排私家車,大約有六七輛車,車門口都站著穿制服的司機。
這排場抵得上他一個督軍出巡了。
楊慕次躬身、握手跟林副官告辭。所謂不驕不躁、行止有度。這個人是貴婉可以托付人生秘密的人,貴翼想。
有人替楊慕次打開車門,楊慕次上車,林副官巴結(jié)地跑了幾步,指揮車輛魚貫駛出督辦府。
貴翼回到辦公桌前,翻開“貴婉日記”的扉頁。
“我給自己挖了一個坑,不止一個。”
——一九三三年的最后一日。
看到這一行文字,不由得貴翼心里不驚疑。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而且,不止一個,這個“坑”代表什么?難道是“愛情”?
貴翼翻開日記的第二頁。
一只透明的玻璃煙缸。畫在日記的第二頁上。
貴翼愕然。
貴婉不吸煙。她畫一只煙缸寓意著什么呢?
貴翼腦海里浮現(xiàn)出昨天早晨督辦府門口出現(xiàn)的四只皮箱、四具尸體,皮箱上畫的玻璃器皿,瓶子、青花瓷、茶杯……
……煙缸?
謀殺?
貴翼腦海里一片混亂,困頓。他繼續(xù)翻閱日記本,第三頁上寫了一句話。
“我是戰(zhàn)士,直到戰(zhàn)死!”
貴翼驚駭。
在貴翼心目中,貴婉只不過是一個有修養(yǎng)、懂生活、愛游歷的貴族女孩。
什么樣的人會自稱“戰(zhàn)士”?參加正義戰(zhàn)爭和維護國家主權(quán)和平的軍人,才當(dāng)?shù)闷稹皯?zhàn)士”這個稱謂。
貴翼心情很沉重,原來自己什么都不了解,包括自己的親妹妹——貴婉。他自以為他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親人,卻對她一無所知。
林副官回來了,送走了楊慕次,他接到了上海警察廳的公文——資家的檔案袋。林副官把資家的檔案袋完整地交給貴翼。
“查到資歷平的材料了嗎?”貴翼掂了掂檔案袋,又輕又薄。
林副官說:“報告里說,資家的檔案曾經(jīng)被修改過,除了資家二少爺和資家大太太還在檔案里,其余的,都被注銷了。”
“注銷了?”貴翼疑惑地看著林副官。
“就是……從資家籍貫里開除了。”
“為什么?”
“為……”林副官含含糊糊地說,“爺,像這種大家族,亂七八糟的事多,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貴翼看著他,說:“大家族亂七八糟的事多?你欠揍啊。”貴翼抬手把檔案摔在林副官臉上。
“爺。”林副官抗議。
“資歷平當(dāng)真就是一塊銅墻鐵壁?”貴翼自言自語道,“我就不信……”貴翼說到這句的時候,停住了。他翻閱的“貴婉日記”中,有一張五寸的黑白照片闖入貴翼的眼簾。
貴翼驚呆了!
林副官偷窺了一下貴翼的表情,喊了一句:“爺,您沒事吧?”
貴翼恍然回過神來。他的表情很震驚!
貴翼小心翼翼把那張夾在手指間的照片,翻轉(zhuǎn)過去,讓林副官看,林副官瞬間張大了嘴巴,鼓起眼睛,簡直,簡直不可思議。
照片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端坐于椅,一襲旗袍,莊嫻雅麗,男的站立于側(cè),一套西裝,清雅俊逸。女的是貴婉,男的是資歷平。
照片左上角寫了一行優(yōu)美的法文:民國二十三年,立春。香榭麗舍田園大道照相館。
主仆二人,除了震驚,還是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