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鋒最激進的復仇方式往往是最傳統的方式。
樂池瞬間變成擂臺。
門打開了。
假扮成“資桂花”的露西站在房間里,資歷群走進來四處看看,從窗戶上看出去,對面就是三鑫百貨公司,街道上很熱鬧,霓虹燈閃爍,百貨公司里的唱機“吱吱呀呀”放著軟綿綿的情歌,露西拉上窗簾。
資歷群有一種錯覺。
這里曾經是他的家,至少是家的一部分。他非但不覺得溫暖,反而覺得凄涼頹廢。
“是我的錯覺嗎?”他站在門口,拿出一支煙來,點燃火,說,“我覺得這里像一個鳥籠。”
黑暗中,細微的火柴光亮顯得愈發明亮。
“你來晚了。”露西面無表情地說。
她感覺,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既無情,又不可阻擋。
“我們沒必要留在這里。”資歷群說。
“沒人會到資家來抄電臺。”露西說,“燈下黑。”
電燈亮了。
“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你和‘煙缸’在巴黎發生的所有的事。你知道,我們心里都很清楚,我們小組內部出了‘叛徒’。”露西一臉冰霜地盯著資歷群的眼睛看,“你不覺得現在活著的人都有嫌疑嗎?”
“我如果是叛徒,你現在還能站在我面前質疑我對黨的忠誠嗎?”資歷群說。
這句話很有說服力。
“我、我希望是自己弄錯了,我會向延安請示,請老家派人來甄別。”
“我們沒有時間了。”資歷群說,“電臺在哪兒?”他看了一眼露西,然后朝里屋走去。露西一下從口袋里掏出手槍,槍指資歷群。
“別那么做。”露西說。
“我別無選擇。”資歷群說,“據我所知,上面有重要人物已經抵達上海,我需要馬上聯系到他們,確保他們的安全。”
露西喘著氣,不說話,槍口對準資歷群。
“我希望你還能記得,我是你的上級。”資歷群嚴厲地低吼。
“你和我都需要組織派人來進行審查!”露西說,“當然,這也可能衍生出更大的陷阱,如果你是……的話。”她把“叛徒”兩個字給吞回去了。
“有人監視你嗎?”
“沒有。”
“你確定?”
“確定。”
“有人跟蹤過你嗎?”
“沒有。”
“你確定?”
“確定。”露西說,“我記憶力超強,凡是我看到過的面孔,我都能記得住。哪怕他化了妝。”
“那你在擔心什么?”
“情報是怎么泄露的?‘煙缸’是怎么死的?‘青瓷’下落不明,‘茶杯’被捕,音訊全無。你告訴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發生的?為什么單單剩下你和我?”露西仿佛是情緒失控一般,連珠炮般地詢問。
資歷群也是竹筒倒豆子般地回擊:“情報泄露不是單方面的問題,內部甄別只有你和我了,我不是叛徒,難道你會是叛徒?取消調查,可以遏制內部恐慌。下落不明的不等于‘清白’,被捕的不等于不會‘叛變’,甚至,甚至犧牲的也不等于不是‘內奸’!我和貴婉在巴黎的故事,說給誰,誰也不會相信!!”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我發誓我值得你信任!”
“再往前,我就開槍了!”露西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
“你可以開槍打死我!”資歷群說,“除非你就是那個‘內奸’,殺人滅口。”
露西的手開始劇烈晃動,槍口垂下了,她眼里含著淚水。
“別犯蠢,露西,要犯蠢也別在這會犯。我們小組就只剩我和你了。我們需要的是彼此信任,而不是互相猜忌。別在誰是‘叛徒’上糾結了。”
“我現在,很怕你。”
“為什么?”
“第六感。”
“露西,你不是怕我,是你怕死!”
“我不怕死,我怕死得糊里糊涂的。”
“我會用行動來告訴你,我不是叛徒!我會讓你做出明智的抉擇。”資歷群走到了露西的眼前,一伸手,繳了她手上的槍。轉瞬間,他把槍別進了自己腰間,說,“告訴我電臺在哪兒,我們必須馬上和延安取得聯系。告訴他們,我們的交通線正在恢復中。”
“告訴我‘煙缸’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回來的?怎么被捕的?提籃橋監獄可不是菜市場,你隨隨便便地進進出出,我會懷疑工部局是你家開的。”
“你有這么多疑問,為什么還會去約定地點接我?為什么還要住在我家的老宅,冒充我家里的傭人,你也不怕資家的人突然回來懷懷舊?”資歷群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一轉身走進里屋去翻東西,露西緊跟著他進屋,說:“你不能亂翻我東西……你有什么權利……”
“這是什么?”資歷群看見床下有一個包裝得很精致的紙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紙盒子放到桌子上。
“這是今天下午我出門前,對面三鑫百貨公司送來的十周年公司慶典的禮盒,說是‘小點心’,我看他們挨家挨戶地在送,我就收下了,因為急著要出門去接你,我也沒看。”
“我跟你賭一賭,禮盒的確是三鑫百貨送的,但是,里面可能不是什么好吃的小點心。”
“那會是什么?”
資歷群說:“難吃的……”他的手揭開盒子,臉色陡變,“吃不消的‘點心’。”他二話不說,拉著露西就往外面跑。
露西聽見了“滴答,滴答”的鐘表聲音。
資歷群用盡渾身力氣,把露西推出十米開外,背后“轟隆”一聲炸響,黑云亂竄,火星四濺,資歷群身上落了無數“星星之火”。好在天下小雨,雨水充盈直撲人面,資歷群就地打滾,借助青石板縫隙中的小水洼,撲滅了身上的余火。露西撲過來,問:“怎么樣?”
資歷群爬起來,拽了露西繼續奔跑。
“從花園側門走。車在那兒。”露西說。
露西動作敏捷,不似年過五十的老婦,二人跑出花園側門,露西伸手把車鑰匙扔給資歷群,資歷群和露西上車,資歷群發動汽車,快速奔馳。
汽車上,二人驚魂甫定。
“這場爆炸,只能說明一件事,我倆都不是叛徒,我們被人設計成了叛徒,敵人想布置一場我倆自相殘殺、同歸于盡的‘好戲’,來迷惑我們的上級,把我倆其中一個永遠定格成內奸。”
“都怪我,疑心太重。”露西說。
“你說你沒有被任何人監視。”資歷群說。
“我以為……”她想分辯,又覺得意義不大。
“對,你以為,你會反跟蹤。”
“對不起。”
“他們一直在監視你,之所以沒有收網,就是想看看還有誰會自投羅網。可是,最近他們改主意了,他們打算利用你來殺了我,和你自己。”
“為什么?”
“因為幕后黑手是資歷安,我二弟。”
露西的臉色蒼白。
“他不想背上弒兄的罪名,所以假手于人。”
“太可怕了。”露西說,“我們現在去哪兒?”
“先看看有沒有尾巴,確定安全后,再決定去哪兒。”
蘇梅一把從小特務手上奪過一份“資家老宅爆炸案”的報告,怒氣沖沖地穿過偵緝處的走廊,徑直闖進資歷安的辦公室。
資歷安此刻正躬身站在一架收音機面前,專注地調試波段、頻率。
“你瘋了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蘇梅“啪”的一聲把那份報告拍飛在資歷安的辦公桌上。
“我跟你說過,進上司的房間要敲門。”資歷安眼皮子翻了翻,聲音很輕地說,“不要以為做了資家二少奶奶,就可以在偵緝處狐假虎威。”
蘇梅冷笑:“原來資大科長是以大王自居的。你是王也好,你是將也好,有些事情不可做得太絕。你這輩子干的沒有一件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蘇梅。”資歷安抬高了音量,“你要學會感恩,是我,是我資歷安,保住了你這條賤命。”
“你總是借機羞辱我。”蘇梅咬牙切齒地說。
“我可以讓你變得更難堪。”資歷安陰郁地說,他的眼光逐漸黯淡下來,兩個眼眶就像是陰暗的黑洞,“我是你的上司,我怎么做事,不需要一一向你交代。何況這次任務如此敏感,難道你一點也嗅不出危險的味道?”
“少跟我來這套。”蘇梅說,“我只聞到了嫉妒的味道。我原來在地下黨工作的時候,曾經跟他做過‘假夫妻’,我原以為你不知道,現在看起來,你什么都知道。我是個‘叛徒’,我被捕投敵,我貪生怕死,可是我一直都沒有供出資歷群。你只是單純地想你大哥死吧?現在稱心如意了?如果他這次真死了。”
“我是為了保全他,才陷害他殺人的,把他以刑事犯之名關進監獄,而不是政治犯,是我對他最大的寬容。”
“資歷群的確是以殺人罪入獄的,可是經工部局刑事庭審判,被判處死刑,也是真的。都是死罪!都是你干的!”
“我可沒料到這個。”資歷安誠懇地說,“不過,我告訴你,資歷群殺人一案經刑事庭審判以后,資歷群就換了一個身份,叫做‘佟阿大’。明白了吧?我一直在保全他。要執行槍決的只是一個酗酒鬧事的‘魚販’佟阿大。而我大哥,以‘佟阿大’之名被人保釋了。資歷群越獄事件,也只有內部極少數人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他?殺了他就等于掐斷了全部線索,留著他,才能反敗為勝。這是一石二鳥之效。你動動腦子。”
“可是,如果行動中出了差錯呢?”蘇梅問。
“你到底愛他還是愛我?”資歷安反問。
蘇梅愣住。
她一時半刻竟不知如何回答。
資歷安冷笑著說:“我竟然小覷了初戀的影響力。”
蘇梅對他能說出這種話,感到吃驚。
她覺得她一開始就被他騙了。
曾經周密制定的“狩獵”計劃如此失敗,蘇梅感覺眼前一片漆黑,她的人生徹底淪落了。
一種絕望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她恨透了資歷安。
由于“爆炸”襲擊的突發,露西和資歷群迅速達成彼此諒解,空前一致。他們開車經過一段時間的疾馳,確定沒有危險后,資歷群選擇了一家私立醫院落腳。
資歷群替露西掛了一個急診號,說自己的姨母在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值夜的醫生看了看,說并無大礙,只有點小擦傷,可是資歷群聲稱姨母的頭部觸地,怕腦部有淤血,執意要求住院觀察兩天,醫生也就同意了。
露西住進了醫院的觀察室,資歷群作為“家屬”留下來照顧“病人”。
私立醫院的觀察室,很安靜,資歷群在觀察室外來回巡視了幾遍,確認安全后,返回觀察室,立即跟露西討論下一步的方案。
“前天收到延安急電,說有蘇區特委近日內要出港,為此,出動了‘蛇醫’。”露西說。
“‘蛇醫’是保護中央領導健康的醫務特工,他親自出動了,就是有重要首長要出港。”資歷群說,“我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當時我們小組出了重大事故,我不敢貿然行動,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我們的電臺沒了,告訴我和‘蛇醫’聯系的最后方式。”資歷群說。
“你先告訴我巴黎發生的事。”露西說,“誰殺了‘煙缸’?”
“我并沒有確定的消息渠道,我只知道工部局巡捕房配合上海警察局的特務頭子寇榮通過巴黎警察局尋找我和‘煙缸’的下落。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失蹤當天是去航運公司預訂回國的船票的,我在路上遇到了歹徒的襲擊,純粹的搶劫,我的頭部被重物擊中,當場昏迷。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家教會醫院里。醫生告訴我,我得了腦震蕩,昏迷了兩天兩夜,我沒有力氣走動,只好在床上休息。我請醫生幫忙打電話,聯系我太太,被告知,電話不通。我當時很震驚,等我能下床走動了,我就趕緊趕回住處去,我和‘煙缸’的住處已經被警察局查封了,理由是,我們參與了暴力革命。
“我后來在報紙上看到,貴軍門的胞妹于巴黎死于非命的消息,才知道妻子遇害。”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內心極度悲哀。
“真相就這么簡單,沒有任何說服力。”資歷群說。
“我信了。”露西說,“這比你去編造一個真相更有說服力。”
“我考慮再三,先回國,再做打算。可是,我乘坐的游輪剛一到岸,就被偵緝處的特務以殺人罪逮捕了。工部局指控我一年前殺害了一名女傭,經工部局刑事庭草率審判,我被判處死刑,收押于提籃橋監獄。
“我聯系不到任何人。
“我不知道自己地下黨員的身份是否已經暴露。
“我在尋找這一切一切的幕后操縱者。
“終于我找到了答案。”
“是你弟弟資歷安。”露西說。
“對,他隱藏得很深。是我從前忽略了他。所幸的是我不止一個弟弟——我的小弟資歷平冒著極大的危險,把我從煉獄里救了出來。
“我不能再透露過多的細節了,我想,我的話足以讓你厘清頭緒。說實話,對于這一段往事,我真的不想再提。
“因為,我,痛失所愛!”資歷群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露西輕輕地伸出一只手去輕撫他的手,安慰他。
“你不需要硬撐。”露西說。
“事實上,我已經撐過來了。”資歷群淡淡地說。
方一凡從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美美公司進口批發飛鳥牌果汁飲料、香草、咖啡、三色等,可選,玻璃瓶包裝精美,一箱二十瓶,三箱包送貨。公司地址,小普陀橋街站北。電話,一一一五七八。”
方一凡立即向蘇成剛做了匯報。
“瓶子”和“沙漏”聯手向組織發起了聯絡信號,五人小組,并沒有被全面瓦解,這個重要信息立即被轉發給延安。
由于7號首長的病勢兇險,延安領導決定,讓“蛇醫”酌情處理,在確保7號首長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見機行事。
很快,資歷群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香煙廣告,“霞美人煙草公司,出品美人梅子牌香煙,新貨新品,煙絲美味,盡在手中。公司地址,小沙渡路貳佰號,電話,一一一四三零。”
資歷群很滿意,進展比自己預期計劃還要順利。
他唯一沒有預計到的是,他并不是“蛇醫”第一個要見的接頭人。
晴空如洗,萬里無云。
頭天晚上,貴翼就接到了上海著名的民族企業家明堂的電話,說是貴翼的父親貴聞珽到上海來了。
說巧不巧,貴聞珽和明堂是在蘇州火車站遇到的。兩人同車同住,一路海聊,都是通家之好,世代故交。
貴聞珽就把來上海見小兒子的事情告訴了明堂。
他說,他原意是叫貴翼去看看那孩子過得好不好,誰知這孩子很是質樸善良,過得很艱苦,并且一心一意想見見生父。
當然,這都是大兒子在家書中告知的。
很顯然,這封家書不是貴翼寫的。
明堂得知資歷平原是貴家之子,大為驚異。覺得這是一件奇事,也是一樁佳話,所以,極力促成此事。
他一回上海,先把貴父安頓到上海大飯店,然后,在飯店里訂了十桌酒席,宴請了上海灘商界名流,一來為貴聞珽接風洗塵,二來慶賀他父子團圓。
貴翼這次表現得很配合,他非但沒有深究那封“大兒子”的家書是誰的手筆,反而承了明堂的人情。
他跟父親通了一次電話,大約說了十幾分鐘,大抵都是請安問好,只說了見面再談。問父親需不需要到自己的官邸來住,貴父說,不必了,來回折騰,太麻煩。他在上海待不了兩天,母親最近心臟不好,他掛念著,不放心,這次就是來看看小兒子,了一個心愿。
貴翼點頭稱是。
回頭,他又給明堂打了個電話,一來謝謝他的熱忱,二來還要他幫忙撮合父子關系,畢竟這父子倆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面,素昧平生。
明堂滿口答應,說,貴軍門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上海大飯店的宴會廳里,高朋滿座,冠蓋云集,彩球紛飛,歡歌笑語。明堂把整個樂池全包了,樓上樓下,布置得花團錦簇。
一派不是節慶勝似節慶的喜氣。
貴聞珽一襲海青色長衫,顯得溫潤飄逸,他步履堅定,和藹可親,也不刻意修飾,十分灑脫,頗具儒者風采。明堂陪著他前后應酬,忙得不亦樂乎。
酒店走廊上,三個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青年男子健步走來,貴翼走在最前面,林副官和資歷平緊隨其肩。
“我怎么稱呼老人家?”資歷平問。
“誰?”貴翼這一句一出口,就明白過來,說,“叫父親。”
“叫你什么?”
“叫大哥。”貴翼說完這一句,看也不看資歷平,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林副官趕緊暗示資歷平跟上去。小資很聽話,立即跟隨貴翼的腳步,走進會場。
很多賓客都注意到了他們。
貴翼說:“你木訥一點,盡量少說話,不說話。”
“父親要問呢?”資歷平問。
“有問必答。”
“說實話嗎?”
貴翼停下腳步,資歷平也站住了。
貴翼轉臉看著他,說:“你聽著,你要敢說出一句傷害貴婉名譽和貴家家族名譽的話,我一定讓你后悔一輩子。”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規規矩矩地吃一頓飯。”
“表情呢?”
“迷人一點。”貴翼表情略有夸張。
“貴軍門,哈哈哈。”一只手從貴翼背后伸來,直接拍打他的肩膀,“貴軍門,恭喜恭喜啊。”明堂說,“令尊與令弟今日團圓歡聚,一句話,家和萬事興,哈哈哈。”明堂打著哈哈,一臉的恭維相。
“謝謝,謝謝明董事長。”貴翼含蓄地微笑。
“令尊就在前面,去請個安吧。”明堂說。
“好的。”貴翼轉臉對林副官說,“看著他。”
“是,軍門。”
貴翼當著明堂的面,毫不客氣地對資歷平說:“我沒給你戴手銬,就算是格外開恩了。你一會兒表現好一點,讓老爺子高興高興,可別耍花樣。”
“我為什么一定要聽你的?”資歷平笑著說。
“我年齡比你大。”
“是嗎?這也算理由?我個子比你高。”資歷平略有調侃。
“是你站的位置比我高。”貴翼不咸不淡地說。
果然,資歷平站在一個小臺階上。他“噗嗤”一笑,貴翼轉身向前走去,明堂拿著紅酒緊跟著他。
“父親。”貴翼走到貴聞珽面前,躬身致敬。貴聞珽站起來,臉上泛著慈愛的微笑,貴翼附耳上前,低聲數語。
貴聞珽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平靜,他一直不說話,很安靜地聽貴翼低聲細語。過了一會兒,貴聞珽點了點頭,貴翼側身侍立,他向林副官和資歷平招了招手。
明堂趕緊把資歷平往前引薦。
一瞬間,音樂停止了,全場來捧場的嘉賓也安靜下來,人們非常知禮識趣地讓出一條道路,資歷平像一縷陽光一樣,穿越由注目禮形成的夾道,他像一泓燦爛旖旎的湖水,蕩起千層漣漪,投射出萬丈光芒。
資歷平穿著高翻領黑色緊身小禮服,高貴優雅,線條挺拔,領口扎著黑***結,步履剛健,充滿陽剛之氣,他內蘊沉靜地繞過全場一雙雙忖度、猜測的目光。
林副官側身相隨,不偏不倚的角度,正好襯托出資歷平的纖細空靈。
貴聞珽幾乎是盯著資歷平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把資歷平從頭看到腳,只得一句話,瀟灑風流。
記憶在不斷地重構著。
資歷平太像貴婉了,只是別有一種嫻雅細膩,以至于貴聞珽心中如刺,他仿佛是帶著終身虧欠在看小兒子。
貴婉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資歷平又何嘗不是呢?
“來來來,介紹一下,介紹一下。貴聞珽貴老先生,也是令尊大人。”明堂說。
“貴老先生好,晚輩資歷平。幸會。”資歷平不卑不亢地伸出一只手去。
貴翼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明顯不悅。
貴聞珽聽他叫自己“貴老先生”,心中別有一種甜中帶酸,酸中帶澀的滋味。
似乎有一點冷場。
貴聞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很快伸出雙手去,兩手合攏緊扣資歷平的手,說了句:“謝謝你肯來見我。”
看客們原本信心十足地要看一場父子相認,抱頭痛哭,想想都激動的活報劇。結果,他倆相視一笑,握握手就替代了所有的情緒,所有看客的希望落了空,大伙兒都有點落寞。
“好啦好啦,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明堂笑著說,“坐,坐啊,都坐,都坐。”看客們紛紛入座。
明堂一邊讓大家坐,一邊介紹主陪的人員:“這位是剛從德國回來的蘇醫生,非常非常有名的外科大夫,我的老友。”
蘇成剛站起來,跟大家示意。
“這位是駐法國大使館中尉武官,吳先生。
“這位是榮氏企業的公子,榮先生。
“我弟弟明齋。
“貴老爺子。蘇州首富。曾經留學法國,是我國著名的哲學家,還有一個小秘密。貴老爺子還是武術界的高人。哈哈哈。全才,全才。哈哈哈。
“這位我就不用介紹了,貴翼,貴軍門。還有我們的主角小資,不,不是,應該是上海灘上的貴公子了,貴公子請坐。”
一語雙關。
“晚輩榮幸,恭陪末座。”資歷平謙謙細語,在貴聞珽的對面坐下了。
貴翼陪著父親坐著,給父親斟茶。林副官站在他們身后。明堂注意到了林副官,他趕緊站起來,說:“明齋,你陪這位副官去另坐一席。”
明齋應聲,站起來。
林副官一味謙讓,說不必了。拗不過明堂的熱情,貴翼發話,叫他客隨主便。林副官就順勢應了,明齋恭敬地請林副官獨坐了一席。
“明齋多大了?”貴翼問。
“二十了。”明堂答。
“我記得你還有個妹妹叫明軒。”
“嗯,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
明堂和貴翼說著話。
“你們家孩子的名字取得都挺有特色的。”
“那是,我跟你說,明樓、明臺、明齋、明軒……原來啊,我們家長輩是打算給明軒取個花啊草的,譬如,明鏡、明月、明霞,我啊,就覺得這個‘軒’字好,‘仰見城西樓,回光照文軒’,美啊,亭、臺、樓、閣、軒、榭、堂、齋,男孩能用,女孩也能用。別人家男尊女卑,我們明家男女平等,新生活。”明堂爽朗地笑著。
“明董事長是難得的明白人,不像有些所謂的家長,給自己的孩子取了名字,又嫌棄那孩子辱沒那名字,反要奪回署名權。”資歷平說。
“那是,我啊……”明堂一看貴家人的臉色都有點變化,忙改口說,“那也不是,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笑著掩飾著座上客的情緒,“我們今天是團圓宴,大伙高高興興的,拒絕討論家庭問題。哈哈哈。”
“我倒不知今日是誰家父子的團圓宴?”資歷平說。
貴翼默不作聲地放下酒杯,神色嚴峻。
明堂心里大概知曉些“長輩恩怨”,于是,繼續打圓場,說:“嘿嘿,小資的秉性,歷來都是快人快語,快人快語。各位不要見怪,不要見怪,想當年,他在這擺花酒、唱堂會的時候……”他一下就卡住了。
資歷平忽然仰頭笑起來,說:“那叫一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他笑瞇瞇地站起來,拿起手中酒杯。
明堂一看是個好兆頭,趕緊把酒杯拿起來,說:“今天是個好日子,百無禁忌。”
貴翼默默地拿起酒杯來。
“來來來,大家舉杯,我先干為敬。”明堂說。
貴聞珽也舉起酒杯,笑看資歷平。
資歷平清清朗朗地說:“這杯酒,先敬我娘。”他把酒杯一傾,酒水灑落在地,一滴不剩。明堂繼續捧場,一邊給資歷平斟酒,一邊說:“這第二杯該敬父親大人了。”
資歷平舉杯走到貴聞珽面前,說:“貴老先生,晚輩有一事不明,今日要在尊前請教。”
“請講。”貴聞珽說。
“貴婉是誰?”資歷平問。
貴翼冷喝一聲:“小資!”
資歷平依舊笑臉盈盈,低聲下氣地再問一句:“我就想知道,我在貴家有無名分?”
“有名分。”貴聞珽說,“原先你叫貴婉,后來……”
“好一個原先我叫貴婉。”資歷平扯著嗓子怪叫一聲,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酒汁蕩漾,飛濺在貴聞珽的袖口上。
鄰座的林副官被嚇得打了一個激靈。
看客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吊起來了,原來,真的“活報劇”才剛剛開演。大伙兒心里著實又激動起來。
“小資,注意你的態度!”貴翼忍著一口氣說。
“我的態度怎么了?我已經是低聲下氣地在求一個答案了。”資歷平說,“貴軍門你一生下來,走的就是一馬平川的大道,而我資歷平,是一個優伶之子,是從坎坷世路漂泊而來。二者生來不公,豈可同日而語。”
貴翼冷笑:“你是在怪貴家啊。”
資歷平搖搖頭,居然拍了拍貴翼的肩膀,說:“我是多年積怨,一朝有悟。”他一下站到了酒席中間,大聲地說:“不瞞各位,各位尊貴的客人們,我知道,你們今天是來替貴軍門撐門面的,你們是來錦上添花的。我遺憾地通知各位,我今天恐不能如各位所愿了。”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目光冷颼颼地投射到貴聞珽身上,“我今天肯到這里來‘丟人現眼’,無非就是想跟這位尊貴的老爺探討一下我凄涼的身世,我想替我含冤受屈的親娘討一個公道。”
“資歷平!”貴翼暴喝一聲。
貴聞珽伸手攔住貴翼,聲音沉穩地說:“小資,你到底想說什么,想要什么,你直說無妨。”
“我想說的,就是二十年前,貴家的一段公案。貴老爺你該心知肚明。”
“二十年前的事,事出有因,我與你娘是因故離異,三載恩情,我也彌足珍視,只是當時迫于家族壓力,不得已而為之。”
“好一個因故離異,分明是你家老太爺設局,陷害我親娘,逼貴老爺你休妻棄子,貴老爺你心存孝念,故不能陳情,忍棄我母子于溝渠,皆因爾全無維護顧全之心,無實事求是之意。事過境遷,你縱不能真心悔過,說出這種冠冕堂皇、不痛不癢的話來,豈非自欺欺人。”
貴翼厲聲斥責:“資歷平,你以為你懂一點微言小義,就敢在長輩面前放肆,一派嘩眾取寵之心,全無孝悌寬厚之情。”
資歷平根本不看貴翼,繼續對貴聞珽發難:“貴老爺剛才說,三載恩情,彌足珍視,轉眼間,馬前潑水,覆水難收。”他不禁嘖嘖,“可憐我親娘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拖著懷胎十月的身體,在風雨中顛沛流離。你但凡有一點男兒血性,都不該將自己的女人如此卑賤地委棄于泥,縱然父命難違,也應該另有關照……”
“這世上,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貴聞珽低聲說。
“身不由己,還是口不應心。”
“我也意識到我無法彌補從前的過錯。”
“僅僅是過錯嗎?應該是罪孽。”
“你放肆!!”貴翼徹底暴怒,他把手中酒杯重重一摔!
嚇得旁席坐著的林副官一下從椅子上跌下來,酒潑了一身一地。所幸現場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這一家三父子身上,沒空去“照顧”到一個“配角”,林副官才不至于過于狼狽。
明堂看看不對路,設法相勸,說:“大家都消消氣,消消氣。小資本性天真……”
“其實不然。”資歷平不買賬。
“你到底想干什么?”貴翼問。
“我親娘當日與貴老爺相識,是在天津的一個武館里。我娘曾說,貴老爺當時身體羸弱,所以到武館學拳,強身健體。我娘在‘心意拳’門下小有所成,親授貴老爺一套拳法,我娘與貴老爺也因拳相愛,結成夫妻。
“心意拳,心意拳,從來都是由心生意,由意化拳。貴老爺既然對我母親無心無意,又何必忝施此拳,有負卿恩,不如罷手還‘拳’。”
眾人聽到此處,莫不嘩然。
“貴老爺若贏了我,我二話不說,聽憑處置;貴老爺若輸了拳,從此不能再打‘心意’拳。我替我那多災多難的親娘收了此拳,我們再無半點瓜葛。”
兒子居然公開挑戰父親,真是挑戰傳統的底線。
貴翼氣急反笑,說:“好一個罷手還‘拳’,你無非就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親生父親動手罷了——為人子者,善守孝道,天經地義,人倫之本。長輩有錯,下氣怡色,柔聲以諫。似你這般出言不敬,挑釁尊長,惡語相向,眼中竟是無父無兄,與禽獸何異?”
“小資問心無愧。公道自在人心。”資歷平依舊強硬。
明堂說:“小資,你過分了。我雖不是封建老朽,也欣賞新學風范,但是,你這些話也的確不能入耳了。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沒有你這樣輕重不分的,更何況,這種拳打腳踢之事,同輩比比也就是了,怎么好到長輩面前去張牙舞爪。打贏了,你輸了孝道;打不贏,徒留笑柄。你聽哥哥一句話,打了你贏不了,不打就不會輸。”
資歷平淺笑,說:“哥哥,你算我哪門子哥哥啊?最近真是好奇怪,自從有個貴軍門來跟我攀親戚,上海灘好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給我做哥哥,我倒是真有兩個哥哥,一個是殺人在逃犯,一個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二科的科長,綽號‘屠夫’,專殺‘共諜’,兩手血腥,他們才是我哥哥,不知道明堂哥哥聽了這些,還敢不敢跟我小資稱兄道弟?”
“你、你這,荒謬,荒謬嘛。”
明堂被他一番話給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跟你打!”貴聞珽說。
頓時,整個宴會廳鴉雀無聲。
“不過,我有個條件。”貴聞珽說,“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血管里流著我貴家的血,我是父,你是子。你要跟我打,可以,你得跪著跟我打!”
“說得好。”貴翼說。
“我跟你打!”資歷平說。
全場安靜。
“我跪著跟你打!”資歷平伸手摘下領口上的黑***結,扔在臺口,他徑直向樂池走去。
眾人嘩然。
最先鋒最激進的復仇方式往往是最傳統的方式。
樂池瞬間變成擂臺。
貴翼和林副官都拽著貴聞珽的袖子,說,不能去。貴聞珽擺手制止,說,這場架,資歷平憋了二十年了,該還的債遲早都要還。
“這純粹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人恩怨,沒有任何別的因素。所以,無論今日輸贏如何,雙方都不需要負上法律的責任。生死由命,成敗在天。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兒子都不準向資歷平尋仇。”貴聞珽說。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資歷平說,“貴老爺,請上擂臺。”
貴聞珽大步流星地走上樂池。
“拳擊運動,我向來都是反對的。明明就是合法的暴力嘛。”明堂嘟囔了一句。
“嗯。”貴翼“哼”了一聲,說,“今天的‘暴力’也合法。”
“我欣賞你的骨氣,但是骨氣不是賭氣。”貴聞珽平靜地說。
“我敬重你的勇氣,但是勇氣不等于正氣。”資歷平嫻雅地說。
“什么是正氣?”貴聞珽問。
“至大至剛之氣。”資歷平答。
“說得好,老朽別無所盼,盼你善養浩然正氣,做一個正大光明之人。”
此時此刻,貴翼是仰望著父親和兄弟的,只有他心中最清楚,離別二十年,父子相逢的這一刻來之不易。
拳拳之意,寸草之心。
貴聞珽與資歷平對峙。
長衫風骨與西裝風流;
長者與青年;
父與子;
拳與心。
資歷平先執弟子禮,退后一步。左掌右拳,躬身一拜。
貴聞珽左掌右拳,兩手環抱胸前,手心向外一推。說時遲那時快,貴聞珽出拳迅猛,防不勝防。束身起,長身落,氣勢如龍卷風猛烈剛勁。
資歷平只覺得一陣勁風撲面,直逼面目。他輕靈一躍,躲過拳風,雙手生風,往回一擋,單膝一跪,干凈利落。
溫情問道的情勢瞬間逆轉為飛揚跋扈,變化之快,速度之猛,令人防不勝防,大伙甚至來不及驚詫,臺上兩父子已經打得難分難解。
一個拳法精密,一個厚重老成。
一個紳士儀表,一個翩翩風度。
一個一拳一腿一跪,一個一掌一拳一收。
你來我往,父子倆打得風卷殘云,龍騰虎躍,看得人眼花繚亂。
貴翼一心掛著父親的“安危”,一臉焦急,在樂池下不停地提醒父親小心,喝斥兄弟無義!凡父親得手,貴翼就高聲喝彩,“好,打得好!”
凡兄弟得有寸進,貴翼就說:“小資,武術切磋,點到為止。”
“父親,小心腳下。
“資歷平,你混賬!
“父親,當心有陷阱,切莫強攻。
“小資,你聲名遠超實際,不過如此而已。
“小資,你要站起來一步,就算你輸。
“小資,你拳不由心,火力不足,陰柔太重,膚淺之至。
“小資,你敢挑釁長輩,世道世風何在?傳統美德何存?
“小資,你是打拳還是打架,全無章法,活像老鼠打洞。”
貴翼活像是一枚“助燃劑”,不但沒有起到遏制資歷平的作用,反而激發資歷平的斗志,越戰越勇。
“堅髓骨,煉靈根,片片桃花洞里春。”資歷平以一招絕美之勢,回應貴翼的“老鼠打洞”。他冷酷的拳法和英俊的外表在擂臺上卻異化出一種動人的美感來。
父子間閃轉騰挪,資歷平拳影拉風,出拳不計后果,貴聞珽只守不攻,出拳計較莫要傷他要害,雙方的位置不斷變換,意味著資歷平越攻越猛,所向披靡。
貴聞珽不欲戀戰,與他糾纏,發拳一招決斷,猛沖猛撞,一拳落下,勁力十足。大有惡虎竄澗之勢,大海揚波之威。
資歷平勁力裹含,蓄力后發。一招制敵與絕地,回拳干凈瀟灑,他單膝飛跪,沖到樂池臺口,雙手一展一收,仿佛織錦般燦爛絕色,氣勢如虹,氣度若仙。
觀者無不驚呼,大聲喝彩。
這一段打得漂亮,華彩,熠熠生輝。連林副官都禁不住高聲喊“好”,氣得貴翼直瞪眼。
父子倆打到此處,心里都很清楚,決勝的回合已在眉睫。
貴聞珽騰蛇旋轉,飛起一腳,直襲資歷平前胸,資歷平身體往后一仰,后空一個翻滾,單膝一跪,反手一拳,兩拳,三拳,拳拳打在貴聞珽的腰間,力量之兇殘,動作之狠毒,速度之威猛,屬于大砍大殺,強攻硬擊。
貴聞珽臉色蒼白,仿佛腰間遭到重創,雙手抱腰,大吼一聲,撲倒在樂池中。
全場大亂。
貴翼臉色鐵青,以最快的速度沖進樂池,喊著:“父親,父親。”林副官和明堂等人紛紛進樂池幫忙。
“怎么樣了?”明堂高聲喊著。
“我父親受了重傷,醫生,醫生呢?”貴翼聲音里夾雜了哭腔。
“蘇醫生,蘇醫生。”
蘇成剛趕到貴聞珽身邊,伏倒在地,先聽心音,再看傷勢。“不得了,不得了,貴老先生恐怕傷到腰椎了,腰椎是要害,一旦受傷嚴重,會造成骨折,脊髓發炎,肌肉麻木,下肢癱瘓。”
“癱、癱瘓?”貴翼的聲音都打顫了。
“軍門,軍門,別急,別急,我們馬上送伯父去最好的醫院。”明堂說。
“我有這方面的外科治療經驗,您放心,貴軍門,我一定全心全意保貴老先生平安。”蘇成剛說。
“謝謝,謝謝蘇醫生。來人——”貴翼站起來大喊一聲,“林副官,叫救護車。”
而此時,資歷平就平靜如水地站在人群之外,他向貴翼投來高深莫測的一瞥。貴翼怒氣洶洶地向資歷平走過去,明堂一看不對勁,喊著:“別動手。”
資歷平已經被貴翼劈面揍了一拳。
貴翼把資歷平的衣領一把拽在手心里,還要揮拳,就聽得父親一聲咳嗽,貴聞珽有氣無力地說:“不準打他,他是你弟弟。他是貴婉。”
“父親。”
“我欠他親娘的,我今日還清了。他不欠你的,是我們貴家欠他的。”貴聞珽說。
“你聽著。”貴翼把資歷平的衣領往前拽了拽,眼眸一厲,突然大聲說,“我父親今日要有一個三長兩短,我要你資家全家抵命!!”
這一句著實厲害。
嚇得隱藏在宴席廳里的蘇梅打了個冷戰。
貴翼的眼睛橫掃四方,威風八面地將資歷平推至林副官面前。
“給我銬起來。”
救護車一路呼嘯,貴翼和蘇醫生看護著貴聞珽奔向陸軍醫院。
蘇梅心有余悸地戴上黑框眼鏡,匆匆離開現場。
“見鬼!”資歷安聽完蘇梅的匯報,突然就想起了什么,接著冷笑起來,“這個狡猾的狐貍。”
“什么意思?”蘇梅問,“貴聞珽受傷,難道隱藏著什么陰謀?”
“三天前,我們截獲了**發給代號‘沙漏’的‘共諜’密電,上面明確提到,要他們幫助一個蘇區特委出港。而這個人受了嚴重的槍傷,需要去莫斯科動手術。”資歷安說。
“一個蘇區特委,如此大動干戈?”
“不是一個區區的蘇區特委,而是共產黨一個高級領導干部。”資歷安點燃一支煙,說,“中共發起抗日東征戰役,紅軍主力在陜北渡過黃河,東征戰役中,有一名高級將領中槍受傷,據特情處報告,此人腰椎受傷嚴重,傷及神經系統,如治療不及時,有可能癱瘓不治。”
蘇梅驚訝地叫出了聲。
“難怪你今日叫我前去監視他們兄弟的行動。”
“并非如此,我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處處都想得到吧。”資歷安說,“我只是覺得資歷平突然跟貴翼混在一起,一定會搞點小動作,畢竟,他們貴家死了一個貴婉。可是,他們今天的動靜確實大了點,有點不知死活。”
“那,我們還不馬上出發去陸軍醫院。”
“慌什么,總要等‘大人物’躺在了手術臺上,動了刀,才好人贓俱獲。你還怕一個昏迷的病人跑了?倒是這個貴翼,身為黨國棟梁,居然為己區區兄妹情分,就公然背叛黨國,簡直喪心病狂,無法無天。”
“貴翼身居要職,身份敏感,我們……”
“所以,我們必須‘人贓俱獲’,才能扳倒他這棵大樹。你去通知行動組,半個小時后,全體出發,地點陸軍醫院,不要拉警笛,安安靜靜地去。”
“是,科長。”
“還有,找一張貴聞珽的照片來給我看看。”資歷安語速很慢。
“我認得他。”蘇梅說。
“我得親自確認,明白嗎?”
“是,科長。”蘇梅立正。
陸軍醫院。
手術室的門口,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軍械局憲兵;走廊上,明堂陪著貴翼坐在板凳上,安慰貴翼。
明堂說蘇醫生的技術高超,他還特地請來了兩名德國外科大夫,一起給貴老爺子做手術,老爺子命大福大,一定沒事。
正說話間,走廊上來了一隊人馬,資歷安和蘇梅向貴翼迎面走來,貴翼的表情十分氣憤。他并不看資歷安等人的洶洶之勢,而是轉身看手術室的門,專注地傾聽里面的聲音。
手術室里很安靜,手術應該很順利。
有兩個護士不停地在過道里奔跑,她們手上抱著消炎的“磺胺”輸液瓶,資歷安突然擋住了護士的去路。
“干什么!”貴翼站起來,怒喝一聲。手術室門口的憲兵立即站在了貴翼身后。
明堂也站起來,察言觀色。
兩名護士趕緊低頭離開。
“貴軍門,我們偵緝處二科剛剛接到一條絕密消息,共產黨的一名要犯就隱藏在陸軍醫院,卑職奉上峰差遣,特來圍捕‘共諜’。有什么得罪之處,萬望軍門見諒。”資歷安說。
貴翼眼底一抹寒光直射資歷安的眼瞳,他冷笑著說:“資科長,你還真是狗膽包天,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貴翼先給資歷安下了結論。
不等他開口說話,貴翼已經開始滔滔不絕了:“我貴家與你資家雖然有些淵源,有點糾葛,但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了,你們資家的人就像一貼狗皮膏藥一樣,死死地貼在我們貴家身上。資歷平當眾犯上,毆打我父親,這筆賬我還沒跟你們算,你們就來以搜捕**之名,意圖攪亂我父親的手術治療。我告訴你,資歷安,我父親若有三長兩短——”
“你要我們資家全體陪葬,不是嗎?”資歷安很平靜,看上去,比貴翼多了些風度,他大度地笑笑,“貴軍門,你很失態啊。你這樣絮絮叨叨,滔滔不絕,哪里還有半點軍門的樣子?你穩不起啊?”他竟然伸出手去,意欲拍貴翼的肩,貴翼一個反手制敵,瞬間把資歷安的左肩扭成麻花,資歷安大聲慘叫著。
特務們一陣騷動。
“貴軍門切莫沖動。”蘇梅叫了一聲,“我等的確奉上峰之令前來緝捕**要犯,資科長適才出言不遜,得罪了軍門,望軍門大人大量原諒資科長。不過,在緝捕‘共諜’之事上,還望貴軍門以黨國利益為重,予以積極配合。”
“你要我怎樣積極配合?”
蘇梅走上前,雙腿一碰,立正敬禮,說:“我們接到秘密情報,**高層分子正在陸軍醫院接受手術治療,所以,我們要搜查手術室,不過,請貴軍門放心,我們會對貴老爺的手術室區別對待,絕對不會驚擾到貴老爺的手術治療。軍門海量,需知蔣總裁在對待剿滅**一事上,是雷厲風行的,軍門你稍有不慎,豈不授人以柄。”
“好一個稍有不慎,授人以柄。”貴翼態度惡劣地回手把資歷安給扔回去。他走到蘇梅面前,來回踱步,回頭看看臉色慘白的資歷安,微微一笑,說:“資科長,你艷福不淺啊,蘇小姐不僅人長得漂亮,話也說得在情在理,無可挑剔。我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為了黨國的利益,我就放你進去——”
資歷安剛要說話。就聽貴翼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只能資科長一個人進去。”
資歷安一愣。
“三分鐘,從現在開始計時。”貴翼說。
他開始低頭看表。
資歷安與蘇梅迅速交換眼色,兩名憲兵站回原位。資歷安不再猶豫,大跨步向手術室走去,憲兵替他打開了手術室的門,等他進去后,立即關上大門。
一名背槍的憲兵引資歷安走進手術室。
資歷安穿上了醫生袍,戴著口罩,以避免感染。憲兵允許他走進白色的帷幕,這樣,資歷安可以清晰地看到病人的臉。
資歷安看見了貴聞珽的臉。
呈雪青色,十分可怖。
兩名德國外科大夫跟一名中國大夫正在用德語交談,資歷安只會講幾句蹩腳的英文,對于德語,他是望而生畏的。
雖然他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從醫生臉上的表情可以臆測到貴聞珽傷勢嚴重,不可小覷。
白布上一片洼洼的血,布的窟窿下,是一片被切割的血肉。資歷安實在是覺得惡心了。
他忍著極度的惡心和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從手術室里走了出去。
而醫生們對他,幾乎是視而不見的。
資歷安確定了一件事。
手術臺上的的確確是貴聞珽在做手術。
而非別的什么人。
貴聞珽身受重傷,岌岌可危。
結論是,小資闖下大禍了。
咎由自取。
資歷安從手術室出來,十分誠懇地向貴翼表示了歉意,不僅僅是對剛才自己的魯莽行為,也為資歷平所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表示了極度憤慨。
然后,他又假惺惺地說,自己還要到陸軍醫院其他的病房去搜捕**要犯,就此告辭了。如貴老先生這邊有什么需要,盡管說話,他一定盡力幫助。
貴翼說,你回去燒炷高香吧,總之一句話,我父親沒事,資家就沒事。
手術過程很長,明堂去給貴翼買晚餐了。
“手術室”走廊上很安靜。
林副官把資歷平帶來了。
資歷平戴著手銬,坐到了貴翼身邊,兩個人肩并肩,輕展眉梢,相視開顏一笑。
原來這場父子擂臺賽,是他們預先設計好的。
“怎么做到的?”貴翼問。
“先給根煙抽。”資歷平說。
林副官掏了一包香煙出來,取了一支給資歷平叼上嘴,貴翼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打火機,替他點燃香煙。
“怎么做到的?”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資歷平沖貴翼吐了一個漂亮的煙圈。
貴翼伸手替資歷平把煙給掐了。資歷平調皮地一轉頭,嘴上居然又叼上一根點燃的香煙。貴翼再伸手替他掐了。
資歷平頭一低,一抬,嘴上又叼上一支點燃的香煙。
“怎么做到的?”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