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出的四名優秀特務于一夜之間在這個塵世里消逝了,一出好戲,還沒有開鑼,演員們就集體謝幕了。
資歷群面容憔悴且猙獰地盯著資歷平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小資,我老實告訴你,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與我為敵,唯獨你資歷平不能與我為敵!”
資歷平從塵埃里爬起來,他站直了,靜定地看著資歷群。
“你為什么反應這么強烈?”他問。
資歷群嘴角綻開一絲輕蔑的笑意:“你對這事的反應也挺強烈的。從前我動手打你,你總是還擊得又快又狠,活像一頭獵豹,哪怕身上被撕成千段萬截,你也是張牙舞爪的,使勁囂張。今天倒像是木雕泥塑,一灘爛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把該欠我的都還給我,別做夢了小資。”他嘆了口氣,“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陰。人非草木……”
“特務們能準確無誤地抓捕貴婉,意味著,他們也能抓捕到你?!?
“如果那天我和貴婉一起死了……”
“不會的。”資歷平條件反射地說出聲來。
資歷群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他心情好點了,說:“有時候,人孤獨久了,誰都不相信了。”
“……大哥?!?
“我也想有自己信任的人,陪著我,跟我一起守住一個秘密。我心里所有的苦,所有我想說的話,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他。沒有危險,沒有算計,沒有陷阱。天下最不合情理之事,就是所謂的大義滅親。試想,一個連親人都可以親手去毀滅的人,那不是凡人,那是神魔……你不該來。你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辟Y歷群有點語無倫次,他說,“我現在寧愿你變回原來‘混世小魔王’的樣子,也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已經失去貴婉了,老天爺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我不能公開替貴婉收尸,我不能參加她的葬禮,我甚至都沒有資格流淚。這種滋味,我嘗一遍就夠了,你還要讓我再撕心裂肺地痛一次嗎?”
話說得很清楚,不管資歷群是什么身份,他此時此刻流露出來的情感是真摯可信的,資歷平心里難過起來。
“你看看你,幾句話就受不了了。你根本就不屬于這里。人啊,心中一旦有了脆弱,有了柔軟不堪攻擊之地,你就會不知不覺地流淚,讓人同情。”資歷群站起來,走到資歷平面前,說,“小資,你是一個意志不堅定的人。哥哥給你一點職業意見,你,回家去吧。再也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牽涉到‘貴婉事件’中來。哥哥會處理一切的?!?
“包括真相嗎?”
“包括一切。除了真相,還有真兇?!辟Y歷群說,“我會讓真相浮出水面,讓真兇伏法。我不會讓自己至親至愛的妻子枉死的?!?
“我,相信你,大哥?!辟Y歷平是最愿意相信資歷群的人。
“你跟貴翼是什么關系?”資歷群仿佛漫不經心地問。
這是一句明知故問的話。
“他是貴婉的大哥?!辟Y歷平答得算是點滴不漏。
“我記得你在貴家的名字也叫貴婉。”資歷群溫馨提醒著,話里有刺。
“我不稀罕?!辟Y歷平說。
這是實話。資歷群想。“他可是民國**的要員,前途似錦……”他看著小資。
“他只想查處殺害他妹妹的兇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資歷群笑笑,說,“他幫助了我們,就不再是國民**的高官了,他是我們的同謀。”
資歷平不說話。
“他為什么處心積慮地想成為我們的同謀?你想過沒有?國民黨特務也是無孔不入的。這個世界,強凌弱,眾暴寡。沒有無緣無故的紆尊降貴,攀親附勢。貴翼果決精明,你和這個人打交道很危險?!?
資歷平感覺到了資歷群對貴翼的痛惡和對自己“欺騙”他的耿耿于懷。
“我會有一段時間沒有人身自由,我和黨組織的信任紐帶斷裂了,我的身份在他們眼里變得模糊不清了。小資,其實我這樣跟你剖心掏肺講這些話,是違反紀律的?!辟Y歷群說,“因為你的身份才是一個真正的疑點?!?
資歷平說:“大哥說得對,如果不是貴婉,我現在還是一個局外人。”
“所以啊,你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
資歷平的胸口隱隱作痛,他忍著,在所有具體事情都無法明確之前,他會諒解資歷群的一切,因為,資歷群習慣當贏家。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慢慢習慣貴婉的離去。我現在又要慢慢花時間回憶起貴婉的一笑一顰,來配合黨組織的隔離審查?!?
“對不起,大哥。”資歷平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
資歷群猛然一抬頭,說:“這也是他教你的?”
“什么?”
“很多人都不擅長即興發揮,偏偏你在這方面是天才。”資歷群淡淡地說。
“我在你面前,沒有‘裝’過?!辟Y歷平真的感覺委屈。
“撒謊。”資歷群“呵呵”一笑。他伸手去把桌上的一碗白米飯挪到資歷平面前,說了聲,“菜涼了,吃飯吧?!?
蘇梅是一個很寂寞的女人。
事實上,無論是警察局或者是偵緝處,從來都沒有人正眼看她一眼。這一切,都源于她身份的“不純”。
不管是她朦朧不定的過往,還是身份不斷轉變的現在,同事們都跟她保持著疏離的態度。
資歷群與蘇梅有著極為隱蔽而又緊密的關系,而資歷安與蘇梅卻是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涌的互相利用關系。
不可否認的是,蘇梅在資家兩兄弟之間,親密且疏離,重重疊疊纏繞不清的關系下,蘇梅身上某些體質已經達到誰都不可觸及的地步。
同事們始終都用有色眼鏡看她,而蘇梅對自己的真實身份一直都非常謹慎地加以維護,以至于“叛徒”的頭銜流布甚廣。她在偵緝處受人白眼,招人嘲笑,而所謂愛著她的未婚夫資歷安對此是保持沉默的,他的沉默無疑助長了偵緝處蔑視她的風氣。
蘇梅一直在想,自己該做點什么,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心中充滿了對所謂“戡亂救國”的使命感。
她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個玻璃煙缸,她不吸煙,卻特意買了一個琉璃煙缸做擺設,就像資歷安從來不吸雪茄,口袋里卻永遠揣著一包上等的雪茄煙一樣。
蘇梅在尋找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亦或者是真相。
一大早,有人送了一束花來。
九支白玫瑰,意喻“冰清玉潔”。
蘇梅很詫異,因為送花人的名片上寫著“貴翼”,還有幾句謝她的話,無非就是在醫院里自己情緒過激,謝她言語得當,洗清自己的嫌疑,處處為自己的軍政前途著想。貴翼還寫了一句,謝謝她關照自己的話,語意朦朧,花語含蓄,讓蘇梅有點措手不及。
蘇梅早年還有一身浪漫氣質。
但是現在,她已經鍛煉成一頭獵犬,可以隨時露出兇惡的牙齒去撕咬獵物,毫不留情。她看完貴翼的名片后,就把白玫瑰扔進了垃圾桶。
資歷安敲門進來了。
他很少進她的辦公室。因為他是她的上司,他隨時可以打電話叫她到辦公室來聆聽教誨,今天,他破了例。
他主動來找她。
蘇梅很守規矩地站起來,向他立正。
資歷安“啪”的一聲把一份檔案查閱表扔到蘇梅的辦公桌上,生氣地說:“解釋一下。”
蘇梅垂下眼簾。
“我就不明白了。”資歷安的口氣咄咄逼人,“誰允許你這么做的?你為什么對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那么上心。你想調查什么?我說過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準私自追查‘告密者’,你倒好,陽奉陰違,孜孜不倦地去查誰‘出賣’了你,你到底是懷念從前的生活,還是忘不了從前的情人?”
“我只想要一個答案!”蘇梅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說,“為什么兩年前我會被捕,而我的上線和下線都安然無恙?為什么?為什么當時你主持的市**特情處會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你們熟悉我所有的生活軌跡和任務路線,為什么,?。课抑灰粋€答案,有錯嗎?我告訴你,我并不留戀過去的生活,我只關心一件事,我,蘇梅是被誰出賣的!僅此而已。這對你來說,只是一句話,對我來說,是我的一生轉折點。”
“停手吧?!?
“我不會停手,除非你給我答案?!彼芗樱耙欢ㄊ撬鲑u我的,而他居然沒事!我必須找到真相?!?
“你真可憐?!辟Y歷安忍無可忍地說,“知道你為什么可憐嗎?你的生活無趣無求,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而且,你的工作已經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圍。”
“我覺得正相反?!碧K梅反唇相譏。
“是嗎?”資歷安看著她,“我以為我們快結婚了?!?
“可是你從骨子里蔑視我,為什么?” Wшw _тTk an _¢Ο
“我想你大概是病了?!?
“你討厭你大哥,他處處都比你優秀,他疼愛小弟,對你漠不關心,你們資家三兄弟,唯獨你資源最不好,你沒能留學深造,你考不上高等學府,而他們兩個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到全額獎學金!你恨他們,尤其恨你大哥,所以,你要把他曾經的女人踩在腳下,踐踏她,以獲取你卑劣的尊嚴和快感。”
“夠了!”
“不是嗎?”
資歷安長吸了一口氣,穩定了情緒,說:“蘇梅我告訴你,你對資歷群所有的調查都是白費力氣,你看到的、想到的、猜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還有就是,你最近精神恍惚,狀態實在不好。你生病了!放假休息吧?!彼f完后,就要轉身走。
“就算我放假了,養病了,我也不會罷手,直到我找到他?!碧K梅說。
資歷安停下腳步,回眸看看蘇梅,說:“蘇梅,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想害你,你真的不必過多地咀嚼和回味過去的愛情故事,它會讓你崩潰的。還有一句忠告,在間諜的世界里,沒有愛情故事,如果有,只能是悲慘世界?!?
他走了,反手關上門。
蘇梅感覺資歷安對自己的態度由任意擺布轉變成了輕賤,他有什么資格輕賤自己?兩相比較,她寧肯選擇去死。
蘇梅氣憤地一把將琉璃煙缸掃蕩在地,琉璃粉碎,而她在一場又一場的幻滅中尋找自己來時的影子。她看著琉璃碎片中映射出自己扭曲的臉,她很心疼自己,到底是為什么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資歷安余怒未息地摔門而入,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很疲憊,為了這個“換諜”案子他熬紅了雙眼,夜不能寐。
起初他在拿到共產黨交通局在上海聯絡站的一個小組名單時,他是躊躇滿志、顧盼雄飛的。資歷安指望自己一夜成名。
他為此做了最周詳的計劃。
他啟用了最優秀的外勤特務,改名換姓,一個一個有計劃、有目的、有陰謀地進入原**小組成員的生活領域,熟悉他們的一舉一動,音容笑貌。然后,冷血殘酷地將原**原班人馬一一誅殺之,讓特務們各自融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去。
他甚至還把假“青瓷”當成“叛徒”來配置,這樣,整個小組像模像樣,有領導,有電臺,有任務可執行,甚至有預備的“叛徒”可供清除。
多么的完美。
簡直無懈可擊。
可是,就在短短的一周前,貴翼來上海赴任的第一天,慘案就發生了。
他派出的四名優秀特務于一夜之間在這個塵世里消逝了,一出好戲,還沒有開鑼,演員們就集體謝幕了。
資歷安躲在無人處大哭了一場,哭得肝腸寸斷。他父親過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得這樣徹底這樣慘。
他開始疑神疑鬼。
懷疑一切。
他懷疑這個“局”一開始就是“陷阱”,這個口口聲聲要幫自己建功立業的“影子”就是一個高明的雙面間諜。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懷疑蘇梅有目的地接近自己,他甚至感覺得到蘇梅寫在臉上的欲望。她要掌權,她想取而代之。
他懷疑貴翼到上海赴任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陰謀,他要復仇。貴翼笑吟吟舉起屠刀,一刀一刀地割掉他資歷安心頭的肉。
他懷疑小資,處處跟自己作對。一個賊,是毫無信仰可言的。但是,小資同情心泛濫,泛濫到可以為了一個**的小孩子跟資家翻臉!這口氣,實在憋屈。
資歷安已經掉到“懷疑”的泥沼里,辦公桌上的煙缸是可疑的,辦公室的電話機是可疑的,走廊上來往人員的腳步聲是可疑的。
資歷安站起來,窗臺上種著“仙人掌”,他把杯子里隔夜的水倒到花盆里。然后,在房間里踱步。
他站在門前,聽見走道上有聲音,他駐足。但是,并不刻意去聽,因為走道距離遠,聽也聽不見。
電話鈴聲響了,他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話。
他走過去,拿起聽筒。
“喂……我是?!?
對方是做黑市槍械生意的大頭目,資歷安的頭愈發痛起來。
“我沒打算不付錢?!辟Y歷安說,忽然,他腦海里靈光一閃,素來少有急智的他,居然在瞬間逮到一只“替罪羊”。
“……我的兄弟因為購買黑槍,被新上任的軍械司副司長貴翼給拘押了。到現在也沒放出來。”資歷安說,“所以,我們偵緝處暫時不打算購買‘黑槍’了。我們得通過正常手續從軍械局領取合法槍械。”
對方粗暴地謾罵著。
“不過,你放心,我們偵緝處賒賬購買的槍械,我資歷安認賬。等我們偵緝處的特務經費撥款一到,我就派人送來?!辟Y歷安口氣溫和,十分得體,“……我也是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們也等等吧……等到什么時候???我也不清楚啊,什么時候貴軍門離開上海,什么時候就柳暗花明了?!彼鎺Ю湫Φ貟炝穗娫?。
資歷安知道,黑市的軍火商比黑道更順手,更兇猛,更可用。莫約一刻鐘的時間,資歷安叫了一名外勤特務進來,告訴他,蘇梅太危險。
“派人24小時盯著她。”
“是?!?
“尤其是這段時間,這個女人就像是一條瘋狗?!?
“簡直就是噩夢?!绷指惫僬f,“妞妞,你看你,到處都畫,桌上畫,書上畫,啊,你說你啊,就差在墻上畫了?!绷指惫汆洁熘?
“我有這個打算!”妞妞站在凳子上喊。
“下來,小皮猴,你看看你,啊,敗家孩子,一地雞毛?!?
“敗家孩子。”妞妞學林副官的話。然后伸手摟住林副官的脖子,讓林副官把她抱在懷里,她好夠得著書架上的書。
“不準拿大人的書,拿個皮球玩?!绷指惫僬f。
妞妞舍了書,拿了個小皮球,窩在林副官懷抱里四處找目標。
“我以后,絕對不會要小孩。”林副官說。
妞妞大聲地說:“為什么不要小孩?”
“因為帶你一個就夠受了。”林副官說。
貴翼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正走著,一個小皮球“啪”地飛到他額頭上,疼得他一皺眉,妞妞高興地在林副官懷里跳,說:“打中了!”
“小調皮,過來?!?
“接著?!绷指惫侔焰ゆそo了貴翼,“累死我了?!?
貴翼抱著妞妞說:“咱們去花園走走?!?
“花園的水管漏水了,我已經打電話叫水電公司的人來修了。你倆別去了,花叢里全積了水。”林副官一邊整理文件,一邊整理軍裝。
“你去哪兒?。俊辟F翼問。
“去趟兵站?!绷指惫僬f,“軍械司派人送過來的武器零部件生產表和前期軍費投入核算表,您都看過了吧?”
“看了。賬目不清晰,零部件廠家魚龍混雜,賬本不好做?!?
“很多**官員的賬目都有人專門打理,為的就是做好兩筆賬。軍械司也不例外。官員們多多少少都會拿點?!?
貴翼嘆了口氣說:“中飽私囊?!?
“接受現實吧。水至清則無魚?!?
“你想得開?!?
“多種樹,少樹敵。”林副官說,“走了,您辛苦。”
“出門小心點。”貴翼說。
妞妞也說:“出門小心點。”
林副官點頭。
貴翼笑笑,把妞妞放下來:“去玩吧。”
“嗨,我告訴你啊,皮猴,墻上和門上都不準畫……”林副官吵吵著,貴翼耳畔是妞妞銀鈴般的笑聲。
午后的太陽令人炫目,貴翼把妞妞哄得午睡了,他才下樓,到書房里看兵站的運輸線路,他腦海里思索著另一個“送人出港”的方案,一個能夠瞞天過海的計劃。
公館里很安靜。
貴翼聽到有汽車聲響。
他沒有在意,因為林副官說過,水電公司會派人來修理花園的水管。官邸里也配有帶槍的士兵,他不會想到其他。
一輛汽車開進了貴翼官邸的大門。
一名衛兵查看了證件,檢查修理人員攜帶的工具,予以放行。另一名衛兵指引修理工到花園。
修理工有三名工人,穿著水電公司的制服,很專業地在檢查水管。
兩名工部局的設計人員也來到貴翼官邸,向衛兵提出,工部局建議在官邸前面修一個噴水池,新官上任,風生水起。
衛兵檢查了二人身上并無槍械和刀具,于是放行。
衛兵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崗。
一名修理工趁人不備鉆到汽車底下,從車底取出一個又長又寬的工具箱。兩名工部局的工作人員左右看看,徑直走到花園中。
看似沒有什么關聯的兩撥人,互相望了望。
一個修理工從工具箱中拎出一支槍、兩支槍、三支槍,一桿桿的長槍遞了出去。五個人持槍分散開來。
貴翼有點犯春困,眼皮重重的。他伸手去拿咖啡杯,忽然,他聽到書房外有細碎的腳步聲。
貴翼睜開雙眼,從沙發上,悄無聲息地一躍而起。他迅速掏出手槍,站在書房門口,側耳傾聽。
腳步聲細而雜亂,貴翼在陌生的腳步聲中分析判斷有幾個敵人,各占據什么方向。他想到了樓上的妞妞。
貴翼的太陽穴泛起一層晶瑩剔透的冷汗,門口有腳步聲停下,間不容發之際,貴翼隔門一槍,撂倒一個大漢。門板隨即飛起,直砸在被撂倒的大漢面門。
槍聲示警。
門口的士兵持槍快速向前飛奔。
遠水不救近渴。
一眨眼工夫,兩名刺客,左右夾擊,攻擊貴翼。偷襲不成,改成強攻。
貴翼冒著火力,猛撲在地。一伸手,把壓在門板下刺客的長槍奪在手中。
貴翼長槍在手,沖上二樓走廊,開槍射擊,火力十足,奔騰跳躍,有刺客斜沖過來,貴翼故意賣一個破綻,刺客子彈破空而來,貴翼整個人飛出去,掛在了樓頂吊燈上,居高臨下,抬手一槍,一槍一個,有刺客一面叫囂一面謾罵著,向妞妞的房間沖去,貴翼連燈帶人甩將過去,整個人和燈具都砸在刺客頭上,尖銳刺耳的金屬撕裂聲,穿透整個大客廳,一時間,玻璃渣四濺,子彈亂飛,貴翼一馬當先,仿佛截斷眾流的勇士,勇往直前。
“嗖”地一股冷氣裹挾著冷風彈進來,貴翼前臂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唿”地仰面倒下去,子彈打到墻上,貴翼的耳膜里清晰地聽到彈殼崩離的聲音,仰面躺在地上的貴翼一下坐起來,一槍穿透扶梯的紅木,刺客側面中彈,大叫著滾下樓梯。
貴翼站起來,踩踩樓板,嘀咕了一句:“樓板怎么不平?!?
兩名衛兵還沒跑進客廳,被門口受傷的刺客阻擊在客廳門外。
貴翼“嗖”的一聲“彈”進妞妞臥室,只見床上空無一人,貴翼一驚,卻聽妞妞喊:“大哥哥?!?
原來妞妞趴在床底下,兩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一臉驚恐,但是她不哭,自己用小手捂著小嘴,自己怕自己叫出聲,被壞人發現。
“大哥哥?!彼匆娰F翼,一下就感到了“安全”。
貴翼把食指放到嘴唇邊:“噓”。他示意妞妞從床底下爬出來,“對,好,做得好。爬到大哥哥肩膀上,好。做得好?!彼贿吂膭铈ゆぃ贿呑訌椛咸??!半p手摟緊我脖子,摟緊了。記住了,絕不能松手?!?
“要是中彈呢?”妞妞低聲地問。
貴翼心里一“咯噔”,她還這么小,竟然問出這種話來。
“誰教你說這話的?”
“沒有人??墒菋寢屩袕椓耍瑡寢屩袕椓耍捅粔牡白プ吡??!?
“聽著,妞妞,你聽著。你可能會中彈,但是子彈得先從大哥哥身上穿過去!你也可能被壞蛋抓走,但是壞蛋得從你大哥哥身上踩過去!”
“嗯?!辨ゆさ男∈炙浪赖乇Ьo了貴翼的脖子。
“好樣的,大哥哥保護你,走。”
突然,窗口閃出一個人影,貴翼舉槍就打,只聽得一聲慘叫,有人從二樓窗戶上栽下去了。
“閉上眼睛,妞妞?!?
妞妞趕緊閉眼。
“表現得太好了!”貴翼說,“妞妞是最勇敢的小姑娘!”
客廳外,一名士兵受傷,另一名士兵擊中一名刺客,沖了進來,大聲喊著:“長官!你怎么樣?”
貴翼已經沖殺出來,一片槍火中,刺客哀嚎。
“留活口?!辟F翼吼了一聲。
一陣尖嘯刺耳的槍聲過后,煙塵撲面。
貴翼毫發無傷地站在大客廳中,妞妞也換了個姿勢,直接坐在貴翼頭頂,樣子特別滑稽。
“報告軍門,刺客五名,四死一殘,我方一人中彈,輕傷?!毙l兵在報告。
貴翼把妞妞放下來,說:“妞妞,跑步回房間,沒有命令不準出來?!?
“是。”妞妞雙腿一碰,敬禮,往樓上跑去。
貴翼走到被打殘的一個刺客面前,問:“哪路的啊,怎么稱呼?”
“貴軍門……給個痛快的,求求你?!?
“哪路的?”
“我們……是黑市販賣軍火的?!?
“哦,我搶你們生意了?”
“是、是資科長,他的人被您扣了,他、他不肯買我們的貨了?!o個痛快的吧,他們說,解決了你,就行。我們得到的命令……殺光屋里所有的人?!?
“殺光屋里所有的人。連孩子也不放過?”
“上頭的命令?!?
“砰”的一槍,躺在地上的刺客頭一歪,咽了氣。
“打掃戰場?!辟F翼說。
“沒事,沒事。”貴翼在接電話。
妞妞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她拿了一個很大的掃帚要掃地,貴翼一邊跟林副官說話,一邊喊著,“妞妞,妞妞,不準掃,給我過來。”他一把把妞妞拽到自己懷里。
“怎么了?”林副官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
“你快點過來帶孩子?!辟F翼說。
“您沒事吧?!?
“沒事。”
“需要醫生嗎?”
“不需要?!辟F翼說。妞妞扭著身子,用手上的掃帚敲話筒,稚嫩地說,“不需要?!?
“家也沒事吧?”
“沒事——”
“轟”的一聲,大客廳的吊燈整個落下來,玻璃碎片紛飛,貴翼把妞妞抱緊了,說了一句,“景軒?!?
“怎么了?”
“得花筆錢修房子?!辟F翼掛了電話。
妞妞湊到他鼻尖下,指著他的鼻子說:“林副官要罵你,敗家?!?
林副官從兵站回來,還帶了一個老保姆到官邸。
林副官聽了衛兵的報告,他把門口的衛兵都給訓斥了一通,火燒火燎地連夜在官邸布崗,回頭還怪貴翼當初不肯聽自己的話,連親兵都不放一組在身邊,差點被人一鍋端。
貴翼看著一地狼藉的住所,也就啞口無言了。
吃晚餐的時候,林副官也是繃著一張臉。貴翼和妞妞都很自覺地很低調地把飯給吃了,妞妞也沒鬧。直到林副官喊保姆抱她上樓。
“我要去看看小狗熊,它嚇壞了……我要吃栗子蛋糕?!乙丛铝痢辨ゆら_始鬧。
“你要馬上洗個澡?!绷指惫僬f,“然后去睡覺?!?
“小狗熊也要洗?!?
“小狗熊是陸地動物,不是海洋生物,不能洗?!绷指惫僖贿呎f,一邊喊著,“林媽,林媽,來,把小姐抱去洗。”
妞妞向貴翼求救,貴翼悄悄給妞妞眨眼睛,妞妞沖林副官做鬼臉。作好作歹的,總算把小皮猴弄去休息了。
“我看了刺客的尸體。一個身上中了一槍,一個身上中了三槍,一個臉上中槍,一個頭被砸穿了?!绷指惫倏纯促F翼,說,“你夠能干的?!?
“我人緣好,刺客來了都愿意自殺謝罪。”
“嗯,還有一個從窗戶上掉下去的?!?
“他隔著窗子跟我講話,我就喂了他一槍?!?
“槍法不錯。”
“你的槍不好用?!辟F翼說。
“他們顯然是費了極大的工夫的?!绷指惫僬f,“殺一個軍政要員,他們簡直瘋了。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嗯,是黑市軍火商干的?!?
“資歷安這招夠狠的?!绷指惫僬f,“我們那天繳了他們偵緝處的黑槍,拘押了他們的人,他就把消息放給黑市軍火商。殺了你,黑市軍火的生意才能繼續做?!?
“夠毒啊,借刀殺人……你去!帶上人,帶上槍!把全上海賣軍火的黑市給我掃了。”
“是?!绷指惫倭⒄?。
“回來?!?
林副官站住了。
“不能這么輕易地放過他?!辟F翼說。
“爺的意思?”
“做好事要留名?!辟F翼摩娑著下巴,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誰的命更長?!?
林副官一愣,旋即明白,雙腿一碰:“是,軍門?!?
又一個晴朗的早晨。
資歷安得到一條極為隱秘的線報,貴翼在上海大飯店有異動。資歷安不明就里,帶著蘇梅和兩名特務悄悄來到上海大飯店,以觀其變。
他們剛剛走到二樓,宴會廳那邊鼓樂齊鳴,張燈結彩的。一個服務生看見他們一行人出現,趕緊躬身引路?!笆琴Y科長吧,您的朋友在等您?!狈丈吂М吘吹靥尜Y歷安等人打開了宴會廳的大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
資歷安徹底傻眼了。
照相機的青煙頻閃,記者們蜂擁而至。他活像一個電影明星或者是軍政大員出席什么剪彩活動。
貴翼身穿白色高腰雙口袋西服,修身白色西褲,簡直風流倜儻,宛如玉樹臨風。他笑吟吟站在門口,親自迎接資歷安。
他說:“大英雄來了,鼓掌歡迎?!?
一片歡聲笑語,掌聲四起。
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完全不在資歷安預想范圍之內。
“貴軍門?您、您這是?”
貴翼親熱地摟住資歷安的肩膀,說:“面帶微笑啊,資科長,這可是你的慶功宴?!?
“貴軍門,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你是有功之臣啊?!?
“我一直想弄明白。”
“資科長真幽默?!辟F翼笑著說。
林副官和蘇梅二人分別跟在兩人身后,亦趨亦步。
“貴軍門是在擺資某的鴻門宴嗎?”
“資科長覺得紙能包得住火嗎?”貴翼壓低了聲音說。
“軍門明言?!?
“貴軍門的官邸昨天下午遭到歹徒襲擊?!绷指惫僬f話了。
資歷安頓時緊張起來。
“貴軍門此事真的與我無關?!?
“我信了?!辟F翼微笑著,“你聽著,不管計策如何完美,都必須看一下結果是否如預期所料?!?
“貴軍門?!?
“你也很清楚我對你們資家的態度,小資打傷了我父親,現如今,你又來害我?!?
“軍門是要搞株連嗎?”
“不,不。打打殺殺的多沒趣,我不傷和氣,和為貴嘛。”他手一抬,所有的音樂都停止了,大家安靜下來。
“記者先生們,女士們,今天貴某人有幸請諸位來分享勝利的快樂。大家都知道,在上海灘黑市上軍火販子兇狠毒辣,他們非法買賣軍火,造成社會動亂。且屢禁不止,氣焰囂張。今有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的資歷安,資科長,為了打擊犯罪,一年以來,收集了黑市軍火商的各種信息,詳細提供了非法軍火商的重要線索。資科長運籌帷幄,神機妙算,將敵誘致貴某人官邸,并親自派兵埋伏,一一擊殺之?!?
大伙又一次掌聲四起。
“今天資科長特意請諸位記者們來共同分享勝利,諸位,諸位請將你們的鏡頭對準這位剿滅黑市軍火商的大英雄資科長,請為我們的英雄譜寫勝利的篇章,謝謝?!?
“你這么逼我一定會后悔的。”資歷安笑著說。
“這是你自作自受?!辟F翼笑得很開心。
所有的照相機向資歷安靠攏。
“資科長集中注意力,對準鏡頭笑笑,拍張照片?!辟F翼說。
資歷安膚色慘白。
“一會兒說得生動點?!辟F翼微笑向記者們示意。
“資科長,請問您在剿滅黑市軍火販子上有什么制勝法寶?”
“請問資科長,偵緝處對于剿殺軍火販子的后續計劃,是否可以透露一二?”
“資科長,有什么話要對上海市民說?”
“資科長,資科長對于民間槍支管理松懈有什么看法?”
資歷安咳嗽了一聲,說:“我們偵緝處對于一切非法的、危害**的行為,都將予以切實打擊,保護市民,維護城市安全,剿滅黑市軍火販子,我們偵緝處責無旁貸?!?
“好,說得好?!辟F翼興高采烈地帶頭鼓掌。
在資歷安眼里,貴翼此刻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狐貍正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的獵物落入陷阱。蘇梅覺得此時此刻,她和資歷安就像是兩個蠢物,擺在玻璃缸里顯眼。
蘇梅的眼角低垂著,貴翼回眸的余光正好與她低垂的目光交匯。
想著他給自己送的白玫瑰,蘇梅還是友好地笑了笑。盡管她知道,貴翼并不友好。
鐵案已定。再無任何商討遮掩之余地。各大報紙刊登大幅標題,偵緝處資歷安科長神勇剿滅黑市軍火商,獲得貴軍門贊譽,云云。
蘇梅筋疲力盡地坐在一個小酒館的包廂里。警察局刑偵科的科長劉玉斌拿著一個公文包走了進來。
“怎么這么憔悴?!眲⒂癖笳f。
蘇梅給他倒了一杯酒。
“酒能釋放壓力嗎?”
“你試試。我覺得不錯。”蘇梅說,“全世界都以為我是**叛徒,只有你知道我是誰?!?
劉玉斌笑笑。
“誰讓你出師未捷先被捕呢?中央黨部花了高昂的代價培養了幾個能成功打入**諜報機關的特勤,你干了不到半年,居然就落入了自己人的‘法網’。你說,當時我們能怎么辦?承認你是中統的人,會牽連其他跟你一起潛伏到共區的同事,承認你是共產黨,不叛變就得槍斃,就算陳先生也保不了你。何況軍統、中統素有嫌隙,你的身份又是絕密。你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黨國精英?!彼鲃咏o蘇梅斟酒。
蘇梅說:“每次看到你,我就有歸屬感和安全感?!?
劉玉斌問:“資歷安呢?”
“他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懦夫!”她嘆了口氣,“真想不干了。”
“想不干很容易,一是死,二是叛。”
蘇梅笑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你有點愛上他了?!?
“在愛情上我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劉玉斌曖昧地一笑:“生活上值得就行了。”
“有眉目了嗎?”
“我動用了警察局所有的戶籍警察幫你找‘煙缸’的足跡。我用了最古老的親屬搜索。凡是貴婉用自己的名義,用她家里任何親屬的名義所購買的住所,我都有全面地毯式搜查。資歷群也一樣,他所有的化名,只要我們知道的,我都普查了一遍。最后,我發現貴婉曾經在上海租住過小閣樓,有三處都是一筆付清三年租約。三處都是畫室,有很多志同道合的畫家在那里駐足。三處都荒廢很久了?!?
“只有三處了嗎?”
“目前就知道這么多。”
“你派人去看過嗎?”
“沒有,我不想打草驚蛇?!?
“做得好。”
“不過呢,有一句說一句。貴婉已經死了,按照他們地下黨的規章制度,所有跟貴婉有關的住所,都應該棄用了?!?
“是的,但是,正如你所說,貴婉已經死了。他們會誤以為跟貴婉有關的所有文件資料都作廢了。他們根本想不到有人通過戶籍在查找死人住過的所有住處?!碧K梅喃喃地說,“就像是大海撈針。謝謝你,劉科長,謝謝你把這根針替我找出來了。”
“我在這幫你是應該的?!眲⒂癖笳f,“資歷安是個十足的蠢貨,利用黑市軍火商刺殺軍政要員這種事情他都能做得出來?!?
“我們得把注意力集中在抓捕‘共諜’身上。”蘇梅說。
“如果你以前所有的假設都成立,你應該去這三個地方看看。但是,很可能是一片荒蕪,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眲⒂癖竽贸鲆粋€信封給蘇梅,“如果你運氣夠好,三處里面一定有一處是你想要的?!?
蘇梅的手拿住了信封。
“其實,我應該自己著手去搜捕,而不是輕易地告訴你。”劉玉斌說。
“那你為什么還要交給我?”
“交給你,可確保可信的情報落入可信人之手?!?
“我需要帶幾個人去?!碧K梅說。
“這我可幫不了你,你知道,我給你派了人,就相當于警察局插手偵緝處的事,以后我辦起事來,就沒有這么方便了。不過,我可以安排兩個警察局的眼線給你,他們的名字不在檔案里。查無實據。”
“這主意不錯。”蘇梅說。
“你什么時候行動?”
“就在今晚?!碧K梅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露西和資歷群各自結束了跟黨組織成員的談話。來人告訴他們,他們的談話記錄會直接拿給“蛇醫”做甄別。為了安全起見,明天一早,會把他們轉移到新的住所。資歷群叫小資去給自己買雪茄煙,露西開始整理樓下的房間。
一切都井然有序。
傍晚,有人敲門。
露西問:“誰???”她走到門口,打開一個小木塊,朝外一看,一包雪茄煙堵在小木塊的視野里,露西笑了笑,“小資啊?!彼翢o防備地打開門。
就像是一股強風暴,蘇梅一馬當先沖進來,舉槍就射!
露西強行用手去壓制蘇梅的槍口,蘇梅一腳踢翻露西,露西畢竟上了年紀,被一股慣性裹挾著撲倒在地,她轉身朝樓上跑,一邊跑一邊喊:“快跑!是敵人!”
槍聲驟起。
露西中彈,從樓梯上滾下來。
蘇梅大踏步沖上樓,身后兩名男子持槍相隨。
“放下槍?!币宦曒p叱。
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了蘇梅的左邊太陽穴上。
“放下槍??!”兩名男子叫囂著。
“夫妻倆見面,不需要先問候一下嗎?”資歷群說。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這?!?
“對,我在這?!辟Y歷群笑笑,他的笑容令人悚懼,“防止你做出毫無意義的事?!?
“放下槍!”樓下有人吼。
“開槍就是兩敗俱傷!開槍啊??!”資歷群吼了一句。
蘇梅的雙瞳放大?。『畾馍。?
“我倆要是死在這了,那才叫一個有趣?!辟Y歷群怪異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