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人下了車,馬車繼續(xù)前行,教堂前的廣場上,一個孤零零的背影站在清冷雙絕的風(fēng)雪中。
資歷平感覺咖啡嗆在喉嚨里,味道很苦。
“他是昨天早晨出門的,一夜都沒有回家。”貴婉說。“這不符合常規(guī)。”
“那,他會到哪里去呢?”資歷平說。
“也許路上遇到什么麻煩了,也許有意外發(fā)生,最壞的結(jié)果是被工部局巡捕房派來的特務(wù)秘密逮捕了。我現(xiàn)在還不能下最后的結(jié)論。因為我們還沒到最后約定時間。”
沒到最后約定時間,就有一絲希望和幻想。
“我大哥……他會有生命危險嗎?”資歷平臉色蒼白地問。
貴婉沒有答。
馬車在風(fēng)雪中前進。
資歷平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
“你呢?你不——”他剛想說“逃”,又吞咽回去,說,“你不撤退嗎?你是不是應(yīng)該先撤退?”
“你別緊張。”貴婉說,“現(xiàn)在還沒有人動我,只能說明兩種情況,一種是你大哥遭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不能馬上回來跟我會合;還有一種,就是你大哥成功地逃脫了敵人的追捕,而我已經(jīng)落入敵人的視線。”
“如果你已經(jīng)暴露,他們?yōu)槭裁床蛔ツ隳兀俊?
“他們想利用我,找到你大哥。”貴婉說。
“如果是這樣,你聽我說,你先撤退,我來,我來找大哥。”
“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貴婉反過來安慰資歷平,“并不是事實。”
“如果是事實呢?如果是呢?他們很厲害的。”資歷平說,“政治新聞版里報道過無數(shù)次特務(wù)槍擊案,他們可以不經(jīng)逮捕,不經(jīng)審訊,就執(zhí)行處決——”
“正因為這樣,我才要等你大哥回來。”貴婉情緒激動起來。
“什么意思?”
“我們生生死死總要在一塊的。”
資歷平抬頭看貴婉,貴婉眼里充滿了溫情。
“我會找到對應(yīng)之策的。”貴婉的目光探視向馬車窗外,外面天高云高,雪落無聲,到處可見一片片白色的光焰罩著沿街屋頂?shù)男贝昂臀蓍苌希斑@雪真的很美……我是真想再看一回春冰化水的壯美。”
她用了“壯美”,而不是“凄美”。資歷平隱隱感到不詳:“你太悲觀了。難道這是你看到的最后一場雪?”
“今生而已。”貴婉莞爾一笑。
資歷平卻笑不出來。他想著,她其實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我會守住我和你大哥的最后一刻,哪怕是冒險,我也要等他回來。”貴婉說。
資歷平明白,她在等“奇跡”出現(xiàn)。但是,奇跡往往源于重重的苦難和危險。
“我能為你們做點什么嗎?”資歷平問。
“我想知道巴黎警察局里24小時之內(nèi),有沒有被臨時拘押的犯人。我指的是華裔犯人。”
“明白。”
“如果有,你及時通知我。”貴婉給了資歷平一張紙條,“我的電話和住址。你默記一下。”
資歷平很快把紙條上的字默記下來,貴婉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
“還有一件事,我大哥也來了,他在巴黎開會。你想不想……”
“不想。”資歷平搶答了。
“你不是瞞著家里人去了一趟蘇州嗎?”
“我是去找我娘的。我不是去……”資歷平說了半截話,覺得沒意義。稍后,他說,“貴家跟我沒有關(guān)系。”
貴婉微微嘆息一聲。
“我沒別的意思。”資歷平說。
“我的意思是,趁我現(xiàn)在還在,希望你們能彼此認識,僅僅就是認識一下。”
她這句,趁我現(xiàn)在還在,讓資歷平感到某種窒息和恐懼。
“我相信我大哥,他一定會保護好你的。你們一定會沒事,相信我。”資歷平說,“你們是天生的革命家,會有好運的。”
貴婉笑笑。
“我還有句話,想跟你說。”
“你說。”
“如果‘貴婉’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你能答應(yīng)我,繼續(xù)做‘貴婉’嗎?”
一語雙關(guān)。
資歷平是聰明人,很清楚貴婉想表達的意思。
“你不會的。”他喃喃自語。
“你能答應(yīng)我嗎?”
“你,能不能不再說這些瘋狂的話,這些話會讓我崩潰的。你走吧,就像上次在上海。上次都沒事。何況這里是巴黎。這里沒有白色恐怖。走吧,貴婉。”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既不是“嫂嫂”,也不是“妹妹”,他在呼喚她的名字。
他怕失去“貴婉”。恐懼感已經(jīng)爬上了他的額頭和眼角,不僅僅是對死亡的畏懼,而是那種不想再失去親人的巨大恐慌。
貴婉看著他,吐字清晰地說:“我是個戰(zhàn)士,直到戰(zhàn)死。”
資歷平被她平靜的外表,堅毅的內(nèi)心所震撼。
他倆都明白。
不到十幾分鐘的密談里,貴婉已經(jīng)第三次提到了“死亡”。或許,她還會繼續(xù)提及“死亡“。而資歷平有可能是在她身處絕境時內(nèi)心獨白的唯一傾聽者。
資歷平望著她,說:“我還能見到你嗎?”
“能。”貴婉說,“不過,將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容易見面了。也許一年一次。”
“我大哥,他,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會的,只有死亡才能把我們分開。”貴婉說。
資歷平沉默了。
“你會答應(yīng)我的要求嗎?”
轉(zhuǎn)了一圈的問題又轉(zhuǎn)了回來,像螺旋線一樣,問題永遠都無法逃避。
“會。”資歷平說,他的聲音有點干澀,聽上去很沉重。
貴婉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她的手伸過來,握住資歷平的手,低聲說:“如果那一天來臨,你回上海,到麥特赫司脫路83號……”她把頭伸過去,在資歷平耳畔低聲補充著,資歷平點點頭。
貴婉從頭發(fā)的鬢角處取下一支很精致的粉紅發(fā)卡,交到資歷平手上,說:“這是我大哥貴翼買給我的,我在他眼里永遠只有五六歲,他永遠都只會買這種小女孩的發(fā)卡給我戴。”
資歷平只覺得自己眼角“酸酸”的,抬不起來,他笑笑,說:“你大哥真吝嗇。”
“是啊,”貴婉的眉眼里泛起一絲歡快,“下次見到他,發(fā)揮你揮霍的本領(lǐng),替我好好敲他一筆。”
原來這“發(fā)卡”是貴婉給資歷平的認親“信物”,他們彼此都清楚對方的含義,卻都故意含含糊糊地不肯說明。
“他不會喜歡我的。”資歷平說著把那枚發(fā)卡往貴婉手上“送”,貴婉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推,說,“你會尊重他的。”
資歷平啞然。
他天生一副敏銳之心。
他看看貴婉,把發(fā)卡緊緊握在手心。
貴婉微微一笑,一臉恬靜澈明。
馬車在一個教堂附近停下了。
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人下了車,馬車繼續(xù)前行,教堂前的廣場上,一個孤零零的背影站在清冷雙絕的風(fēng)雪中。
貴婉提前下車了。
為了預(yù)防有人跟蹤,貴婉穿了資歷平的大衣。
她手上拿著一本“圣經(jīng)”,走進了教堂。
馬車上,資歷平隔著車窗簾子窺探著外面的車輛與行人,他手上的草莓蛋糕只剩下一點點薄薄的香氣了。
咖啡也一滴不剩了。
他坐正了身形,想想從前自己所受的所謂煎熬,相比貴婉的精神世界,真是相去甚遠。此時此刻,他是仰望著貴婉的。
他并不希冀自己能成為貴婉那樣的人,他覺得自己不夠格,同時,他希望哥哥和嫂嫂所經(jīng)歷的危機能夠逢兇化吉。
巴黎的咖啡館很多,但是茶館很少。
拉丁區(qū)的一個小茶館里,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客人。茶館的規(guī)模不大,空間狹小,壁燈也昏暗,茶水和茶具算不上精致,收費卻很貴。
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頭上戴著毛絨線帽,左臉上坑坑洼洼的,酒糟鼻梁上掛著一副黑框大眼鏡的男子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墻上昏黃的壁燈根本照不到他的面孔,他的對面坐著上海警察局特務(wù)科的小頭目寇榮。
“原定計劃不是這樣的。”絡(luò)腮胡子說。
“那是你們在上海出了差錯,讓魚兒給溜了。沒辦法,你們這是逼著我們提前收網(wǎng)。”寇榮瞇著眼睛,喝著茶水。
“你是張網(wǎng)捕魚的,費時費力地織了一張?zhí)炀W(wǎng),難不成就為了這一條魚把網(wǎng)給收了?有意義嗎?”
“不止是一條魚,我抓的是人,是活人。活人會開口講話的,她會原原本本地把她所知道的秘密給吐出來的。”
“這么有信心?”絡(luò)腮胡子鄙夷地看著寇榮。
寇榮咧嘴一笑:“是人,哪有不怕死的。”
“共產(chǎn)黨歷來不怕死。”
“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女人嘛。”寇榮這一次笑得很猥褻。
絡(luò)腮胡子有點不舒服,他皺著眉頭,拿了一支雪茄煙抽了兩口。煙霧繚繞在他臉上,越發(fā)的云山霧罩了。
“聽說‘藍衣社’也插手此事了。”絡(luò)腮胡子說,“你們需不需要協(xié)調(diào)分工?”
“分工合作,成本太高。那都是唬弄上頭的。不就是有人想搶功嗎?”
“明白了,不是協(xié)調(diào),是內(nèi)斗。”
“廢話少說,告訴我時間、地點。”寇榮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封來,往前一挪。
絡(luò)腮胡子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火柴盒,扔給寇榮,順手把“錢”收了。
“人抓到了,把剩下的錢,匯到這個地址。”絡(luò)腮胡子給了寇榮一張小紙條。
“放心。我寇榮說話算話。”
“別大意,這個‘煙缸’可不好對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寇榮說,“走了,你多保重。我就沒見過‘內(nèi)奸’有好下場的,別介意啊。”他簡直就是連面具都省了,得意洋洋地走了。
絡(luò)腮胡子鼻子里“哼”了一聲。
巴黎地鐵站,通往“共和廣場”的地鐵走廊里,絡(luò)腮胡子手插在衣兜里,低著頭左右掃視,確定無人跟蹤后,他從暗影處晃出了地鐵站。
一家酒吧的廁所里,昏暗的洗漱池前,面對一塊有裂縫的玻璃鏡子,絡(luò)腮胡子伸手“撕下”了半張臉,他看著鏡子里自己的“陰陽臉”,笑了笑。
他把一個殘破的火柴盒扔在洗漱臺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你也得先變成‘魔’。”
資歷平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雪亮的皮鞋尖上浸了碎雪化的水珠,他風(fēng)度清朗地坐在巴黎警察局查詢失蹤人口辦公室的走廊上,不斷地有警察進進出出,也有一些訪客愁容滿面地在服務(wù)窗口講述著、詢問著。
資歷平是以巴黎馬丹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身份去的。
據(jù)他所說,他是受富裕葡萄酒酒廠的老板娘所托,前來查找她失蹤了一天一夜的華裔丈夫,也是他的“當事人”。此人曾經(jīng)由于酗酒滋事被拘留過,所以,這一次他唯恐他的“當事人”故態(tài)復(fù)萌,特地前來查找,為了盡快地得到警察的幫助和答復(fù),他帶了一箱上等的葡萄酒來犒勞詢問處的警察。
他受到了極好的優(yōu)待。
窗口接待處的法警一直在幫他查詢這兩天被拘押的華裔囚犯,卻一無所獲。資歷平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他顯得非常有禮貌,有耐心。
“你要不要去警員辦公室喝杯咖啡?”一名拿了他兩瓶好酒的法警走過來問他。
“不用,我想再等等。”
“你先去休息一下,一有確切消息就通知你。你從下午等到現(xiàn)在,夠辛苦的啦。你們這一行像你這么替‘當事人’著急的,我還第一次見。我甚至都要懷疑你是老板娘的情人了。”法警打趣地說笑著。
資歷平看看,天也黑了,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就去警員辦公室坐坐。
法警替他倒了杯熱咖啡,讓他取暖。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有法警在接電話,資歷平側(cè)著耳朵,仔細聽著。
“在哪兒?香榭麗舍大街……”
資歷平頓時警覺起來,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貴婉在馬車上給他的地址和電話。第一句就是“香榭麗舍大街”。
“怎么回事?上海警察?他們不能帶武器,誰給他們的權(quán)利?工部局也無權(quán)這樣做,抓人只能通過我們警察局。共產(chǎn)黨?抓共產(chǎn)黨也得是我們?nèi)ァ!?
資歷平開始焦躁地突然站起來,一名法警注意地看著他,他馬上解釋要去一趟洗手間。法警給他指路。
“你知道巴黎有多少共產(chǎn)黨,社會黨,激進黨?工部局巡捕房的逮捕令只能在中國上海有效,對,對。我們馬上請示一下警長。”
資歷平假意去洗手間,離開兩名法警視線,推門而出,直奔走廊。他用最快的速度走到詢問處窗口,直接拿了電話來打,他打出的電話,一直處于占線模式。
資歷平感到一陣恐慌。這種內(nèi)心極度的恐慌激發(fā)了他對危險的敏銳度和穎悟。
資歷平忽然明白了。
危在旦夕的不是失蹤的資歷群,而是已經(jīng)暴露在敵人靶子底下的貴婉。
貴婉要出事!
資歷平毫不猶豫地立即離開警察局,一路狂奔。
由于巴黎國際會議的召開,很多車輛都被**租用了。資歷平沿途雇不到一輛馬車。
寒夜冰冷,雪花滿地,交叉路口堵塞嚴重,資歷平在雪地里瘋狂地奔跑。
他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冰天雪地里回蕩。
他想著馬車里貴婉的笑靨和他倆的對話。
“你太悲觀了。難道這是你看到的最后一場雪?”
“今生而已。”
忽然,天空里綻放出無數(shù)焰火,一束束明亮璀璨的光芒不停地劃破黑夜,這是慶祝巴黎國際會議的順利閉幕放的煙花。
資歷平猛然想到了貴翼。
憑自己一己之力,如何對抗工部局巡捕房和上海警察局,何況他們還有武器。他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怎么辦?怎么在有效的時間里通知到最有能力解決危機的人?
資歷平的手摸到了口袋里那枚粉紅色發(fā)卡,他有主意了。他倏然掉頭,反方向跑去,直奔交叉路口指揮車輛的交通警而去。
“您好,警官。我是巴黎國際會議中國代表團的隨行翻譯,我的汽車車胎爆了,我運氣壞透了,沒辦法,我得馬上趕到閉幕酒會去,我的長官在等我,請您一定幫忙。”資歷平從口袋里掏出兩百法幣塞到警察手上。
很快,他被送到一輛汽車上,暢通無阻地趕往會場。
優(yōu)雅的莫扎特第四十交響曲、十二平均律的音樂奏響,巴黎國際會議閉幕酒會上,花香鬢影,名流云集。
貴翼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只雪茄,面帶微笑地用流利的英語跟各國代表們談話。
“貴軍門對眼下的國際局勢有何高見?”英國代表說。
“如今日本入侵我東三省,狼子野心,面目猙獰。我認為,于今之計,應(yīng)該以國家利益為重,集中國家力量,打擊侵略者——”
“貴國內(nèi)閣總理汪先生通權(quán)達變,善策方略,個人認為,汪先生提出的‘分黨’比蔣先生提出的‘清黨’手段更為高明。”
法國代表點頭附和,說:“我向來不主張暴力革命。”
“德國正在大量擴充陸軍,西歐的局勢也是一觸即發(fā),在戰(zhàn)爭的陰影下,增強國力,團結(jié)對抗,才有可能重建國際新秩序……”貴翼侃侃而談。
眾人點頭。
一名服務(wù)生端著酒具過來,對貴翼說:“貴軍門,剛才有人送了封信給你。”
貴翼有點詫異。
他從服務(wù)生手上接過一封信,有禮貌地跟兩位代表示意自己要離開一下。他走到一邊,打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個粉紅色的發(fā)卡。
看著那熟悉的發(fā)卡,貴翼臉上露出微笑,嘴里嘟囔了一句:“小調(diào)皮。”他順勢把發(fā)卡的背面翻過來看,果不其然,上面有一行紅色小字母。
Wωω? TTKдN? c○
“SOS”。
國際摩爾斯電碼“救命”!
觸目驚心!
貴翼變色!
他像一股旋風(fēng)一樣沖進酒會人群,撞倒了二三人,他一把拽住那個服務(wù)生,厲聲問:“人呢?”
服務(wù)生手上的托盤被撞飛,嚇得瞠目結(jié)舌。
“什么、什么人?”
與此同時,一直躲在門口,發(fā)現(xiàn)貴翼神情有異的林副官也沖到了貴翼身邊。
貴翼質(zhì)問服務(wù)生:“送信的人。”
“怎么了?怎么了?”林副官轉(zhuǎn)對服務(wù)生說,“你說話啊,爺問你話呢。”
房間里一下安靜了,連音樂都停止了,眾人此時此刻的目光都聚焦在貴翼身上,有人竊竊私語。
服務(wù)生哆嗦著說:“我、我不知道,我、我是,有一位先生叫我把這封信送給您。”
“什么時候的事?”
“半個小時前。”
貴翼一下揪住那服務(wù)生的衣領(lǐng):“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給我?”
“我、我突然拉肚子……我、我……”
“你!!”
服務(wù)生突然想起來了,大聲地:“他說,他在香榭麗舍大街等您!”
貴翼一下放倒服務(wù)生,服務(wù)生趴在地上大聲咳嗽著。貴翼大跨步往外走,林景軒快步相隨。
法國代表關(guān)心地追上來,問:“貴軍門,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妹妹……”貴翼想說,“出事了。”可是話到口邊,他卻說:“不能有事!”
每個人在相同事件、相同時間里所感受到的狀況各不相同。他們所感覺所經(jīng)歷所描述的只能是他自己認定的“事實”。
貴婉如是;
“兇手”如是;
資歷平,如是;
貴翼更如是。
所有參與“貴婉事件”的人皆如是。
但是,事實,或者說“真相”并不如是。
香榭麗舍大街,深夜。
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駛來,一路街燈明亮,車輪嘎嘎吱吱碾壓著碎雪,車速減緩,在一所粉色玻璃花房前停下。
貴婉裹著大紅色的披風(fēng)從花店里走出來。
路燈下,她背影纖細,步履輕盈。
風(fēng)雪中,她下意識地回望了一下遠方。
馬車的車簾被雪風(fēng)吹開一角,貴婉仿佛千鈞重擔霎時放下,臉上露出恬靜的微笑。
她樸素的笑容里,有生死相許的激情和義無反顧的壯烈。
而此時此刻,對面的一座洋樓上,有人持長槍對著貴婉,瞄準器隨著女人的身影上下移動。
“嘭”的一聲槍響,槍聲很悶,槍口像是包了什么布。
貴婉被馬車上的人一槍爆頭。
她臉上帶著的笑容顯得十分凄美、詭異,她沒來得及吭聲,撲地栽倒在雪地里,大紅披風(fēng)瞬間飄落,宛若一地鮮血飄散。
洋樓上,前來抓捕“煙缸”的藍衣社特務(wù)王天風(fēng)當場懵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馬車“嗖”地一聲飛馳而去,王天風(fēng)罵了聲“見鬼”。
“咣當當!”花店的門板飛起來,帶著一股強而有力的沖擊力量,有人從里至外,破門而出。粉色的玻璃窗瞬間被震碎了,碎片飛濺,像傾瀉的玻璃花。
王天風(fēng)迅即調(diào)整槍口,對準從花店破門而出的人,不止一個,目標是兩個。
接下來的場景卻是王天風(fēng)始料未及的。
大雪中,阿誠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衣,雙手背銬,栽倒在雪地里,他幾乎就跪在女人的尸體旁。明樓穿著一襲黑色皮衣,手持****,狠狠地將槍口戳在阿誠頭上。
一槍當頭,殺氣騰騰。
鮮血,鮮血提醒著阿誠,“煙缸”犧牲了,自己直面的是慘烈的死亡陷阱。
一陣寒風(fēng)吹下一陣雪珠,砸在阿誠的頭上,頸上,冰涼,徹骨的寒。他眼前是兩道凹紋,平行線般的車轍,那是兇手留下的唯一印跡。
他必須勇敢,必須堅強,他要活下去。
他唯一的罪名就是出現(xiàn)在“煙缸”的住所,他是共產(chǎn)黨嫌疑犯、“煙缸”的同黨。
單薄的襯衣經(jīng)不起風(fēng)雪的侵襲,阿誠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在雪地里打戰(zhàn),活像被押赴刑場的死囚,被鮮血嚇得魂飛魄散。
明樓的槍口頂著阿誠的頭,吼道:“說!說錯一句,你就完了。”
阿誠直直地跪在雪地里,眼睛里全是紅色的血、白色的雪。明樓眼神里全是厲色,王天風(fēng)已經(jīng)下樓,踏著碎雪,持槍走近二人。
阿誠耳旁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
“最后一次機會!”明樓說。
安靜,絕對的安靜。
除了雪落的聲音。
資歷平在街上跑著,冰雪覆蓋住他的面目他快支撐不住了。
他在全力奔跑的瞬間,腳下被一塊冰雪絆住,整個人飛出去,摔在冰冷的雪地上。此刻,他離香榭麗舍大街只有一條街的距離。
貴翼在車中突然打了個寒顫。
林副官一激靈,汽車加速飛奔。
他們的汽車離香榭麗舍大街只有一步之遙。
“砰”的一聲槍響了!
靜。
天地間一片寂靜。
靜得心碎。
槍聲很刺耳!
刺耳到清亮穿云!
貴翼聽到了!
資歷平聽到了!
“砰”的又一聲槍響!
刺激到因貴婉而狂奔的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一輛汽車像離了弦的“箭”沖向銀霧茫茫的世界。
迎面而來的一輛黑色馬車,與貴翼的汽車擦肩而過。這輛馬車上坐著三個人躺著一具尸體。
阿誠渾身上下掛著冰水,裹著一件大衣。他的腳下是寇榮的尸體。他的身邊坐著一聲不吭的王天風(fēng),對面是臉色陰郁的明樓。
王天風(fēng)干掉了前來圍捕“煙缸”的寇榮。而明樓的“苦肉計”成功騙過了王天風(fēng),解救了阿誠。
王天風(fēng)開始吸煙,狹窄的空間散發(fā)出嗆人的味道,要在平日里,明樓早就伸手替他把煙給掐了,偏偏那一刻,他視若無睹。
忽然,明樓伸出手去,王天風(fēng)習(xí)慣性地護住香煙,卻見明樓的手替阿誠拂掉額上的冰渣。那一刻,他心底已經(jīng)擬定了一份電文:
“青瓷”出發(fā),完好無損。
“煙缸”已碎。
資歷平發(fā)了瘋一樣,向前奔跑。
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從資歷平身邊劃過,一雙冷酷且憂傷的眼睛透過馬車的窗簾對資歷平投出“關(guān)注”的一瞥。
資歷平感覺到某種異樣,他在奔跑中回眸。
馬車已經(jīng)遠去。
馬車上的人,戴著厚厚的棉帽,圍著厚厚的圍脖,從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他在馬車里點燃一支火柴,焚燒一張照片,黑暗中,一滴眼淚落在火頭上,嘀嗒一聲。
資歷平跑到香榭麗舍大街,減緩了速度。
他的面目被冰雪覆蓋,他爬到墻根,偷眼望去。
他看見一地鮮血!
貴翼撲倒在冰雪中,哭著抱起貴婉,她的身體大約還是熱的,有溫度的尸體讓貴翼痛不欲生。他撕心裂肺地喊著,妹妹。
他緊緊地裹住貴婉,他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她,把她給暖回來。貴婉的眉心被一顆子彈炸裂,面目全非,血涂兩頰,貴翼用自己的袖子不停地替她擦拭著血跡。
林副官想上前幫忙,被貴翼喝止。
貴翼流著淚說,貴婉愛美。
他噙著一窩眼淚把貴婉的頭埋在自己懷抱里。
他說,都別過來,誰過來我殺了誰!
看到這一切的資歷平,順著墻根站起來,悲從中來,他竭力捂住嘴,泣不成聲。
有時候回憶的畫面比死亡的畫面更具殺傷力。
貴翼很安靜地聽著資歷平講述的故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插嘴,唯恐斷了資歷平的思緒,唯恐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他對過去事情的分析和判斷。
直到資歷平講述貴婉之死,貴翼的悲傷被資歷平戳得滿心窟窿。
林副官給他們泡了一壺西湖龍井,湯色碧綠,茶香裊裊,似乎提醒著兩兄弟,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你是怎么找到陷害貴婉的人的?”貴翼問。
“我回來以后,照貴婉的吩咐,去了一趟麥特赫司脫路……具體情況,請您原諒,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
“因為,各自政治立場不同。”資歷平平靜地說,“說實話,我來找你是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的,如果我不是親眼目睹你們兄妹情深……原諒我實話實說,我就是來‘賭’貴軍門肯拋下政黨之見,來替親人報仇雪恨的。”
貴翼沒說話,他拿起紫砂壺給資歷平斟茶,林副官敏捷地上前想接過貴翼手上的紫砂壺,貴翼輕輕擺手,一抬手示意資歷平品茶。
“西湖的龍井,宜興的紫砂,甘鮮醇和,你嘗嘗。”
資歷平端起茶杯來喝。
“‘茶杯’死得很慘……”
資歷平被一口茶嗆到了。
“你送給我的四個皮箱里,其中有一個就是‘茶杯’,你自己畫的。那女人是誰?”
“她是冒充的秦太太。”資歷平穩(wěn)住了心神,說,“我從巴黎回到上海,發(fā)現(xiàn)我的房**然間換人了。而且,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她的房客。她自稱是秦太太,在醫(yī)院做護士的工作。”
“你跟蹤她了?”
“對。我發(fā)現(xiàn)她是偵緝處的特務(wù),更讓我吃驚的是,跟她秘密會談的接頭人,竟然是我二哥資歷安。他原來跟家里人說,自己在**部門工作,其實,他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的科長。
“他的工作,就是破獲地下黨的秘密機關(guān),抓捕地下黨,并予以秘密處決。
“我很擔心秦太太一家的安危,通過原來在工部局認識的兩個朋友,打聽到了秦太太一家被關(guān)押在偵緝處的地牢里。說他夫婦是重犯,很難一見。但是,他們的女兒妞妞關(guān)押在優(yōu)待室,可以想想辦法。”
貴翼明白,資歷平所說的“想想辦法”,就是去“干一票”。
“我很久沒做那一行了。為了救妞妞,我做足了準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偽造了特別通行證,冒充一名獄警,把妞妞給帶回了‘人間’。
“我救了妞妞,一下捅了‘馬蜂窩’,資歷安開始注意到了我,放出鷹犬來,四處狂吠。
“我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資歷安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大的秘密。
“‘煙缸’復(fù)活了。”
“什么意思?”貴翼問。
“原先我大哥和貴婉租住的房子,住進了一個陌生女人,她穿著跟貴婉很相似的衣服,去貴婉常去的咖啡館喝咖啡。我趁她不在的時候,偷偷進屋去看了看,房間里的擺設(shè)都跟貴婉在的時候一模一樣,最令人感到陰森可怖的是,這個‘貴婉’隔三岔五地去假‘秦太太’家打麻將。我假扮成郵遞員進去送‘信’,要了杯茶水喝,我看見他們——就像從前一樣,一屋四個人,全是改頭換面的特務(wù)。
“我感覺這四個人不是人,是四個‘鬼’。我當時真的‘怕’極了。
“我怕我大哥回來,看到這一切會崩潰。
“我更怕,真的地下黨來跟他們聯(lián)系……”
“那就會死更多的人。”貴翼平靜地說。
“對。”
“于是,你就打算殺光這群‘鬼’。”
“對。”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資歷群被捕的?”
“我是上個月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的,社會新聞版,刊登了我大哥資歷群殺人被捕的消息,我很震驚。你知道,像這種版面,很多時候都是有人授意的,斷章取義,黑白顛倒。我想,不管怎樣,救人要緊。”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并開始設(shè)局引我入局,然后,你就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我。”
資歷平抿了抿嘴唇,說:“不是利用,是請貴軍門撥亂反正。”
他還挺會講話,貴翼想。
“你大哥資歷群現(xiàn)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貴翼喝了一口茶,說,“你不會告訴我,你幫助他越獄潛逃后,就把他給扔到黃浦江上去了吧。”
“貴軍門高瞻遠矚。”
貴翼冷冷一笑,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我只要一個真相。”
“軍門想問什么?”
“我想問的,你未必能答。就算你答了,答案也許是錯的。”
“軍門不問,資某未答,軍門怎么肯定答案是錯的?”
“資歷群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我大哥,貴婉的丈夫,您的妹夫。”
“他有幾重身份?”
資歷平一愣。
“譬如,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還是雙重身份的特務(wù)?還是別的什么……你補充。”
“你的意思,無非說我大哥有可能是叛徒。”
“那是你說的。”貴翼冷峻地說。
“我大哥是光明磊落的人。”資歷平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沖動。
“我告訴你,”貴翼抬頭眼光銳利地盯著資歷平的臉,重復(fù)著說,“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大哥的身份有多種可能性,但是,資歷群絕對不是共產(chǎn)黨。如果他是,他怎么會說出送你一個錦繡前程的話來?”
一語擊破。
擲地有聲。
資歷平的心頭被貴翼猛敲了一記,猶如當頭棒喝。
資歷平頓時臉色蒼白。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貴翼強調(diào)了一句。
資歷平臉色的驟變,直接證明了答案,貴翼沒有記錯。
貴翼別有深意地瞥了資歷平一眼。
資歷平身體的溫度,瞬間凍結(jié)成冰!
一家私人會館里,蘇成剛和方一凡在進行密談。
“7號首長的腰椎發(fā)炎了,很厲害。已經(jīng)引發(fā)傷口感染,我們必須要找到一家可靠的醫(yī)院,對7號首長進行先期治療。否則,7號首長沒有辦法堅持到出港。”蘇成剛說。
“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異常敏感,這種槍傷患者,一旦進入醫(yī)院,就是自投羅網(wǎng)。”方一凡焦慮地說,“上海地下黨的交通站也基本接近癱瘓了,我無法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資歷群已經(jīng)成功越獄了,如果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找到他——”
“一個五人小組,死了四個,我不相信組長了,但我相信‘煙缸’。”
“‘煙缸’已經(jīng)犧牲了。‘眼鏡蛇’同志親眼目睹。并且就此事做出了詳細的陳述。”
“我們還有一步險棋。”方一凡說,“去找資歷平。”
“不行,太危險。雖然他做了很多對我黨有益的工作,但是,他不是黨組織成員,而且他的身份極其復(fù)雜。”
“正因為他的背景復(fù)雜,所以才要冒險一試。”
蘇成剛嘆了口氣,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既不愿意承認,又值得一試的事實。
“7號,傷情嚴重,危在旦夕。”他沉悶地遙望窗外,窗外烏云密布,天空下起了小雨,街道昏暗。
蘇成剛從開始執(zhí)行秘密護送7號首長的任務(wù)以來,第一次感到身陷絕境般的痛楚。
愛多亞路上一家包子鋪前,一名穿長衫的男子買了一個大肉包,很小心地捧在手里吃。一邊吃一邊看著包子鋪門口掛的溫度計,很時髦的溫度計掛在熱氣騰騰的蒸籠邊,很醒目。資歷群看看溫度計,是22攝氏度,屋檐下滴著雨,街道上的行人有傘的慢行,沒傘的快跑,水花打在青石板路上,淅淅瀝瀝。
一輛汽車緩緩駛來,在包子鋪前停下了。
資歷群上車,關(guān)上車門。
“資桂花”開著車,駛過愛多亞路,車窗外細雨朦朦。
“風(fēng)景如舊。”資歷群說。
“你錯過了前幾天難得一見的風(fēng)景。”
“有可能。不過,露西,你所看到的風(fēng)景并不是唯一的風(fēng)景。”資歷群說,“你看到的只是別人希望你看到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