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最北邊，一座廢棄的化工廠內(nèi)。

一個赤裸上身，身材魁梧的男人緩緩睜開雙眼。

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摸遍全身上下，掏出一個被壓扁的空煙盒，無奈的咧嘴一笑。

男人手扶著墻站起身，取下晾在繩索上的衣服。

因為沒有換的衣服，刮風(fēng)下雨都是靠那件大衣，好在它質(zhì)量過硬，只是穿得長久，難免有些味道，時間越長，味道越大。

直到味道大得男人實在忍受不了了，他才去河邊洗了洗。洗完就在這工廠里隨便拉個繩子晾了起來。

他摸著未干透，還有些濕的衣服，眼神突然變得溫柔。

放在以前，這是他一年到頭都舍不得穿一次的衣服。放在衣柜里，整整齊齊的疊好，跟個寶貝一樣藏著。

至于原因，很簡單，這是他媳婦送的。

男人辛苦勞作了半輩子，吃了半輩子的苦，從沒穿過一件“好衣服”。

錢是有點，不多，又舍不得給自己花錢。

媳婦心疼他，偷偷去鎮(zhèn)上最好的服裝店給他買了這件大衣。

在他生日那天送給了他。

他看見那件光鮮亮麗，漂亮到不像樣子的衣服，嘴上罵罵咧咧的，說女人又亂花錢，本來錢就不好掙，還不知道節(jié)約一點……

聽著男人滔滔不絕的抱怨，女人并不生氣，只是笑著點頭。她男人的脾氣她還不清楚？

嘴上不饒人，可臉上那掩飾不了的笑容騙不了別人。

寶貝？當(dāng)然是寶貝，還是天底下最好的寶貝。

此番出行，他自知是沒有命回來了，所以什么也沒帶，只從衣柜里把這件寶貝取了出來。

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有她陪著，足夠了。

……

男人走出工廠，前面是一片空地，四周一馬平川，方圓幾公里再也看不見其他建筑。

用荒無人煙來說不為過。

他就靜靜站在那，等待著某人的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漸漸浮現(xiàn)一個黑點。

一少年背負黑傘，緩步走來。

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男人，目露兇光。

明明還隔著很遠的距離，男人竟感覺后背發(fā)涼。

那黑衣少年正是顧晨夕，此刻的他全身血液仿佛要燃燒起來，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男人，拳頭緊握，洛洛直響。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男人也不再等待，向顧晨夕緩步迎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一點點縮近。

顧晨夕把傘插入地下，抬頭深深吸了口氣，接著毫無預(yù)兆的朝男人沖殺而去。

男人早已把衣服疊發(fā)在一旁，幾乎在同一瞬間，他也開始沖鋒。

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兩人的距離就近在咫尺。

顧晨夕一拳轟向男人面門，男人則是一掌狠擊顧晨夕胸口。

兩人皆是不避，選擇硬抗對手這一凌厲殺招。

拳掌相錯，顧晨夕只覺胸口劇痛，連退數(shù)步，氣血不住上涌，一口鮮血忍不住就要噴射而出，他死死咬緊牙關(guān)，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男人此時也不好受，全然沒有想到顧晨夕的拳力如此之重，輕敵讓他付出了代價，那一拳打得他口鼻竄血，同樣連退數(shù)步。

不過并無大礙。

還未等喘一口氣，兩人又是沖殺到一起。你一拳，我一掌，招招功敵要害，招招不避，以死換死，以命換命。

全然一副搏命的架勢！

短短幾個眨眼，兩人已互換好幾十拳，沖殺了十多個回合。

兩人揮拳的勁風(fēng)吹得地上塵土飛揚，嗜血狂暴的氣勢以兩人為圓心，層層向外擴散，掀起陣陣狂風(fēng)。

……

“嘖嘖，這股子瘋勁挺像你嘛。”

“……”

“不過光憑這個可是贏不了哦，再怎么說那人也是個二品中境，那小子的身體倒是不錯，但無論是修為，還是氣力，跟二品還相差甚遠啊。”

“用你說？”

“呵呵，你要不把他血脈封住，他可能還能打一打……”

男人還想說什么，卻陡然察覺到一股凌厲的殺意襲來。他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該，也不能談。

他笑著拍了拍嘴，“口誤口誤，接著看，接著看。”

女人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再次移到遠處搏殺的兩人。

……

男人越打越心驚，他怎么也想不到顧晨夕居然能跟自己打得有來有回，憑著那股不要命的狠勁，甚至還隱隱壓制自己一頭。

不過他并不擔(dān)心，如此不計后果的以拳換拳，最后贏的只能是他。一番交手下來，顧晨夕的境界已經(jīng)被他摸清楚了。最高不過二品初境，甚至可能連二品都不是，只是他的體魄確確實實強悍，強悍到有些變態(tài)。

但光憑這個就想打敗我？你當(dāng)二品小宗師是紙糊的嗎？

男人又硬吃了顧晨夕一拳，鮮血四濺，他怒急攻心，打個小屁孩還這般狼狽，簡直是奇恥大辱。

既然你想死，我就讓你死！

男人提氣蓄力一拳，如炮彈般轟在顧晨夕額頭。一聲巨響，顧晨夕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身體倒飛出去好幾十米，直到撞到一塊大石頭上才停了下來。

這一拳太重了，顧晨夕只覺眼睛發(fā)黑，劇痛難忍，口中鮮血不斷涌出。

“坦白說，你的實力讓我感到驚訝，明明兩個月前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門外漢。”

“而現(xiàn)在卻有這般實力，說一句天賦異稟并不為過。不過你還是得死。”

男人不慌不忙，緩步走來。

“我很想知道你為什么會選擇跟我拼命，明明有很多種活命的方式，為什么你要選擇這唯一一條死路呢？”

男人很是疑惑，顧晨夕身邊那女人實力高深莫測，雖然不想，但他不得不承認那女人殺自己就如同殺條狗一樣，自己完全沒有一絲反抗的余地。可顧晨夕為什么不請她出手一次呢？

他很多次想要對顧晨夕下手，無一不被女人擋下，按理說他倆關(guān)系肯定不一般，請她出手一次應(yīng)該不難。可他為什么不呢？

“就因為我殺了那個小子？你就一定要親手殺我復(fù)仇？”男人不可思議道，“你是不是傻？”

顧晨夕雙手撐地，緩緩站起，擦掉嘴角的烏黑血跡，低聲道:“我干你老母。”

在男人正一臉愕然的時候，顧晨夕又沖殺至眼前。

他揮拳的速度極快，一瞬間無數(shù)的拳頭如雨點般朝男人砸下。

男人不慌不忙，悉數(shù)接下，找準時機，一腳猛踢向顧晨夕腹部。

顧晨夕急忙閃過，身形還未穩(wěn)定，男人又是一拳砸下，顧晨夕舉臂硬抗，重大的力量迫使他單膝跪地，膝蓋深深陷入土地。

僵持中，顧晨夕狠提一口氣，竟是緩緩站了起來，男人不由得皺了皺眉，感慨道:“年輕真好。”

隨即，男人又是一腳，這一腳狠狠陷入顧晨夕腹部，顧晨夕被踢得在地上滑行了百米有余，鮮血在地上染出一條長長的血痕，讓人觸目驚心。

不等顧晨夕站起，男人已至身前，一拳接著一拳，一拳重過一拳，顧晨夕死命硬抗，抓住男人出拳的空隙，朝男人腿部巧力一腳，男人失重摔倒，一手撐地，飛快起身。卻仍是給了顧晨夕喘息的機會。

重新站起的顧晨夕先是一拳擊中男人面門，在男人暈頭轉(zhuǎn)向的同時，再接一肘，左右勾拳和上勾拳的一套組合拳流暢至極，打得男人一時找不到北。

男人氣血上涌，火冒三丈，看著顧晨夕又是勢大力沉的一拳襲來，他怒喝一聲，對了一拳上去。

拳拳相碰，巨大的力量使兩人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倒在地。

……

“如此搏命？你當(dāng)真不幫忙？那小子好歹算是你徒弟吧？”

“把算字去掉。”

“那你？……”

幕煙塵皺著眉，沒有回答。

她之前不是沒有跟顧晨夕提議說，讓她出手就好了，這樣事情就簡單很多，但她沒想到他堅決反對，堅決到了極點。

自從每天都挨幕煙塵的揍，見識了她強大的實力過后，無論什么顧晨夕對她都是言聽計從，從不敢質(zhì)疑，反抗。唯有那次，他臉上那毅然決然的表情，不容人拒絕。連幕煙塵也是一樣。

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公平公正，親手宰了他。

不容許任何人插手，這對他來說，必須要這樣。特別是在得知是自己害死了吳小北之后，更是如此。

這是他心里的死結(jié)，死結(jié)需死解。

所以，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決斗，一場公平公正的決斗。

……

天地風(fēng)云變幻，狂風(fēng)瑟瑟。

這兩人戰(zhàn)場的中心宛如修羅烈獄，鮮血四濺滿地。從上空望下，宛如一副猙獰恐怖的魔鬼畫像，讓人心膽俱碎。

顧晨夕從一堆碎石中踉蹌爬起，整個人血肉模糊，身體早已千瘡百孔，因為鮮血覆蓋全身，看不清有多少傷口。

除此之外，更嚴重的還是那看不見的內(nèi)傷，男人的每一招都蘊含著三分內(nèi)力，體魄達到一定境界，光靠外力是很難對其造成有效的傷害，但內(nèi)力是從內(nèi)向外，摧毀的人體內(nèi)部的器官組織，所以最要人命。

顧晨夕用于束發(fā)的皮筋早已不知所蹤，整個人披肩散發(fā)，似已瘋魔。腳上那雙靴子的底面也早已磨爛，衣服，褲子更是破爛不堪。

反觀另一邊，男人正手撐著地，大口喘著粗氣，他的狀態(tài)也是極差，整個血人一個，只不過大多數(shù)鮮血都是顧晨夕的。打到現(xiàn)在，兩人都差不多要到極限了，一陣大風(fēng)就能把二人吹得東倒西歪。

但男人還是自信滿滿，他堅信顧晨夕的狀態(tài)相比于自己，肯定會差很多。雖然他的確很強，把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但境界擺在那里，管你再天賦異稟，再驚才絕絕。現(xiàn)在的你打不贏就是打不贏，如果光論輸贏，兩人之間各有勝負，但拼生死，你顧晨夕憑什么贏？

下一回合，就該定生死了。

雖是胸有成竹，可男人絕不會大意輕敵，在占盡優(yōu)勢的情況下，最后被人絕地反殺的例子不是沒有，而且不少。男人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因自己的狂妄自大，而白白葬送性命，他這種老江湖可不會這么傻。

男人活動著筋骨，深吸一口氣，運于胸中，并不吐出。臉上殺意縱橫，神情冷漠，他要開始搏命了。

顧晨夕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赤著腳麻木的走向男人，抹掉眼角的鮮血，讓視線變得稍微清晰一點。

他知道下一回沖殺就是決定生死的時候了，這場大戰(zhàn)也將要落下帷幕。說實話，他并沒有信心能夠撐下去，更別說贏了，他之前最大的儀仗就是自己強悍的體魄，但現(xiàn)如今這副身體早已到了極限，全身最后的能量可能就只能維持他勉強站立吧。

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死亡的冰冷，卻沒有那么害怕。

其實，在來之前顧晨夕就沒想著能活著回去。他一直以來的想法就是一命換一命，拼死換掉那罪該萬死的兇手。

他顧晨夕可以死，你也必須死。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狂風(fēng)驟起，象征著最后決戰(zhàn)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

顧晨夕微瞇著眼，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面無表情。

他忽然笑了，笑聲嘶啞。邊笑邊吐著血，癲狂的模樣讓男人楞了兩秒，不過也僅僅只是兩秒。

下一瞬，男人已至身前，速度快到顧晨夕都沒反應(yīng)過來，接著就是如潮水般源源不斷的猛烈攻擊。

顧晨夕雙臂護住頭，身體前傾，死死抵抗著。

可男人的勢氣越發(fā)高漲，凌厲攻勢如浪潮般瘋狂涌來，且一浪高過一浪，把顧晨夕直直打退兩百余米。

他抓住顧晨夕一個防守破綻，一掌深深陷入顧晨夕腹部，在顧晨夕倒飛的同時，快速抓住顧晨夕腳踝，一聲怒喝，把他整個人拋向空中。

顧晨夕人處半空，卻不見男人蹤影。可隨之后背傳來的一股巨力，差點使他直接暈厥過去。

顧晨夕如流星般重重砸落在地，塵土飛揚。未等他站起，男人又是一腳飛踢，將他踢飛出去。

男人得勢不饒人，胸中一口氣仍是未換，勢必要一鼓作氣殺死顧晨夕。

顧晨夕單膝跪地，右臂直直垂落在一旁，先前那番碾壓式攻擊，把他的右臂生生打斷。

“為什么要殺他？”顧晨夕語氣很輕，自言自語。男人卻不管不顧，一點不給顧晨夕喘息的機會。左右開弓，拳腳并用。

顧晨夕身體擦著地面，又狠狠滑出百米遠。

“為什么？”

拳風(fēng)呼嘯，男人甚至沒有聽見這句話，全力一拳砸向顧晨夕。

顧晨夕眼神渙散，視線已經(jīng)模糊不清，憑著直覺，一腳迎了上去。

一聲巨響，巨大的沖擊力使顧晨夕再次倒飛出去，男人則是連退數(shù)步后穩(wěn)住身形。

顧晨夕已是垂死掙扎，男人定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蓄起全身力量于右拳，這是最后一拳了。

趁你病要你命。

倒在地上的顧晨夕手撐著地，單膝跪起，斷掉的右手中指微翹，這細微動作男人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

男人的速度不慢，可顧晨夕身后一道黑影更是迅速，后發(fā)先至。

“秋水”如一道閃電，瞬息間已飛至顧晨夕身旁。

顧晨夕頭也不回，用還能動的左手倒握住刀柄。

“為什么？”

還是那句話，這次男人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雖然顧晨夕的聲音很小。

來不及思考，男人那一拳已臨面門。

顧晨夕已經(jīng)睜不開眼了，索性就閉上眼，握住刀柄的手輕輕一扭，一抹寒光，“秋水”瞬間出鞘。

之前揮刀無數(shù)次，心中有了那么一點感悟，可始終是捉不住。

可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在握住秋水的那一瞬間，顧晨夕終于捉住了那一點。

原來是這樣。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閉著眼，全然憑著感覺，拳還沒到，殺氣已至。

認命了嗎？男人嘴角揚起，鐵拳不留余力的轟然砸下。

顧晨夕面無表情，身體微微下沉，揮出了他從未揮出的一刀。

一瞬間，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這一刀太快了，仿佛斬斷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