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那年汶川大地震，還在上學(xué)前班的楊子七站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茫然的等待著。

他環(huán)視四周，周圍的老師同學(xué)無一不是緊張慌亂，目光掃過，人群中有個小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因為她和楊子七一樣，優(yōu)哉游哉的站在原地，即使大地在顫抖，人群在尖叫，她也絲毫不慌的穩(wěn)定身形，不知是真鎮(zhèn)靜，還是被嚇傻了。

楊子七盯著她看，女孩察覺到了，扭過頭看著他。

他對她笑，她卻做了個鬼臉。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是個很熱的夏天，大地震來了。

……

2009年

楊子七上了一年級，前桌好巧不巧，就是那個女孩。女孩叫熊卓瑤。

他經(jīng)常欺負(fù)她，搶她筆，搶她橡皮檫，搶她本子，女孩也不告老師，就和他打。

當(dāng)然，每次都是楊子七被打得很慘，氣勢最足，下場最慘。

按他的話來說，總不可能真和一個女孩子打架吧，那多丟人，讓就讓唄，又不是讓不起。

楊子七臉皮也是真厚，越挫越勇，越勇越挫。每天都會帶點傷回家，父母問他怎么回事，他總是說和朋友玩不小心弄的。

可能是打架打得多了，他成為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

……

2010年

那天是女孩的生日，幾個平時一起玩的朋友都拿出了自己的禮物。

有送筆的，有送文具盒的，有送小狗玩偶的。

大家齊齊看向楊子七，他卻遲遲沒有什么表示。

“你不會沒準(zhǔn)備吧？”有人說。

楊子七尷尬的笑著，意思不言而喻。

女孩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可臉上的失落怎么也藏不住。

其實，楊子七不是沒準(zhǔn)備，反而他準(zhǔn)備了很久。一張生日賀卡，不知道重寫了多少遍，換了多少張，總是不滿意。

終是有張比較滿意的了，可他不敢送，不知道為什么，永遠(yuǎn)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楊子七，卻不敢把禮物送出手。

可能是覺得禮物太廉價了，只有一張賀卡，還有一顆糖，太菲糖，當(dāng)時很火的糖，五角錢一顆。全部加起來也才不過一塊五角錢，確實很便宜。

而賀卡上寫的東西也有些違背楊子七的人設(shè)，那種東西哪里是楊子七這種鐵骨錚錚的漢子寫得出來的？

簡直不可理喻。

所以他猶豫著，扭捏了一上午，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送了出去。

女孩很高興，比之前收到禮物時還要高興。楊子七撓著頭，呵呵笑著。

第二天，女孩還給了楊子七一塊錢。她說：“我看了你寫的賀卡很感動，我媽媽也是，只不過這一塊錢要還給你，媽媽說有賀卡和糖就夠了，錢不能要。”

女孩天真無邪的笑著。臉上兩個酒窩格外迷人，看得他呆住了。

楊子七握著那一塊錢，只想找一個地縫鉆進(jìn)去。

準(zhǔn)備了很久的他，昨天晚上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看著自己加起來只有一塊五的禮物，總覺得送不出手，有些掉面。思來想去就想塞點錢進(jìn)去，可搜遍全身上下，也只掏出一塊錢，那萬惡的一塊錢。

他木楞的把錢揣進(jìn)褲兜，紅著臉不敢看她。

很多年后，楊子七回想起這件事，仍是會面紅耳赤，羞愧難當(dāng)。

……

2011

女孩走了，離開了學(xué)校，離開了江北。去大城市讀書了。

她走之前跟他說，要送他很大很大的熊，女孩伸出雙手劃了個大大的圓。

他笑著說好。嘴硬著說祝你前程似錦啥的，可心里比誰都不舍，比誰都難過。

他想好了，一定要好好送送她，

可誰都沒想到她會這么一聲不吭的不辭而別。

像風(fēng)一樣，風(fēng)還好，至少有聲音。

楊子七看著前面空蕩蕩的座位，好久才回過神來，對啊，她已經(jīng)走了。

可是她說好的禮物呢，做人要講誠信吧，言而無信怎么行？

還沒有好好的說一聲再見呢，就這么走了？

原來，能好好說一聲再見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幸事啊。

只是沒有機(jī)會了，可能這是他以前欺負(fù)她所得的報應(yīng)吧。

他笑著，比哭還難看。

……

2014

楊子七小學(xué)畢業(yè)，進(jìn)入了臺北中學(xué)。

在那座號稱江北第一亂的學(xué)校里，楊子七猶如入了狼群的羊。沒有一天不提心吊膽。

弱肉強(qiáng)食這個詞在這所學(xué)校里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他不斷的忍受著，忍受著，終于爆發(fā)了。

他懂得了一個道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暴力才是終止暴力的最有效方法。

你可以不信，但事實的確如此。

所以他反擊了，瘋狂的，歇斯底里的反擊。

他要讓楊子七這個名字，響徹整個臺北，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楊子七不是誰都能欺負(fù)的。

……

2016

時隔六年，彈指一揮間。

命運有時就是這么的戲劇，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的兩人，在那個平凡的下午，在那個陽光有些昏沉的下午，再次相見。

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楊子七鬼使神差的回頭望了一眼，只是一眼，目光所及，其他人自動過濾，眼里只有那個女孩。

那一刻，他的心猛烈的跳動著，呼吸困難。

他向她狂奔而去，踉踉蹌蹌，碰到別人也全然不顧。

沒有猛烈的擁抱，沒有甜蜜的對話。

只有一個少年，氣喘吁吁的站在姑娘面前，看著她和別人手牽著手，茫然得不知所措。

少年紅著臉，心臟依舊劇烈跳動著，劇烈的心痛。

他曾想過無數(shù)次與她再次相見的場景，無數(shù)次的對話。

可此時他擠了半天，終于擠出來一句：“好久不見。”

女孩愣了愣，笑著點了點頭，輕輕道：“好久不見。”

……

……

“要我說，直接搶過來就是，憑我們七哥的條件，那不是分分鐘的事嗎？”

“就是就是，什么男人和我們七哥比都是渣渣，那女的肯定是被騙了。”

……

楊子七掐滅了煙，起身不耐煩的趕走眾人。

他靠在墻上，眼神空洞，腦中閃過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

雖然那是一段很短的時光，卻是楊子七最快樂的時光。

他也曾想過把她搶回來，也想大聲告訴她我楊子七喜歡你，喜歡你八年了，從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你了。

可他不敢，他慫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不快樂，怕她傷心難過。

喜歡一個人總得讓她開心吧，她現(xiàn)在就挺開心的，只不過沒跟我在一起。

只要她快心快樂，我即使再難過，一想到她的笑，總會好受一點。

她跟我在一起，可能會更開心，也可能會不開心。這是一個概率性的問題，說白了就是賭。

賭贏了皆大歡喜，可賭輸了呢？她會不快樂，她會難過。

他楊子七多大的委屈都能忍，多大的苦都能吃，唯獨這一點，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想，不敢想她不快樂是怎樣的畫面。他會一輩子原諒不了自己。

說到底，還是慫了唄。喜歡上一個人，就會變得很慫。沒辦法的事。

他茫然的抬起頭，低聲問自己，不甘心嗎？能甘心嗎？

思前想后了大半天，楊子七決定用拋硬幣這種老掉牙的方式來做抉擇。

正面追，反面棄。他咬咬牙，往上一拋。

硬幣在空中不停的翻轉(zhuǎn)著，短短一秒，卻那么的漫長。

都說在你拋出硬幣的那一刻，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可從拋出到牢牢接住，楊子七心里還是一片空白。

他緊握住手里的硬幣，不敢打開。

風(fēng)來了又走，人來了又去，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突然，楊子七苦笑一聲，把那決定命運的硬幣隨手丟了出去。

然后瀟灑轉(zhuǎn)身，不看一眼。硬幣滾動著，漸行漸遠(yuǎn)，最終消失在黑暗里。

他雙手抱頭，仰視夜空，今晚的星空格外美麗，無數(shù)繁星閃閃。

只是此時的他無心欣賞，滿腦子都是那個女孩。那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女孩。

罷了，罷了，這次不賭了。賭資不夠，輸不起。

……

天邊的云被夕陽映得通紅。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楊子七喜歡一個人找個地方發(fā)呆，無論喧鬧也好，安靜也罷，都不重要。

楊子七站在天橋上，默默的注視著下面那條繁忙的公路。

整個城市都是一片昏黃，像是鍍上了時光的鑲邊。

天橋上人來人往，人們都為自己的生活忙碌奔波著，臉上表情各異，有欣喜，有悲傷，有快樂，有難過，而更多的則是面無表情，唯一的相同點就是他們沒有停止自己的腳步，在這座繁忙的城市里繁忙著。

為夢想？為生活？誰知道呢。

兩相對比，楊子七與這個畫面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眼神混沌，沒有一絲光彩。

麻木的抽著煙，一支接著一支。

當(dāng)他再次伸手去摸煙盒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了。此時的他才稍微清醒一點，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

他置氣似的捏扁煙盒，扔進(jìn)旁邊的垃圾桶里，轉(zhuǎn)身離去。

……

楊子七腳步虛晃的走在路上，手里提著一瓶才從商店買的白酒，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喝了大半，酒勁一上來，整個世界都像在跳舞。

他一屁股坐在馬路邊，習(xí)慣性的又掏出一支煙點上。

又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由于喝得太急，滾燙的酒滑過喉嚨，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楊子七躺在地上，手舉著酒瓶，眼睛透過瓶底迷離的看著街邊的路燈。

昏黃迷離中，卻似綻放著一朵顏色暗淡的花朵，不耀眼，卻璀璨。他看得呆了，逐漸沉迷其中。

他那不清醒的腦子里，緩緩翻過曾經(jīng)的一點一滴。那個時候的他不懂，不懂怎么和喜歡的女孩相處，只覺得欺負(fù)她，惹她不高興，她還能和自己說幾句話，就算是罵他，他都高興得不了。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當(dāng)你喜歡上一個女孩時，你就想欺負(fù)她。

以前的楊子七沒發(fā)覺，現(xiàn)在想想還真是。

可一切還是晚了，你想要彌補(bǔ)，想要改正，卻不會再有機(jī)會了。

人生中可一不可再的事情原來如此多。

其實他和她之間，也不過一起度過了一年都不到的時光。很多話都沒來得急跟她說，很多事想和她一起做，也沒來得及做，那時候明明是有機(jī)會的，可他自己放棄了，因為什么而放棄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再也回不去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也許不曾再遇見她，心里會好過一點吧。保存著對她的幻想，讓她成為自己青春中最美麗的花朵。

但真的如此，心里的遺憾恐怕會更多吧。

至少見過了，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快樂，這就夠了，非要她和自己在一起？人不能那么自私，男人嘛，應(yīng)該大度一點，真誠的祝福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可他越是這么想，心痛的感覺越是強(qiáng)烈，強(qiáng)烈的讓他不能呼吸。

楊子七用手臂遮住眼睛，夜深人靜時，在那昏黃路燈下，低聲抽泣。

……

……

顧晨夕幾人急急忙忙趕往醫(yī)院，在楊子七了無音訊三天后，他們才從班主任口中得知楊子七被人打進(jìn)了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顧晨夕表情有些沉重的推開房門。

在靠窗的病床上，楊子七安靜的躺在上面。繃帶裹滿全身，像木乃伊一樣。

幸好還露出一張臉，不然還真不敢認(rèn)。

幾人臉色凝重的走到床前，盯著床上的楊子七，楊子七面無血色，臉上的淤青清晰可見。

可能是被吵醒了，楊子七緩緩睜開雙眼，看見眾人，聲音干澀道:“你們來了。”

幾人低頭不語，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

顧晨夕蹲在床前，皺著眉，低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被算計了唄，習(xí)慣了。”楊子七咧嘴一笑，“你們幾個哭什么，老子還沒死呢。”

張晉，周峰，陳浩，冉浩圍在床前，神色各異。

周峰低沉道:“王大力那伙人干的？”

楊子七搖搖頭，“我沒有看清，人很多，都不認(rèn)識。”

“狗日的雜碎，玩陰的。”

“怎么辦？”

“肯定打回來啊，不能白吃這虧啊。”

“對，現(xiàn)在就招集人手，草他ma的王大力。”

眾人義憤填膺，火冒三丈。說著就各自拿起電話準(zhǔn)備“叫人”。

楊子七連忙喊住眾人，掙扎的想要起身。

顧晨夕壓住楊子七，轉(zhuǎn)頭示意眾人安靜。

周峰不耐煩道:“還等什么？直接干他娘的就是。”

“對，這口氣一定要出，ma的。”

……

楊子七環(huán)視眾人，笑了笑:“兄弟們想替我出氣，我很感激。”

“什么都不說，一切都在心中……但這次可能要讓大家失望了。”楊子七頓了頓，有些疲憊的說道：“算了吧……這次就算了。”

眾人不解，急忙問為什么，楊子七只是搖搖頭，不再說話。

顧晨夕思索著，讓幾人先行離開，自己一個人留下陪他。

幾人雖是不愿，但也沒說什么，相繼離開。

待到幾人全都離開后，顧晨夕拿起桌上的蘋果，開始削著。

“怎么了？這你都能忍？不像你的風(fēng)格啊。”顧晨夕笑了笑。

楊子七也笑了，“不然怎么辦？喊人又去打回來，打過去，打過來的，有意思嗎？”

顧晨夕不語，楊子七又道：“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該懂點事了吧。”

“你說呢？”

楊子七望著顧晨夕，顧晨夕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突然就成長了？”

“不是突然，只是量變引發(fā)了質(zhì)變而已。”楊子七凝視著天花板，輕輕道：“人嘛，總是要長大的，早晚罷了。”

“真忍得了？”

“真忍得了。”

“好，你決定了就好。好好休息，爭取早點康復(fù)，十七班可不能沒有你。”

“你直接說你不能沒有我就好了嘛，別不好意思嘛。”

“滾你媽的，死基佬。”

顧晨夕笑罵著，把削好的蘋果遞到楊子七手上，又簡單叮囑了楊子七幾句，這才離開病房。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冷清，窗外陽光燦爛，卻沒有讓楊子七感受到一絲溫暖。

人總要長大，早晚罷了。孩子從不是一夜之間就長大的，總是受點委屈，吃點苦，成長一點；再受點委屈，再吃點苦，再成長一點。如此反復(fù)，周而復(fù)始，厚積薄發(fā)。

可誰都不知道，讓楊子七改變的最主要的原因，只是一個女孩的一句話。

一句她不喜歡打架的男生之類的話。不是對他說的，他卻悄悄記下了。

其實在挨打的時候，他是有機(jī)會反抗的，雖然對面人很多，但拉倒一個人對楊子七來說是沒問題的。

打贏肯定是打不贏的，但拉一個人墊背這種事，楊子七沒少干，你們?nèi)硕嗄銈儏柡Γ揖妥プ∫粋€往死里打，我不好受，也不能讓你好受。這是他打了這么多架所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

都說打架猛的怕打架狠的，打架狠的怕打架不要命的。

楊子七就屬于那種不要命的主，也是憑借這一點，才能一步一步混到現(xiàn)在。

但他還是沒有下手，只是使命護(hù)住自己的頭。

她說她不喜歡打架的男生，那他就不會做讓她不喜歡的事。

即使被打死。

天空變化莫測，太陽被烏云遮住，漸漸暗了下來，不時傳來幾聲雷聲。護(hù)士連忙跑進(jìn)來關(guān)上了窗，又語氣溫柔的問楊子七有哪里不舒服的沒。

楊子七輕輕搖頭，眼神一刻不離窗外，他望著遙遠(yuǎn)天邊那朵黑鴉鴉的云出了神。

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

“山有木兮木有枝。”楊子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