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直等到終結場開演的前夜,我的要求仍然沒有兌現。院長依舊在臨走前站在我的門外,說話的語氣卻由命令加威脅變成了語重心長的勸說。
“我根本就見不到那位作者,不過他間接地告訴我說,明天晚上他會親自坐在臺下觀看演出。如果他在臺上看不到你,那么劇院里所有的人就會看不到倫敦第二天的太陽。我知道這不只是單純的威脅。很多人已經死了,玩家卻堅持要把這個游戲進行到最后。明晚克羅斯溫的表演大廳會座無虛席,但真正的觀眾只有一個。而其他人,很有可能會成為這一最終儀式的祭品。我也不喜歡那些愛慕虛榮的有錢人,從不喜歡。但如果克羅斯溫一夜之間成了上千人的墳墓,整個倫敦都會陷入從未有過的恐慌。這是一場死神的盛宴,克洛伊,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請求他口下留情。”說到這兒,他似乎頓了一頓,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更加緩慢低沉,“我已經把家人送到了愛丁堡。明天我會一直留在克羅斯溫,等著這一切的結束。”
說完,走廊上就響起了緩慢的腳步聲。聲音聽上去有些沉重,似乎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在蹣跚而行。
我在自己房間里站了一會兒,內心一直在掙扎著。終于,大概過了足有一分鐘,我忽然拉開門大步跑了出去。走廊里已經沒有人了,我一直跑到門廳,隔著大門玻璃看見院長正彎著身子準備上車。我大步跑上前去想喊住他,可是剛拉開玻璃門,他的汽車就冒著煙開走了。
我站在大門前面的公路上,看著汽車在夜色中漸漸遠去,不由地有些失落。其實我已經決定出演《安琪拉之歌》的終結場了,因為剛才的劇院院長,似乎讓我看到了另一個雷德威爾。“你沒有權利把其他人也卷進來,”我對著看不到的人說,“我們可以單獨做個了結。”
我轉過身往回走,卻突然在劇院的門前停住了。就在我站在門口的時候,大門的玻璃突然出現了異樣。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我看到玻璃中倒影出來的街景,原本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出現了一縷白色的亮光。那白光如同流水一般在黑夜中傾瀉而下,路面上頓時出現了一副夢幻般絢麗唯美的奇景。我睜大眼睛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心想這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我一動不動地看著玻璃里面,自己的倒影在面對面地與我對視,倒影的身后,那股流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我身后無聲地從天而降,緩緩落在街道的路面上,在那里慢慢形成夢幻般的畫面。我慢慢轉過身,想看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是自己又一次出現了捉摸不定的幻象?當我以為自己轉過身來那幻影就會自行消失的時候,它卻更加真實地呈現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一束白光從夜空上方投射下來,就如同表演時舞臺上的燈光照在一個人的身上一樣。我看到光芒下的路面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通體透著亮光,仿佛整個身體都是白熾燈做成的。我的身子如同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召喚一般,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慢慢地朝那個白影走去。我看到那個身影似乎是在坐著,手里還輕輕地搖著什么東西。同時一種輕柔而略帶著憂傷的歌聲徐徐飄來,如同來自夢的深處。那歌聲唱著:
潔白的雪花落下來了
那是天上的星星飄落人間
它們帶走了你的父親
去向了一個沒有寒冷與饑餓的地方……
無數雪花匯成一條明亮的銀河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船在河中飄過
船的后面帶著一串用微笑與淚水寫成的名字
最后一個名字屬于你的父親……
我迎著白光慢慢走過去,竟然發現那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坐在一只舊板凳上,手中正在搖著一只白色的搖籃。我繼續默默地往前走,當搖籃中躺著的那個孩子呈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第一次看到了襁褓中的自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關于天使樣子的想象,當時我以為自己看到了想象中的天使。潔白的皮膚,柔軟而蓬松的頭發,黑水晶一樣的眼眸,天真無邪的笑容……母親用最溫柔的目光看著她,嘴中輕輕地哼唱著,眼中卻閃著晶瑩的淚光。
“多么可愛的孩子,這是上帝的恩賜。”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旁邊響起,“你后悔自己的選擇嗎?”
我抬起頭想看看說話的是誰,可是只能看見半個身子,看不到頭和腳,就如同照相的時候一個人擋在鏡頭前面,離你很近,你卻看不到他的臉。
“我曾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和我的丈夫分開。”母親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平靜地說,“你總是要用人們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的選擇嗎?其實你不懂,人們最珍貴的東西是無法被掠奪的!”
“人們不能同時有用所有的東西,”那個聲音說,“當初你在親人與愛情之間選擇了后者,如今我要你選擇繼續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還是保留你們愛情的結晶。”
“你以為自己是神嗎?”母親頭都不抬地說,“可以隨意玩弄人類的命運,讓他們做最痛苦的選擇,并以此為樂!”
“不,”那個聲音說,“這還不是最痛苦的。至少你還可以自己選擇。”說著他低頭看了看躺在搖籃里的我,“好好珍惜這個孩子吧,雖然我們還不知道她長大后會成為什么樣子。她可能會成為邪惡的天使,或者善良的魔鬼,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選擇了。”
母親終于抬起頭來,用一種近乎仇恨的目光看著那個人:“你不許傷害這個孩子!”
“那你可以選擇不讓她長大啊。”那個聲音說,“每個人的成長都是要經歷痛苦與掙扎的,你可以選擇讓她在自己的生命中慢慢去體會這些,或者作為一個天真無邪的幼兒夭折。”
“你就是個魔鬼!”母親氣憤地看著他說。
“不同的是,我不像魔鬼那樣必須要你簽訂契約。我給了你選擇的機會。”
“讓我看著心愛的人去死嗎?”
“或者一起。”那個聲音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周圍的光線立即暗淡下來,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爐灰。我看到有紙灰一樣的陰影從周圍升騰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一片灰燼之中騰空而起。我看到母親抱起搖籃中的我,在一片灰燼升騰之中邁步走著。我跟在她的后面,沿著臺階一路走到房頂。眼前的景象如同是現實和幻覺的重疊,因為母親登上的竟然是克羅斯溫的樓頂,距離地面足有一百英尺高!她抱著襁褓中的我站在樓沿上,看著黑暗的夜空。騰空而起的灰燼瞬時化作黑色的鳥群,如同黑暗的旋風一樣在樓頂上方盤旋。我看到了母親絕望的表情。經受痛苦的成長,還是現在就結束這一切?繼續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上,還是現在就選擇離開?“成為邪惡的天使,或者善良的魔鬼。”母親喃喃地重復著那個聲音說的話,看著懷中幼小的我。為了我她已經失去了最愛的人。而我以后也注定會遭受這樣的痛苦。
母親的腳又往前邁了一步。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切。
黑色鳥群在周圍形成了狂亂的旋風。
它們在等待著欣賞人類的軟弱。
你可以擁有一切,但神會教你放棄。神會讓你不斷地做出選擇,不是選擇擁有什么,而是選擇放棄什么。這就是神的規則。他不是不讓你選,而是要讓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放棄。
而母親此時正在神的注視之下。
但她停住了腳步。
“不,”她說,“我沒有權利替孩子做出選擇。”
聽到這句話就連一旁的我都驚訝不已。
“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母親對著黑暗大聲說。
щшш ●тт kΛn ●Сo 周圍的黑色鳥群頓時像被炸開了一樣四分五裂,轉眼間消失在了茫茫的夜空。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照著樓頂上的一對母女。我在淚光中看著母親抱著我微笑。她沒有選擇放棄,而是選擇了繼續勇敢地去愛。
光影繼續在眼前流動,我看到在母親一個人的辛苦養育之中,我逐漸地長大了。生活已如此艱苦,但命運卻又給了我們更多的不幸。很快母親發現我是個殘疾的孩子,她傷心不已,憤怒地斥責上帝,但還是給了我所有的愛。她叫我讀書識字,每年都會為我買一本童話故事。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性格卻變得越來越乖戾。我痛恨上帝剝奪了我的自由,痛恨日夜囚困著自己的舊房子,而且時不時就會遷怒到自己的母親身上。我總是因為一些瑣碎的小事跟母親吵架,像是她下班回來晚了,做事情太磨蹭了,或者是在我看書寫東西的時候說話太多太吵了。其實我明白這都不是母親的錯,原因在我自己。因為我從來不能自由地行走,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上學、逛街,不能自己走出這座自從出生就一直囚困著我的受了詛咒的破房子!
但是那晚,我在夢幻般的光影之中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我看到母親偷偷地躲在廚房里哭泣,就像我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暗自垂淚一樣。生活給了她無盡的痛苦與艱辛,但她從不在任何人面前埋怨。她總是默默地承受著這種苦難,用這種沉默的方式無聲地與神對抗。
終于有一天,神再一次出現了。它站在母親面前,問母親什么是對她最重要的。
“愛,和生命。”母親這樣回答。
“可是你的女兒認為這兩樣都不是最重要的,”神對她說,“她想要的是自由。所以……你必須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站在一旁的我聽了大吃一驚。神怎么可以借著我的名義逼迫母親做出選擇!
然而母親卻沒有絲毫的憂郁:“我的女兒還小,她的路還長。以后的生命中會有這種痛苦與磨難,但是,”說著母親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神,“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
“好,”神說,“那你做好準備了嗎?”
母親平靜地站起來:“明天是我女兒的生日,”她說,“我想再為她買一本童話故事。”
“不,媽媽,”我含著眼淚對她說,“你不應該為了不孝的女兒犧牲自己!”
可是母親根本聽不到我在說些什么,我看見她走上街去,在書店里為我精挑細選了一本《格林童話》。但是她沒有親手將這本聚集了一個母親最后的愛的童話送給我,而是含著眼淚親吻了書的封面,然后把它輕輕地放在了餐桌上。因為就在十二歲生日的前一天,不懂事的我有一次跟母親吵架了。就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我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生著悶氣。我沒能親手接過母親最后的禮物,但卻接受了她給予我的更大的恩賜——生命。
就在那晚,我無數次的祈禱終于收到了上帝的回音。就在我的身體在一片流光之中緩緩飄出窗外的時候,神正站在母親的身邊看著這一切。
“去吧,孩子,”母親微笑著說,“去迎接新的生命!”
我確實也這么做了。我飄到那座神秘詭異的古宅之中時,一個聲音問我:“你做好準備了嗎?愿意不惜任何代價去換嗎?”
“我愿意。”我聽見自己說“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我的靈魂,乃至所擁有的一切來交換!”
“那好,”那個聲音緩緩地說,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魔力,“你別后悔。”
“即使下地獄也不后悔!”這是我當時的回答。我不知道,就在我做出這樣的回答的同時,神在另一邊,在我的家中也做出了相應的行動。我家的老房子瞬間被淹沒在了一片無情的火海之中。當我被包圍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的時候,與此同時,母親也被包圍在一片熊熊的烈焰之中。
看到這里我早已經是淚流滿面。原來,原來母親是因為我的一句“不惜任何代價交換”而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我一直渴望著自由,卻從未想過自己最親的人會為此做出怎樣的犧牲。
眼前光影般的幻象逐漸消失了,周圍的世界隨即瞬間暗淡下來。
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我站在樓頂上任憑雨水沖刷著自己的臉龐。悲傷與仇恨同時在我的心中翻涌著。我攥緊了拳頭,在雨中默默地發誓,一定要讓那個奪走父母親生命的始作俑者付出代價!你想把克羅斯溫變成墳墓嗎?那我就要將整個倫敦變成人間地獄!
我跑到一樓,在黑暗之中找到安娜貝絲生前用過的那件化妝室。那把碩大的鐵鎖只是掛在上面,我輕而易舉就把它取了下來。房間里一片漆黑。我點燃一支蠟燭放在桌子上,燭臺的旁邊就是她的那只相框,安娜貝絲在照片里靜靜地看著我。我突然覺得她的那種高傲與自負沒有了,此時的她反倒讓人感到平和,甚至有些親切。
“我們認識嗎?”我對著照片里的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有過同樣的遭遇,你現在可以幫我嗎?”
安娜貝絲什么也沒說,只是在照片里靜靜地看著我。
我拉開抽屜,又找出了更多的蠟燭,把它們一一點燃擺在桌上,像伊戈爾做過的那樣。當時我就覺得這看上去很像某種招魂儀式,如今自己竟然也想試一試。
“現在沒有人可以幫我了,”我說,“你能告訴我該怎么辦嗎?”
依然沒有任何回答。我看著桌面上一排晃動的燭光,期待能看到一點提示。我幾乎就要走投無路了,此時哪怕安娜貝絲以魔鬼的面龐出現在我眼前,我也不會害怕。只要她愿意,可以隨時要我的命,只要她能告訴我怎樣能打敗那個一直在背后操控著一切的人。
我愿意將靈魂出賣給魔鬼,只要它愿意幫助我。我閉上眼睛默默祈禱。就在這時,光線突然產生了變化。我睜開眼睛,看到桌面上的燭光在不斷地晃動著。安娜貝絲的房間深處在走廊盡頭,即使外面有風也幾乎不會受到影響。我開始有些緊張,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強烈的興奮。來吧安娜貝絲,快點出現吧!
最邊上的一支蠟燭突然熄滅了。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轉眼功夫一排的蠟燭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寒風吹滅,房間里瞬間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周圍的事物。房間里唯一有點光亮的地方就是我面前化妝臺上的那面鏡子。我看著鏡子里面,鏡子里反射出來的房間昏暗無比,寂靜中又透著一席詭異。就在這時,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刮擦聲。那聲音很小,但是說不出地刺耳,似乎有什么東西直接撓進了你的腦子里。我本能地轉過身去四下找尋,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可那種聲音依然存在,聽得人心里發毛。我轉過頭想點燃一根蠟燭仔細看看。不料剛把頭轉過來,我就看見了。我是在鏡子里看見的,一開始幾乎嚇了一跳。我看到一團東西蜷縮在身后不遠處的地面上,起初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只覺得是突然多出來的。可是很快,我發現那個東西居然能動,而且那種刺耳的聲音似乎就是它發出來的。我心里猛地就是一激靈,心想那又是什么?怎么突然冒出來的?轉念的功夫,拿東西似乎隆起來一塊,我看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突然抬了起來,速度很慢,但樣子特別瘆人,尤其是在這樣黑暗寂靜的環境之中,一個如此形狀而且能發出這種聲音顯然不會使人引發好的聯想。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里的那團東西。那團詭異的東西在我身后的地板上越抬越高,當我意識到那是個慢慢由趴跪的姿勢逐漸直立起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皮一麻,全身的寒毛立馬都豎了起來。它用兩只手撐住地板,慢慢地直起了上半身。我看到它手上的指甲是灰色的,仿佛涂了一層鉛。剛才刺耳的刮擦聲想必就是這種指甲抓撓地板時發出的。我不禁感覺毛骨悚然。
“你是……安娜貝絲嗎?”我盡量用比較沉穩的語氣問,心想難道自己剛才的招魂儀式果真見效了?如果那個讓人渾身發毛的東西真的是安娜貝絲,我倒不至于太過害怕,因為畢竟是自己請她來的。可是那個東西的回答卻頓時讓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它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嘴巴舌頭都快爛沒的人發出來的,“我是莉莉·艾施。”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發現后身的那個人也完全站了起來,像個僵尸似的直直地杵在我的面前。
“怎么,不想看到我嗎?”莉莉·艾施陰惻惻地盯著我說,“不想見到被自己殺害的人?”
“不,”我說,“你一定是弄錯了。”
“絕對不會錯!”她說,“一個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是最清醒的!尤其是不會看錯殺害自己的人!”說著她開始邁步向我慢慢走來,隨著她的步步逼近,我卻越發覺得那竟像是安娜貝絲。那身形,那姿態,那著裝,似乎都很熟悉。
“你想看看嗎?”她邊走邊說,“想看看到底是誰對我下了毒手嗎?”
我本能地想要后退,卻發現化妝臺已經抵在了自己的腰上。就在這時,那個黑色的身影突然加快腳步,而且猛地舉起一只手。房間里光線太暗,加之她的頭上裹著一層像是風帽的東西,根本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手中握著的明晃晃的東西,那竟然是一支燭臺!我猛然覺得這一幕極為熟悉,仿佛安娜貝絲用燭臺襲擊我的那晚又重演了。我看到了和那晚一模一樣的景象,她高高舉著手中的銳器向我迎面襲來,目光里透著寒冷的殺氣。我只覺得身上和臉上一陣劇痛,眼前血珠飛濺,一片血腥。突然,安娜貝絲用尖銳的燭針劃開了我的喉嚨。我只覺得喉嚨上被人割了一刀,血頓時就噴濺了出來。我的氣管也被割斷了,血流進氣管里堵塞了呼吸,整個氣管就像是被嗆進了水一樣,嗆得難受。血水在我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拼命地想要呼吸,可呼出來的都是粘稠的血液。安娜貝絲冷笑地看著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然后,她用手摘掉了自己的頭上的風帽。垂死掙扎的我看到她的臉,頓時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張臉竟然不是安娜貝絲!那竟然是我的臉!我看到自己用一種從未見過的猙獰表情冷笑著,兩眼中透出令人恐懼的寒光。我看到自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噴濺在臉上的血珠,低頭冷笑著說了一句:“再見,莉莉!”
如同是觸電了一樣,我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安娜貝絲房間的地板上,我趕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有任何異樣。而且我發現自己正在大口喘氣。可以呼吸了。我驚魂未定地站起來看了看四周,房間里沒有任何異常,一排白色的蠟燭仍然在桌面上燃燒著,火光隨著我的動作來回搖晃。我還沒有從剛才噩夢般的幻覺中回過神來,只覺得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仿佛隨時都會從胸腔里爆出來。
不可能!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說,不可能,怎么會是我殺了莉莉·艾施!
“現在你知道了吧,”突然不止從哪里傳來一個聲音,把本來就幾乎神經崩潰的我又下了一跳,“你知道自己都做什么了嗎?”那聲音聽不出是從哪里發出來的,甚至聽不出是男是女,但是極為詭異,仿佛是從地獄里傳上來的。
“是你讓我這么做的?”我顫抖著問。
“不,”那個聲音說,“是你自己!是你除掉了妨礙自己的人!有誰膽敢跟你作對,就是死路一條!”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也是你最大的敵人!”
“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我說,“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惡魔!”
“不,孩子,”那個聲音說,“是你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剝奪了他人的生命!做得好,孩子,希望你以后不會讓我失望!”說完,那個聲音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笑,那笑聲簡直讓人不寒而栗。隨著那魔鬼一樣的笑聲,面前化妝臺的鏡子上出現了一團模糊的黑影。那影子如同一團黑色的霧氣一樣在鏡子里升騰而起,逐漸形成了一個人影的輪廓。安娜貝絲那張陰險冰冷的面孔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可是眼睜睜地,我看到了那張臉慢慢發生了變化,變成了我自己的。“為達目的,”自己在鏡子里面冷笑,眼睛里發出冰冷的寒光,嘴角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上翹著,慢慢說出一句如同詛咒的話:“不擇手段!”
我睜大眼睛看著鏡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沾滿鮮血!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我看到自己鮮血淋漓的兩只手在劇烈地顫抖著,更令人驚駭的是,其中一只手里竟然握著一支滴著血水的燭臺!我差點失聲大叫出來,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只有身子在不停地發抖,精神幾乎要崩潰了。就在這時,鏡子里的我眼睛里突然發出了像火焰一樣的亮光,兩只碩大的陰影在背后緩緩張開,如同海盜船上黑色的旗幟一樣剎那間覆蓋了整面鏡子。“你可以盡情享受這種*,”鏡子里的我說,“看著死亡之花在自己的手中綻放,那種感覺是多么美妙!”
“不——”我大聲喊著,將手中的燭臺狠狠向那面鏡子砸去。鏡子被我用蠻力砸得四分五裂,可就在那一瞬間,更可怕的一幕出現了——整面鏡子變成了莉莉·艾施的臉,那破碎的臉龐,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我,鏡子上每掉下一塊碎片,她的臉上九脫落一塊皮肉,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團。這張恐怖的大臉看著我,只剩下一半的嘴巴惡狠狠地說:“為什么要殺我!為什么要殺我……”
我再也遏制不住內心的恐懼,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兩只手拼命地捂住耳朵。
“夠了!夠了!”我失去理智地大喊,“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我已經受夠了!想要我的命就盡管來拿吧!出來啊!出來啊……”我在房間里亂撞著,把里面的東西都弄得天翻地覆。可是我的這種瘋狂行徑沒能持續多長時間,突然就停住了。因為我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這次是從我的背后傳來的:“來把孩子,”那聲音如同魔鬼的召喚,“讓我看看你的憤怒!”
我“噌”地一下轉過身,卻什么也沒發現,只看到房間的門不知什么時候敞開了,吱呀吱呀地在那搖晃著。見此情景我拔腿就跑出了門外,可是走廊上卻不見任何蹤影,只有那個魔咒一般的聲音還在周圍回響著。我順著聲音的來源一路追過去,拼命地跑過走廊,跑上樓梯。那個聲音像鬼魂一樣在這座古老的建筑里回蕩著、徘徊著,仿佛這座劇院就是一座巨大的鬼宅。我已經忘記了害怕,追逐著聲音一直來到頂樓。就在我以為即將打照面的時候,那個聲音卻突然消失了。我站在走廊里側耳傾聽著,提防著它隨時隨地會突然出現。但是沒有。整個走廊里只有我兩腳在地板上挪動發出的吱呀聲。整棟建筑仿佛陷入了沉睡。
就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閣樓的房門敞開一條小縫,隱隱有光亮從門縫中透出來。那亮光一閃一閃的,似乎是壁爐的火光。可是我記得自己根本沒有點火啊。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邁步走到跟前,緩緩地將門打開。
壁爐里過燃燒著一團火,噼噼啪啪的聲音在寂靜中隱隱傳來。
火光照著旁邊的一個人,它盤坐在壁爐旁邊的地板上,正悠閑地用一根木柴撥弄著禮堂里的火苗。
我無數次地想象過幕后操控者的樣子,一襲黑衣、冷峻的目光、慘白的面孔……我想象過他有可能是高大健壯的愛爾蘭人,又或許是金發碧眼的日耳曼人,甚至高眉深目的高加索人……我在腦海中無數次地為他塑造過各種各樣的形象,所以當那個熟悉的側影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慢慢地走進去,一邊看著那個人。
“我們沒有體溫,就只能借助火來保持溫暖。”雷德威爾說著,一邊側過頭來看了看我。我從未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過這種目光,平靜、自信、淡定,仿佛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他只是在幕后看著這一切。“你還冷嗎,孩子?”
“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感覺到溫暖。”我說。
“那是因為你的心里有一座永遠都不會融化的冰山。”
“自從我出生的時候它就一直在那里。”我說,“既然我的命運早已經被注定,那為什么還要繼續這場泯滅人性的死亡游戲?”
雷德威爾放下那根木柴,慢慢地站了起來:“是為了審判。”
“審判?”
“對,”雷德威爾說著,又轉頭看著爐膛里的火苗,“判定你是否忠誠。只要你忠誠,就可以真正成為我們的一員;但如果你想像伊戈爾一樣成為叛徒,我絕不會再予以寬恕!”
“他不是一直在為你賣命嗎?”我說,“你們為什么一直都說他是叛徒?”
“他曾經是我最得力的手下!”雷德威爾突然提高了嗓音,“早在幾個世紀以前,他就一直跟隨著我,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歐洲大陸!”說著,他的手用力一揚,壁爐中的火焰頓時涌了出來,瞬間變成了熊熊的烈火,閣樓里霎時間火光一片。我以為自己轉眼間就要被火焰吞噬,但那熊熊的大火似乎只是幻覺。起初我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擋在前面,卻發現火光中出現了清晰的幻象。幻象一開始就是戰爭的場景,跳動的火影在眼前呈現出了千軍萬馬交戰的場面,我甚至能夠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不絕于耳。“自從中世紀開始,黑暗成員和光明成員的戰爭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他們用鮮血和生命來決定由誰統治這個世界。從那時起,伊戈爾就跟隨著我南征北戰,我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維護黑暗領域的秩序,讓這個世界歸于平衡。可是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我們在法國目睹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人類群眾暴動。”
說到這,火焰中的畫面變換成了成千上萬的民眾攻打一座高大堅固的軍事城堡,人群從四面八方涌向這座古老的堡壘,在周圍展開了猛烈的激戰。一排排炮彈撞擊在監獄墻上,打得煙霧彌漫,磚屑紛飛。人們用大炮轟斷吊橋的鐵索,冒著拒降的守軍射來的彈雨沖進去。最終攻占了那座堅固的堡壘。“自從目睹了了那場聲勢浩大的人類群眾暴動,伊戈爾對自己的信仰和戰爭產生了質疑。‘世界的秩序應該由它自己維持,人類的命運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黑暗使者的使命還未結束,他就走了,放棄了自己的信仰。”雷德威爾說到這,火焰中的畫面變換成了一片開闊的荒野,一個身影轉身離去,背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了一片茫茫的荒原之中。火焰也隨之幻滅,又成了爐膛里燃燒的火苗。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雷德威爾繼續說,“因為他背叛了黑暗,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可你認為自己所謂的信仰就是正確的嗎?”我說,“這個世界已經不屬于你們了,生活在世界上的人自然會維持它的平衡。”
“人類是愚蠢的,”雷德威爾說,“他們對利益和私欲的追求早晚會毀了這個世界!”
“你認為自己是神就可以隨意玩弄人類的命運?”我說,“那你跟人類沒有什么區別!”
“區別就在于我比人類看得更清楚,而他們卻還在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是你吧!”我說,“伊戈爾離開是對的!”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雷德威爾說,“明天你們都要接受最后的審判。那么,舞臺上見,S小姐!”說完,他轉身往門口走去。
“等等!”我喊住他,“那天我們在安娜貝絲的房間里,你為什么不阻止我揭開鏡子上的報紙?”
他轉過身來,笑著對我說:“我為什么要阻止你知道答案?”
我也笑了:“你當然不會阻止,因為那天動手揭開報紙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雷德威爾先生。你根本就不是他,摩斯!”
他笑了笑:“你很聰明!”
“是你太自以為是,劇本作者先生。”我說,“在你的劇本里我的首字母是S,可是伊戈爾早就把它給改了。你只會借用我認識的人的面貌現身嗎?你是在利用我的感情!”
“不是利用,”摩斯說,“他們都只是影子,而我,摩斯,是影子的主人(MOS是Master of Shadow的縮寫)。”
“將不再是。”我說。
他笑著看了看我,轉身走出了門外。
天光已經蒙蒙亮了,東邊的地平線上殷紅似血。時間還太早,路上沒有人。我裹緊了外衣走在清晨寂靜的街道上,看著兩邊的建筑從沉睡中慢慢蘇醒。如果這是我的最后一個黎明,我只想靜靜地欣賞這曙光。走在街道上,我一直在想,童話的結局是什么?在我的童話里,天空永遠是灰暗的,就連太陽的光芒也是黑色。石頭的街道和房屋總被籠罩在一片寒冷的陰霾之中,仿佛是一片不為人知的幽靈地帶。一個小女孩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尋找一個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正在想著,我看到有人從路的對面走過來。那是一對父子,父親牽著孩子的手,走在晨霧中安靜的石板路上。他們就像是一對幻影,在霧中出現,靜靜走過沒有人的街道,最終又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晨霧中。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們,看著他們消失。突然,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幅清晰的畫面,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童話的結局。小女孩找到了那個影子,他們牽著手一起走著,漸漸消失在了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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