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太后就來到了正陽殿。
皇上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她瞟一眼書案上,造反一案的卷宗攤開著。
“浩兒昨夜來過了?”她問:“你已經決定了,是嗎?”
他陰沉著臉,沒有回答。
“你打算怎麼處置這些人?”太后問。
“怎麼母后又忽然對朝堂之事感興趣了?”他悶聲問,在太后聽來,竟有些諷刺的意味。
看他的臉色,太后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兒子縱然明白了清揚的冤屈,又豈可輕易罷手,他定會遷怒於他人,首當其衝的,便是文浩。他如果處死文浩,清揚的心思豈不白費了?
此時非常時期,最好還是不要惹他。太后想想,欲走,又覺得不踏實。
於是貿然開口道:“文浩畢竟是你的兄弟。”
“清揚是我最愛的女人。”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清揚已經死了。”太后說,她還想繼續說,要是處死文浩,清揚就白死了。但她強忍著,沒有說出來,這句話,現時兒子根本就聽不進去的。
“她爲什麼會死?”他問,似乎在問太后,又似乎在問自己。
太后決然道:“是你下旨賜死她的。”
他憤恨的眼神射過來,怒氣畢現。
“你想過清揚爲什麼要替文浩頂罪麼?”太后輕聲問。
他啞然。
是爲了維護幽靜麼?淳王一旦獲罪,淳王妃也難逃一劫。
剛想到這裡,太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不完全是爲了淳王妃。”
他的眼光移過去,陰鷙地停留在母親的臉上。
“如果百姓認爲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驅逐忠臣,而且手段殘忍,連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過,會怎麼樣呢?”太后看似不經心的一句話,象重磅炸彈一樣砸向文舉的心頭。
他的耳邊,又響起清揚的話:
“你大概還在沾沾自喜,認爲自己差不多已經掌控朝廷了吧?”她頗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勢,危如累卵,衆朝臣朝不保夕,無心政事;陳光安已將老臣們驅逐得差不多了,到處安插自己的關係;有多少大臣盼望著侍奉新主,從而得到重用;嶺南王想鬧獨立;盧州王也蠢蠢欲動;就連蒙古都想乘亂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聲載道;此時無論是誰,揮臂大呼一聲“新皇殘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廣泛的響應。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一觸即發,此時不反,更待何時?我已與嶺南王商量好,會同陶將軍以“君王暴虐,就百姓於水火”的藉口擁兵自重,一旦起事,盧州王將策動蒙古一舉進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說:“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讕,你也大勢已去,難以翻身了。”
該說的話,清揚都已經說了。
我已經是四面楚歌,再加上個弒殺兄弟的罪名,那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了。
太后見他陷入沉默,知道這話對他有所觸動,想著留些時間讓他慢慢去思考,抽身準備離去。
皇上驟然開口:“你早就知道造反的人是文浩,是不是?你卻保持沉默,任由清揚去死!你這個冷血無情的女人!”
太后驀地轉身,激動地說:“我阻止過,你停止了嗎?!”
他額上青筋暴起,卻強自隱忍下去。他自己犯下的過錯,有什麼資格遷怒於人?
她看見兒子痛苦的模樣,忽然覺得兒子很可憐,口氣也軟了下來:“你聽得進我的話麼?你若一早聽了,會是這樣麼?”眼見兒子的頭已經深埋進臂腕,太后鼻子一酸,柔聲道:“也怪我,不夠堅決,你要是覺得怪我心裡會好受一點,那就全當是孃的責任罷。”
他沒有擡頭,擺擺手,示意母親離開。
“唉——”太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夜色涼如水,皇上經過幾天的思考,將造反一案批閱完畢。處置的意見擬好聖旨,蓋上玉璽,明晨公佈。
他緩步踱出正陽殿。
也讓我來效仿一次楚莊王的絕纓宴會罷。
楚莊王平定了叛亂,回到郢都大擺宴席慶功,文武大臣和妃嬪都參加。大家開懷暢飲,一直喝到日落西山,莊王就命令點起蠟燭再喝,叫他最喜歡的許姬出來給大臣們敬酒。正在這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大廳裡的蠟燭全吹熄了。不知是誰趁此機會,拉住許姬的袖子,去捏她的左手。許姬順手把那個人帽子上的纓子揪下來,咬著耳朵向莊王訴述此事,並請莊王追查。莊王卻叫所有的大臣都把帽纓子摘下來,才叫人點燃蠟燭,大臣們照樣喝酒。後來楚國討鄭國時,健將唐狡自告奮勇當開路先鋒,進兵神速。莊王召見唐狡,要獎賞他。他說:“君王已給我優厚的賞賜,我今天應該報效於您,不敢再受賞了。”莊王感到很奇怪,說:“我還不認識你,什麼時候賞賜過你?”唐狡回答說:“在絕纓會上,拉美人袖子的就是我,承蒙君王不殺之恩,今特捨命相報。”莊王說:“當時若查明治罪,今日你能死力效勞嗎?”說罷便給唐狡記了頭功,並準備再加重用。
莊和宮,太后召來林皇后。
“皇后,從今天起,皇長子就指給你了,希望你盡心撫育他。”太后說。
皇后非常意外,即便是沒有了清揚,這樣的好事,又怎麼可能輪到自己?她衝口而出:“爲什麼?”
“因爲……”太后正要說出原因,卻自行打住,只輕輕地說了句:“皇上已經默許了,這也是清揚的遺願。”
皇后聞言,什麼也沒有再說,謝了旨意正要離去,太后卻叫住她:“皇后,清揚已經不在了,以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她渾身一震,明白太后的所指,是的,沒有了清揚,她什麼都要靠自己單打獨鬥了,一步,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回到集粹宮不久,太后就把皇長子送過來了。
到底是年紀相仿的孩子,不多時,心慈便和皇子滾成一團。皇后只顧看著他們發愣。她不知道,後宮那麼多出身顯赫的妃嬪都沒有生養,太后爲何要將皇長子指給已經生養了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太后對她,從來都不是特別喜歡,隱隱地甚至還有些冷淡。那麼太后這麼做,到底是什麼用意?
是想要試探自己?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否定。拿皇長子冒險,不可能。
是因爲清揚不在了,失去了倚重,太后便想來投靠自己?不,城府頗深的太后,到死都不會倚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倚靠任何人。
那,就是愛屋及烏,因爲知道了自己是清揚的妹妹,所以將對清揚的喜歡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想來想去,還是這一點比較合情合理。她忽然想起,太后的話“這也是清揚的遺願”,是清揚求她的,一定是的。想到這裡,她的鼻子,忽然一酸,險些落淚。
有些東西,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貴。
忽然衣角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是心慈,蹣跚地走過來,拉她的裙襬。她愣愣地望著心慈,一張這樣神似的臉龐,像極了清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傷心,一把抱起女兒,絕望地哭道:“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正哭得傷心,懷裡的心慈忽然手抓腳蹬起來,身子一個勁地往前探,皇后疑惑地回頭一看,那默然走近的人,不是皇上麼?
她慌亂地站起來,嚇得面如土色、戰戰兢兢。揹著皇上私哭一個叛逆之賊,可治死罪。
“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便吧。”他並沒有要責罰她的意思,甚至連要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過來,寬慰她,又好象,是在寬慰自己。
她長吁一口氣,放了個大心,再去看皇上,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心慈,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復存在了。他還是,忘不了她啊,皇后的心裡,酸酸澀澀起來。他到集粹宮來,還是因爲清揚啊——
良久,他從女兒身上收回目光,轉頭再望向皇后,卻見皇后也盯著心慈兩眼發直。他突然意識到,面前的這個女人,是清揚的妹妹啊。他看著她仍舊水意盎然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動,她或者,不是他從前想的那樣薄情寡義,也沒有他設想的那樣不堪,畢竟,她還有勇氣,在這深宮裡爲自己死去的欽犯姐姐偷哭一場。她或者,是在懺悔以往的種種,畢竟,那時她根本不知情。
耳畔彷彿又傳來清揚低聲的乞求“去看看皇后吧,她很愛你,不是嗎?”
造物弄人啊,他傷感地嘆息了一聲。我是那樣深愛清揚,卻一再被自己愚弄;而皇后是這樣深愛我,我卻無法喚起對她的愛。天地萬物,爲何總是顛倒錯過?這到底是誰的過錯?
頭一回,他用充滿了憐惜的聲音對皇后說:“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
“是,皇上。”皇后躬身行禮。
他柔聲道:“免了,以後隨意一點吧。”
皇后激動得哽咽起來。
次日,聖旨公佈。
造反一干人等,全部赦免,官復原職。
削去陳光安“魏國公”封號,全族發配嶺南,終生不得進京。
但與陳光安有關係的大臣,一律既往不咎。
如此寬大懷柔的政策,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大臣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誰也沒有注意到,聖旨中,並未提及清妃,既沒爲她平反,也沒明確由她承擔全部罪責。一切歸於平靜後,人們,似乎都將她忘了。
而她,卻永遠地留在了某些人心中。
三日後,皇帝在城門上懸掛“罪己詔”,反省自己八大罪狀,誠心邀返衆臣歸朝。
然而十日過去,城門每日往返人數愈萬,卻無一人響應。
當日離朝的大臣們,均沒有動靜。
整整五天過去了,皇上從最初頒佈“罪己詔”的躊躇滿志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且不說他一改往日的苛責,立志以仁治天下,只說向天下公示自己的罪狀一事,從古到今,象他這樣敢於自我批評的君王,能有幾人?他以爲,此舉定當感動老臣們,他們一定會回來輔佐他,助他渡過難關。可是,等待讓他失望,伴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挫敗感。
他自問,如此氣魄,如此雅量,如此誠心,天下帝王再無二者,可是,爲什麼朝臣依然不肯回朝?
他陷入深深的苦惱當中。
如果不是清揚,一個陳光安,足可以讓他滿盤皆輸。
他想亡羊補牢,卻深感勢單力薄。
想找一個貼心人商量,腦海搜遍,卻沒有一個合適人選。老臣盡去,新臣稚嫩,諸多重要位置空缺,他缺少的又何止是左膀右臂?
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了母親。
“母后,”他一腳踏進莊和宮,就看見母親在繡花,細瞇著眼,很是吃力的樣子,“這些事,叫宮女們做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自己這麼爲難?”他說。
“越是不做就越手生啊。”太后感嘆道:“人吶,能靠自己還就不要去麻煩別人。”
他一愣,母親是在說他麼?難道母親猜到了他的來意,是在暗暗的拒絕自己?
他遲疑一下,忽然問:“母后,我到底錯在哪裡?”
她無聲地笑了,執拗的兒子竟然肯承認錯誤了,可見,城門口的“罪己詔”不是他的惺惺作態。她輕聲反問一句:“你說呢?”
“爲人太過苛責,處事太過急躁,脾氣太過暴烈。”他說。
“就這些麼?”太后平靜地問。
他沉默了片刻:“我難道改得還不夠誠心麼?”
“不,”太后一語點醒他:“你夠誠心,是他們難以放心。”
他靜靜地望向母親。
“伴君如伴虎,”太后輕聲道:“你若曾被驅逐,甚至險些喪命,還會輕易相信人麼?”
他茅塞頓開,卻又一籌莫展:“要怎樣做,才能打消他們的顧慮?”
太后不言語,從桌子那頭輕輕推過來一個黑匣子。
他疑惑地看母親一眼,打開匣子,那匣子裡,靜靜地並排躺著八個半張桃符。
他向母親投來更加疑惑的目光。
“把它掛在你的‘罪己詔’旁,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太后說。
他半信半疑地接過了匣子。
第二天一大早,城門口的“罪己詔”旁,赫然掛上這八個半張桃符。
第三天,沒有動靜。
第四天,沒有動靜。
第五天,一大早,公公一路狂奔,徑直撲進正陽殿。
“皇上!回來了!回來了——”
皇上從龍塌上一翻而下,衣裳也沒來得及穿,打著赤腳就往外跑,公公在後面高叫:“正宮門!正宮門!”
皇上急切,直奔正宮門,遠遠地,他看見——
宮門開處,以周丞相爲首的八位老臣,一字排開,跪在宮門口。
他的眼眶溼潤了。
“愛卿,平身。”他聲音唏噓:“大家都受苦了。”
周丞相將手中的托盤舉起,暗紅的托盤上,八個拼湊完整的桃符,泛著淺黃色的光。
“臣誓死效忠皇上,肝腦塗地,再所不辭!”衆人齊聲說。
他又愧又喜又感動,說:“朕對不住大家了,今後君臣一心,開創太平盛世!”
莊和宮。
皇上進來,一言不發,將裝有桃符的匣子放下,倒頭就跪。
太后什麼也沒有說,靜靜地轉過身去。
“母后,兒臣知錯了。”皇上說。
她轉頭,深深地望了兒子一眼,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母親從來都是強悍的,他的印象中,只有母親的聲色俱厲,沒有母親的柔弱溫和,他頭一次看見母親的眼淚,知道那眼淚裡包含了太深的意味。他已然爲自己的鹵莽付出了代價,可是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對母親的傷害,和母親因他而受的委屈,他因爲自己的過份更加羞愧,腦袋無力地掉在胸前,喃喃地重複一遍:“兒臣知錯了。”
“知道錯了那就跪著吧,”太后嚴厲而決絕地說:“在這裡跪一個晚上!”
說完拂袖而去。
這一句“兒臣知錯了”她等得太久了,爲了這遲到的一句話,她失去的太多了,這句話,勾起了她太多的心事,讓她再堅強,也難以自持。數十年來,她付出了多少艱辛、多少犧牲、多少擔心,才爲他掙來了一切,他卻不領情。在他終於明白的她的苦心之後,她的委屈,才一瀉而出。
她太愛兒子,因而也更恨兒子。她所有的生命都是爲他而鋪就,她渴望,得到他的孝敬,可他的固執和霸道又那樣傷她的心。有一種恨,明明白白就是因愛而生。於是,當一切都過去了之後,她也只能咬牙切齒地罰他跪上一晚。太重了,狠不下心;太輕了,她又解不了恨;原諒他,她更加不甘心。她是要罰他的,重重的罰他,可一顆母親的心,卻怎麼也硬不起來。
於是,返身掩上門後,她的眼淚更加止不住。
這回的眼淚,是爲清揚而流。
清揚,你知道麼,他跪在我面前承認自己錯了。
清揚,請你原諒我,我只是一個自私的母親,我象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希望兒子依戀我,所以我奪了你的功勞,沒有告訴他這是你的先見之明。我們母子,相互仇視這麼多年,還是託了你的福,終於有了修復感情的機會。我不能失去這唯一的機會,所以我狠下心來,以一種極不公平的方式,奪走了原本是屬於你的一切。雖然現時我只能欺負你口已不能言,但我,一定會在合適的時機還你公道。
請你原諒母后,你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孩子,相信看到我們母子和睦也是你的願望。
可是,母后的心裡,總也覺得,還是對不住你,虧欠你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