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城,位于魯國西北邊陲,與燕國相鄰。
住在這里的人都是魯國、燕國兩國的軍奴、士兵的后代子孫,也有逃奴逃到此地,因為在遼城,只要愿意當兵就能有軍籍,雖然以后的子子孫孫都只能靠當兵為生,但以前不管做過什么事,哪怕殺人放火,都能一筆勾消了。
在這里的人不以種地為生。以前有軍屯,但大家都不種地,就干坐著吃糧草,吃完了將軍就帶著軍隊去附近的城鎮“收糧”,還發生過直接把城里的糧庫給搬空的丑事,致使遼城附近十城九空。后來燕、魯兩國休兵止戈后,軍屯里的糧食又被“偷偷”拿出來賣掉換錢,當時還有大商人前在此地收糧,反正糧草賣完了,就去附近的城鎮要糧就行。最后附近的城鎮一聽說是遼城來的,無不嫌棄厭惡,遼城也就更不容于此地。
蔣龍說完,笑道:“公主,這就是你將要去的地方了。”
一處極惡之地。
這樣的絕地也實在是難得。
姜姬挑開窗簾,外面是一片荒野。和樂城不同的是,樂城城外的荒野至少還有草和樹木,這里的荒野連草都沒有,裸-露的地面一吹就刮起一陣煙塵。
從十幾天前以前,就再也沒有經過任何一個村莊,也看不到城鎮了。而這里甚至還不到遼城。
從那天后,蔣龍再也沒有提起蔣彪,對姜姬也變回了彬彬有禮的樣子,不但給了她兩輛車供她和她的宮女、侍人乘座,還不再派人看守監視他們。
——但讓他失望的是,公主真的沒有逃走。
走了二十多天以后,他們終于到遼城。
遼城太守楊云海聽到有“蔣姓人”要求見他時,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說的?”他一邊問,一邊從榻上下來,稚妾連忙替他整衣、束發、戴冠。
“他自稱是蔣淑之弟,蔣珍之子,要求見太守。”從人實在不敢確定那人到底是個騙子,還是真有其人,“太守,你看是真是假……”
楊云海搖頭,“又不曾見過蔣珍,哪里知道他兒子長什么樣?”他反問從人,“你看呢?”
從人道:“我看他的樣子,實在不像遼城的人。倒真有幾分名門公子的氣勢……”
此時楊云海的衣服也穿好了,他舉步向前道:“不管真假,我總不能不見。”
從人不敢怠慢,早早的將蔣龍請到了堂上,連姜姬坐的車都一并進了院子,就停在庭前。
楊云海走過來看到前庭有兩架馬車,問從人:“那是何人?”
從人搖頭:“他不肯說,只說是貴人。”
“貴人……”楊云海沉吟片刻,回頭吩咐從人,“去灑掃庭院,再讓人把幻海樓收拾干凈,以待貴人。”
從人匆匆去了,楊云海抬腳進屋,一看到蔣龍,就明白為什么從人連來人的身份都沒有問清就把人請了進來,連車都讓他帶進來了。實在是這樣芝蘭玉樹的少年是他生平僅見!
還沒開口,他就已經信了八分。
他慌忙拱手為禮,連聲道:“失禮,失禮!讓貴客久候了!”
蔣龍回身,看到楊云海,不行禮,不問好,只是問他:“可是楊云海楊太守?”
遼城太守出身不彰,原來只是駐守在此地的武將,后來踞遼城為“王”,做了一個土大王。只是雖然在遼城說一不二,一言九鼎,但在蔣龍看來,也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粗人罷了。他根本懶得跟這種人打交道。
楊云海見慣了這種面孔,不以為意,應道:“正是在下,敢問蔣公子有何指教?”既然不是來當客人的,那就肯定是有事了?
蔣龍上下打量他幾眼,點頭道:“我奉大王之命,送公主前來,接駕吧。”
公主?
大王?
楊云海反應不過來,不待他再問什么,蔣龍已經理所當然的越過他,快步走向停在庭前的車。
大王?
公主?
楊云海一下子回過神來,慌忙跟上去!只見蔣龍站在左側那輛車前,很隨意的掀起車簾對里面說了句,“公主,下來吧。”
楊云海頓時明白了。
這個公主,只怕是獲罪了。
阿柳先跳下車,去喊了衛始等人下來。
楊云海一眼就看出衛始他們全都是受過刑的男人。不然他可不相信蔣龍會在趕路途中讓他們洗漱沐浴,這些男人雖然盡量保持著衣著整齊,身上仍然免不了沾上塵土——可他們個個都沒長胡子。
他們迅速把車給圍起來,宮女們一個個下來,最后下車的卻是一個小姑娘。
可楊云海馬上就知道這是公主了,因為蔣龍對她行禮了,雖然只是淺淺一揖,語氣也很嘲諷:“公主,我們到了。某不能再侍奉公主,實在是傷心啊。”
公主笑道,“蔣公子真是不講一點情面,好歹也有同車之誼。那我在這里就祝蔣公子回程一路順風,早日回到蓮花臺……啊,我忘了,只怕蔣公子再也進不了蓮花臺了……”
蔣龍冷笑,轉身大聲道:“走!”說完就上了馬,帶著人浩浩蕩蕩的走了。
楊云海都沒來得及跟他告別,追了兩步,回頭再來看,公主已經光明正大的進去了,他只好趕緊進來拜見公主,結果進去一看,公主已經高居堂上,侍人攔住他道:“還請太守快些替公主安排下榻之地,公主舟車勞頓,想早些休息。”
楊云海真是哭笑不得,這叫什么?到底誰是主人?一面還是連聲答應,“某這就去。”
侍人又道,“一路走來,公主也未曾好好用過一頓飯,不知此地有何可用之物?可有雞、鴨、羊、豬等肉食?稷、麥、谷、粟都有嗎?鹽、糖、醬……”
他一個個數,楊云海聽得頭昏腦脹,連聲道:“都有,都有!某這就取來給公主!”
侍人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模樣,對楊云海夸道:“不想太守如此能干,我一定會對公主說太守的盡心盡力之舉。”
楊云海看了眼坐在他的榻上卻好像還嫌榻不夠舒服,一臉嫌惡的動來動去的公主,對侍人道:“某想拜見公主,不知……”
別看侍人剛對他要了那么多東西,此時卻一點都不客氣的說:“不行,我剛才說過了,公主累了,還請太守識趣些!等日后公主心情好了,自然會見你!”
楊云海也不多加糾纏,恭恭敬敬的出去了。
他出來后,見他的從人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臺階下,顯然剛才侍人把他攔在門前,兩人的一番口角官司他全看見了。
他看從人就要張嘴,立刻一把把他拽住,拉到外面。
“主……”從人虎目圓瞪,怒發沖冠,就要沖進去找侍人拼命,再不濟也要把他拖出來千刀萬刮才能讓他學會怎么跟太守說話!
“讓你準備的幻海樓,準備好了嗎?”楊云海不等他開口就打斷道。
“收拾好了。”從人點頭,這才反應過來四下尋找:“蔣公子呢?”
“走了。”楊云海說。
“走了?!”從人怒道,“那幻海樓給誰住?!”那他不白收拾了!
楊云海說,“自然是給公主住。”
從人茫然道,“哪里來的公主?”
楊云海把他拉到大門前,遙遙指著二道門里,堂上坐著的那個少女,“在那里呢。”
“哪兒呢?”從人沒有千里眼,當然不可能看到。
“就在那里坐著呢。”楊云海復雜道,“坐在我的虎座上。”
從人瞪眼睛。
楊云海繼續道:“剛才你看到在門前攔著我的人?那是公主的侍人。”
“侍人?”從人當然不知道什么是侍人。
楊云海用一個很淺顯的解釋來告訴他:“就是切了這里的男人。”他比著從人跨下。
從人頓覺腿間一緊,“切……”
楊云海笑道,“切了這里的男人,才能在蓮花臺侍候大王,侍候后妃等宮中女眷,當然也有公主。”
從人恍然大悟,道:“切……就那人,是侍候公主的?”他反應過來,“公主占了您的公堂?”
楊云海點頭。
從人又想怒,楊云海連忙說:“你說幻海樓收拾好了吧?”
“好了啊。”從人不忿道。
楊云海提起袍子就又進去了,一邊說:“太好了!我這就請公主過去!她就不占我的公堂了!”
從人一想也是這個道理,趕緊也跟著進去了。
乍一見幻海樓,姜姬以為來錯地方了。
樓,自然指的是多層建筑。
不是嗎?只蓋一層的叫樓嗎?
但眼前這處傻大傻大的大屋子,它就叫幻海樓。
不止是她愣了,跟她一起的宮女也紛紛道:
“是這里?”
“走錯地方了吧?”
“這個是平的啊。”
從人不免又生起氣來。要知道幻海樓是楊云海極為心愛的地方,平時他自己都不住,也就偶爾宴客時在這里,誰見了不夸呢?怎么公主和她的侍女見到了都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楊云海倒是很坦然。
衛始在旁邊替她們解釋:“太守莫怪,公主以前住摘星樓,大概從來沒見過幻海樓這樣的樓閣。”
從人的臉紅起來,滿心羞怒!
太過分了!這是在嘲笑他們!嘲笑太守!
楊云海笑道,“是我讓公主見笑了才對,狂妄起了此名,名實不符,不怪別人笑話。”
衛始對他笑一笑,上前對姜姬說:“公主,快請進去歇歇吧。”
幻海樓里面也和它的外表一樣,大就一個字,所有的屋子都很大,足有她以前見過的宮室的兩倍、三倍大。因為過大,里面就顯得很空。沒什么裝飾,有一些同樣也很大的**、鼎、爐,坐榻與臥榻倒是正常尺寸,讓她驚喜的是屋里有兩個屏風,一個擺在臥榻那邊,一個擺在坐榻那邊——大概是太守認為屏風就是這么用的。再進去,發現屋里就有方便之所,靠墻邊擺著馬桶,隔壁角房該是方便之所的地方,挖了個池子用來洗澡了。
而后面有一個大庭院,比起空無一物的前庭,這個中庭倒是擺了一些假山奇石,也種了瘦竹衰草——全枯死了,階邊也有疑似蘭草的野草,怎么看怎么像野蔥。
中庭后兩側是軒堂,一邊好像是書房,另一邊擺了一些女子之物,所以一邊是讀書的,一邊是給妾室住的?紅袖添香?
中間三間則是臥室,這里不是榻,而是圍床,全都大的嚇人,夠躺五個人玩打架游戲。
再后面還有一個小院,三面全是屋子,分隔更細,應該是給更小的妾室和下人住的。
逛了一圈下來,姜姬對幻海樓倒是沒什么不滿了。地方夠大,她帶來的人也都夠住,唯一不好的就是這個樓位于這個府邸的西南腹地,住進來了,就別想出去了,連大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隨便亂撞,只怕很快就會被人發現。
衛始在前面打發走了楊云海,回來見她,道:“此人心計頗多,只怕不是易于之輩。”
他們明明是“發配”,蔣龍的態度說明了一切。但衛始從頭到尾都不客氣,也不解釋,對著一城太守指使來指使去,楊云海卻照單全收,不但沒有絲毫不滿,還顯得很恭敬。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姜姬笑道,“我只怕他沒有要求我的地方,既然有所求,我們各取所需就行。”她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這真是這幾天來最好的消息了。
楊云海回到屋里,興奮的難以自抑。他命人送來美酒,稚妾看他高興,坐到他懷里,揉著他的胸口問:“爺爺高興什么?”
楊云海摟著她道,“乖兒,你知道誰在家里嗎?”
稚妾搖頭。
他道:“是大王的公主!”
稚妾呀了一聲,興沖沖道:“公主怎么會來遼城?”
楊云海搖頭道,“一個女兒,大王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誰知道她是怎么來的,我只知道她是大王的公主。”
稚妾道,“大王如果不喜歡這個女兒,那她又有什么用呢?”
楊云海笑道,“用處可大了!”
早在朝午王繼位后,駐守此地的楊家就再也不能征兵了。朝午王王位不穩,各地的太守都不能再發兵役。別處的太守還有別的來錢的路子,身在遼城的楊家有什么?不征兵,他們的錢從哪里來?不征兵,他們的日子怎么過?
楊云海還記得以前,父親那時,他時常呼朋引伴,何等的逍遙快意!他是親眼看到楊家衰落下來的。以前楊家可以跟燕國的貴族平起平坐。現在他見了燕國貴族,哪怕是個新封一年的小貴族,都要客客氣氣的說話,半點脾氣都不敢有。
他只能緊閉家門,躲在家里抱抱小妾,連家門都不怎么出了。
公主受不受大王的喜歡不重要,但她是公主!
有她在,他就可以借公主的名義征丁了!
至于征來的丁口是替公主修府邸,還是做楊家的軍奴,這還不是由他一個人說了算?
只要公主一直留在遼城,楊家就可以重獲往日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