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酒一家從宮里出來后,就乘上宮門口王家的車回到了王家。
王家是新宅,占地頗廣。前后三條街都是王家的院子,其中一間舊宅是王姻自己在住,后面兩間新宅都是客院,專門用來安置投奔王姻而來的客人。
崔家就住在其中一間客院中。
崔酒讓家人先回客院去,他卻顧不上洗漱更衣,先去求見王姻。
他到舊宅門前,立刻被客客氣氣的請了進去。剛走進門不久,王姻的弟子就快步迎了過來,當先一揖,問,“崔公安好,一切順利?”
崔酒年紀都能當眼前這個人的爹了,但也趕緊還禮,“一切都好,都是托了王公的福!敢問……”王姻弟子道:“先生這會兒正忙著寫字,我就先來陪崔公了。”
崔酒忙說:“不敢打擾王公。”
王姻弟子問:“風公子沒跟著一起回來嗎?”崔酒很感激風迎燕,因為他當時到鳳凰臺來時真是找不到門路——原來崔家熟悉的人幾乎全在安樂公主沒來之前就完蛋了。
幸而崔酒記得固衛崔氏的崔演似乎與靈武風迎燕交好,試探著遞了一封信。不料風迎燕相當熱情,一力承擔替他們引見王公,連他們去見公主,他都陪著。
真是叫崔酒不知如何感謝才好。如果不是聽說風迎燕與安樂公主有情,他早就把家中的女孩子送過去了。
鳳凰臺上,姜姬打算用一用風迎燕。
她之前摸不出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雖然他看似愿意為她所用,可他表現出來的模樣與她推測的不符。不是她太自大,但她怎么看,風迎燕都不該是他表現出來的禮貌、謙虛的樣子。
她本想再多試試他,這段時間也替他找了不少事,他都做得很好。單說那個外界傳聞他成了她的情人,他就應對的相當好。雖然沒主動說一句話,但比說了還像真的。
七寶的身份又可以瞞一陣子了。
七寶現在已經能坐起來了,之前他都是被她帶在身邊,現在是要么被姜武帶著,要么就被三寶帶著。
三寶對七寶沒有半點嫉妒,反而很有保護小弟弟的意識。她讓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認識七寶,每次她帶著七寶的時候,一定不會讓七寶離開她的視線。
姜武覺得這很正常,大的孩子照顧小的,在他的意識里是大孩子的責任。
倒是姜姬之前防備三寶出現心理問題時想了很多引導的辦法,都沒有用武之地。
不過她代入一下自己就覺得可以理解了。當時她看父母生的弟弟也覺得……這個小東西需要照顧,不需要防備。
他太傻了。
她問三寶覺得七寶聰不聰明,三寶說:“七寶很聰明,我指給他認識的人,他下一回都能認出來。不過好像他只能記一天,如果第二天我教他認識新的人,原來的人不出現,他就會把人給忘了。”
姜姬忍不住笑了,摸摸三寶的頭。
她的性格在這里倒是正好。她喜歡研究身邊出現的一切,現在她正在研究七寶。日后還不好說,但她覺得這兩個孩子會相處得很好的。
如果七寶像姜武,那他們一定會相處得好;如果七寶像她,那兩個聰明人相處起來更容易。
姜姬想讓風迎燕做為使者,出去游說各個城池。
這當然非常危險。
所以她舍不得讓白哥去,她怕沒辦法給徐公交待。
她也不能讓毛昭去。黃家人當然也不行。
那她手里能用的就少了。
現在風迎燕明擺著送上門來了,她想讓他去。不過她也不想讓他去送命,所以她“暗示”他,可以帶著崔酒一起去。
有崔家人當例子,外面的城應該就更能有危機感了。
風迎燕沒有二話,欣然應諾,還問她想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姜姬直白道:“自然是他們想聽什么,你就說什么。”
風迎燕聽懂了,可他還有一點不解,不問清楚,他不會走。
“公主,難道仍覺得現在天下還不夠亂?”他問。
姜姬反問:“難道現在已經夠亂了嗎?”
現在打起來的地方只有晉江腹中這一塊,其他邊緣地區都在看風向。她就算不需要人人都在這亂世上摻上一腳,但至少所有人口數在二十萬以上的中型城市都要參加進去。
他們打完這一場,傷筋動骨后,她再行收服就容易了。
所以,她當然嫌現在還不夠亂。
風迎燕逼視著她,猛然問道:“公主,要亂容易,要安定卻難。你可有安定天下之才?”
這話算是直接問她:異日真能君臨天下?
姜姬笑著點了點頭。
風迎燕沉默良久,行禮躬身離去。
不知他是怎么對崔家人說的,崔家人竟然真的愿意跟他淌這個渾水。
由于風迎燕沒有職司,姜姬也沒再用帝璽給他封個官,他是以說客的身份走的。也就是說,他是在替現在的朝廷白干活,屬于義工。
這當然是非常珍貴美好的品質!
風迎燕開了文會,自己坐主席,崔酒等崔家人坐旁席,先替自己壯一壯聲勢。
這還是他到鳳凰臺以后第一次公開亮相,消息一傳出去,立刻就來了不少人,連門外階下都站滿了。
風迎燕當然要先說一說自己為什么開文會,替自己吹一吹。
他的文章寫得不錯,畢竟這是一個文聲等于人品的世界,要是他長得好,文章不好就成了草包美人了。
他鉆研文章數十年,不說著成名文,美文還是能寫幾篇的,辭藻華麗,用典精準深奧——連他的用典都看不懂的人自慚形穢,就不會發言了。
他的開篇相當令人驚訝,因為他先罵了一通大梁。
由于他是安樂公主的“情人”,所以人人都以為他是站在安樂公主這邊的。結果他先罵大梁,罵皇帝,罵了皇帝三代,就是皇帝,皇帝他爹,皇帝他爺爺。
皇帝他爺爺就很好罵了,前半輩子寵幸妖姬,致使國無儲君;后半輩子,生下儲君不好好教,四處嫁公主拉攏各方,非常沒有身為人君的樣子。
底下人紛紛點頭,這確實是瑤光帝的錯,無數的文會只要提起瑤光帝,他的罪狀確實就是上面這幾項。
跟著罵皇帝他爹。
皇帝他爹與朝陽公主有不倫之戀,乃大罪之一。
底下一片震驚與茫然!
不是說先帝與朝陽公主的事沒人知道,而是……這種事一直都是耳語啊!沒人放在臺面上說啊!
先帝不肯讓朝陽公主出嫁,在位時朝上誰提,他砍誰,后面就算不砍了,也要整到人家破人亡。
提議的人要整,疑似要娶朝陽公主的世家也沒好下場。
先帝都做得這么明顯了,底下的人能看不出來嗎?
但看出來歸看出來,最多在自己家里說說,公開的文會上你說這個那就是給先帝抹黑了!
這跟前面瑤光帝寵歌伎還不一樣,跟自己的兒子比,瑤光帝那都不叫錯,比都沒辦法比。
同姓□□。
這個罪名要是砸實了,先帝遺臭萬年了,他們這一代人都別想好名聲了,后人提起來,肯定先帝的錯要歸在他們身上。
底下的人茫然歸茫然,上面風迎燕繼續放大招。
先帝其罪二,誕下一癡子,立為太子。
堂上鴉雀無聲。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后面已經有人掩面悄悄溜了,不敢再留下聽了。也有人目光炙炙盯著風迎燕,以其為勇士!敢言人所不敢言,勇也!
不管怎么說,風迎燕的形象確實在席間高大不少。
他還沒說完,他說先帝還有第三項罪。
先帝罪三,乃是早逝。他一死,癡子不得不被扶為皇帝。
所以,朝陽公主才手握兩個帝璽。先帝帝璽是先帝留給她的;當今的帝璽是因為當今是個傻子,所以才被她拿著。
為什么皇帝一直沒人見過呢?
不是徐公等在把持朝堂,而是皇帝是個傻子,身形如山,行如幼兒,舉步即需從旁扶助,不然連走都走不成直線。
這樣的皇帝,怎么敢讓他站在大殿上受眾臣叩拜?
他說到這里,在座的人已經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但他敢把大家只敢耳語的東西這么直白的說出來,這次文會就不會再有人敢上來駁斥他了。
大家只能坐在下面聽,聽他接下來還會說出什么嚇人的事。
皇帝的罪就不用說了,他是個癡兒,他本來就不該當皇帝。
風迎燕說到這里,算是把題給點出來了。
然后他話鋒一轉——人人都以為他前面說這么多,后面該說誰能當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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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說,大梁皇帝的錯,不該叫天下人來背負。是大梁段氏這三代都是不肖子弟,但這本來應該跟天下人無關啊。
人們本來應該過著好好的日子,百姓該按四時節氣耕種收獲,女兒該在年輕時出嫁,男子該好好讀書,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
但現在天下人都被大梁段氏這三個不肖子弟給連累了。
你看外面戰火連天,你看這家里沒吃沒喝。
連這老天爺都看不下去,降下旱災以警世人。
風迎燕認為,大梁皇帝的錯,應該讓大梁段氏自己去收拾。天下人還是應該照舊過自己的日子。
所以他決定出發,去對這天下每一個人說,休息止戈——你們別打了,不就皇帝是傻子嗎?咱不管皇帝,過自己的!
然后風迎燕讓崔酒上來哭因為打仗的緣故,他們不得不離鄉背井,逃到鳳凰臺來。
崔酒諾大的年紀,銀山崔氏還挺有名的,他在堂上哭訴,底下人也是心有戚戚。
這場文會圓滿成功后,風迎燕隔五天開一場,終于讓整個鳳凰臺的人都知道他罵了三代皇帝,他說出了先帝與朝陽公主的私情,還有當今皇帝是個傻子。
徐家立刻就被堵了。
無數確實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士子在徐家門口哭,問徐公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點也不管徐公現在根本不在。徐家只有下人。
白哥一看這樣,根本也不敢回徐家,只能交待徐家下人把門關緊,平時小心點有過激的人放火翻墻闖門什么的。
徐公不在家還好,黃家也被堵了。黃松年無可奈何,只好“病”了。
花家也被堵了。花萬里聽說以后,先命人關門,然后跑進宮問姜姬該如何應對。
姜姬道:有話實話就是。
花萬里想了想,雖然這話難出口,但他覺得他現在也不算大梁皇帝的人了,說就說吧。
于是他開門迎客,面對質問他事情到底是真是假,風迎燕這個偏遠小城之人怎么會知道皇帝的秘事?他說的肯定是假的對不對?
花萬里就沉痛萬分地說雖然他沒親眼見過先帝與朝陽公主的首尾,但當今皇帝是個傻子的事是真的,話都說不清,走路要人扶著,不然他喜歡撞墻。
比起安樂公主奏帝樂改法典行魯律,這件事才是真真正正打擊到了鳳凰臺底下的士子們那一顆火熱的真心。
從風迎燕說破此事,到花萬里側面證實后,鳳凰臺底下自盡的人又來了一批。
站在宮墻下,聽到宮墻外的哭聲,姜姬的心里酸澀難當。皇帝有時就是渣男,這天下的讀書人,卻都是對他一心一意的堅貞婦人。他們讀書的每一天,都是為了皇帝能看上他們(的才華)。現在得知,他們讀了一輩子的書,上面的皇帝卻是一個傻子,這叫他們怎么受得了這個打擊?
她對龔香說:“等過了這一段,重開學府。”是重新讓鳳凰臺上的人學魯字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