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城的夏季多雨。
姜姬站在屋檐下,眼前是連綿的雨幕,雨滴打在深色的土地上,濺起一顆顆水珠,遠處一些低洼地已經(jīng)積起了水,蕩開一片片細小的漣漪。
雨帶來清新的空氣,混和著一點土腥味,聞起來卻更加覺得此地的空氣很干凈。
“公主,會淋到的,進屋去吧。”阿柳奇怪的看著公主,因為她已經(jīng)站在這里看了半個多時辰的雨了,好像眼前的雨比什么都好看。
“今天是第幾天了?”姜姬問衛(wèi)始。
衛(wèi)始說:“第八天。”
“連下了八天的雨,而且從四月后,天就沒晴過幾天。”總是下幾天雨,晴一兩天,然后再接著下。
她沒種過地,還以為遼城的貧瘠是不適合種地,但現(xiàn)在看來不是,這么豐富的雨水,作物應該很好生長。
看來還是此地的風氣有問題。
“我想見楊太守。”她說。
衛(wèi)始問:“公主見楊太守干什么?”
“我要出去賞雨。”
“賞雨?”從人站在楊云海面前傻傻的學,“雨怎么賞?”他伸頭出去看天,連綿的陰雨讓人心煩,他的鞋子早就濕透了,怎么都烤不干,他這幾天索性是光著腳的,看楊云海也是光腳。
楊云海笑道:“你不懂,他們這種人啊,每天吃喝不愁,事事都有人替他們辦好了,自己沒事做,就找閑事忙。不止雨可以賞,雪也可以賞,有個山河湖泊可以賞,沒有的話對著一塊長青苔的石頭都能發(fā)癔癥。”
“有病!”從人罵道,“她自己有病就算了,怎么還給太守你找事?她是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是誰供她吃、供她喝?這也太不客氣了。”
“不能對公主這么不客氣!”楊云海反倒罵了他,正色道:“侍候公主是我們的福氣!”他嘆氣,“你只要想一想,現(xiàn)在我們征了多少丁了?”
從人道:“一萬二千余,西海那邊也快回來了,他們征了四千多。”說完搖頭,“怎么這么少的人?人都跑哪兒去了?”
楊云海道,“也不算少了。遼城本來跑的人就多,西海那里本來還有福陽、河通、海通三個城,現(xiàn)在全沒了,能征來四千人已經(jīng)不錯了。”
但這跟楊家以前的隊伍能比嗎?從人在心里不忿,以前楊家手上有三萬正軍,八萬軍奴,最多時軍奴達到了十四萬!現(xiàn)在雖然太守一直在說公主來的好處,可有公主也不過征來不到兩萬人,頂什么用呢?
衛(wèi)始去傳話過后,雖然楊太守還是沒有出現(xiàn),但車馬倒是很快準備好了。
前后更有數(shù)十刀甲齊備的士兵守著,相比起來,她身邊的衛(wèi)始幾人雖然都是男兒身,看起來卻如嬌花軟玉一般不堪一擊。那些士兵的臉上也露出了讓人不快的垂涎之色。
姜姬站住,掃了一眼那些人,轉(zhuǎn)身就走。
衛(wèi)始等人自然跟上,倒是那個送車來的楊云海從人愣了,追上幾步喊:“不是說要出去?”
衛(wèi)始轉(zhuǎn)身攔住他,冷道:“太守為何不到?”
從人氣怒:“難道太守還要來替公主持韁趕車?”
衛(wèi)始:“為何不行?”
從人氣得想對衛(wèi)始動手,卻在伸出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摔在了地上,好像那個人只是輕輕一拂——
從人傻了,眼睜睜看著衛(wèi)始轉(zhuǎn)身走了,他從泥地上爬起來,垂頭喪氣的去找楊云海了。
楊云海也顧不上教訓從人,他知道從人大概不會明白公主意味著什么,其實就連他也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世家公子,更別提一國的公主了。要說他多看得上這個公主也不見得,但他很清楚現(xiàn)在絕不能讓公主從他手中溜走——就如同當年的姜元!
姜鮮到遼城時,他的父親手中還有近七萬人,自然看不上姜鮮這個落魄公主,而且他父親也半點不想帶姜鮮回去搶什么王位,他們一家在遼城過得舒服著呢,所以他父親就一直躲著姜鮮,對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樂城人都以為遼城貧瘠,遼城都窮,個個都看不上他們,但窮的是百姓,一城之主哪里會窮呢?
但姜鮮死后,有人來把姜鮮帶走葬了,又把姜元帶走,他的父親才有一點點的后悔。但他是不敢強留姜元的,只能眼看著楊家最后的救星走了,這是楊云海在父親嘴里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如果能回到從前,他們楊家必會留下姜元,也會更好的對待姜鮮!
但誰都沒有料到,朝午王不知是自己心虛還是忌憚姜鮮,竟然發(fā)下不征兵的大愿,愿魯國在他在時,不興兵戈。
這確實替朝午王贏得了一些贊揚之聲,都道他是仁義之君。
其他的城鎮(zhèn)都好說,有的城還不喜歡征兵呢,征了來還要養(yǎng),還要花錢。可遼城楊家就是靠著這個吃飯的,于是楊云海就看著楊家在短短十幾年前衰落下去。
所以他絕不能讓公主走!
車馬仍停在門前,士兵們?nèi)栽谟昀锪苤麄兙涂吹教剡B傘都不打,蓑衣也不穿,斗笠也不戴,鞋也不穿,就頂著雨提著袍子匆匆跑過去,去追那個少女了。
“太守都要去給她賠罪?”
“聽說是個公主!”
“公主又怎么樣?”
“你傻不傻?聽剛才董大人說話好像是公主想讓太守給她趕車!”
后面七嘴八舌的說:“那怎么可能?”
“太守給人趕車?不可能!”
那個開口的人說:“反正公主看不是太守就走了,那現(xiàn)在太守不是去找公主請罪的嗎?”
楊云海跪在姜姬面前,如果不是衛(wèi)始擋在前頭,他都敢撲到榻上來。
“公主,都是某不知禮,某立刻為公主趕車,請公主上車吧。”楊云海道。
姜姬這才起身,由楊云海領(lǐng)路回到了車前。那里的士兵看到了這一幕,齊刷刷的跪下了,從底下看到太守身后跟著一個人,那人好像背著公主,太守的聲音軟得要出水兒,“公主,請上車吧。”
姜姬坐上車后,楊云海真的坐到了車前,持韁趕車。
從人趕過來看到這一幕,又急又沒辦法,站到了馬前,牽著馬韁領(lǐng)路。
跟上來的士兵都看傻了眼,在后面嘀咕個不停,從人喝罵了好幾回都沒止住。還是楊云海笑道:“不要管他們了,快走!”
車里搖搖晃晃的,衛(wèi)始告了聲罪,坐到姜姬身后讓她靠在身上,一面推開半扇車窗,指著外面說:“公主,請看。”
車外的景色實在不怎么好看。到處是污泥、泥灘,而人都或站或坐在露天的泥地里,他們身后大多是草棚,就算是草棚也分大小,也有破破爛爛的。那些人大多衣不蔽體,就算是女人,最多有條布圍在下面當做裙子,一些年老的女人干脆就那么坐在草叢或樹下,赤著身體,絲毫不以為意,看到車過來還笑呵呵的招手,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姜姬心中抽了一下,默默移開視線,努力讓自己專注在別的地方。
比如……她沒有看到男人。
她敲了敲車門,說:“走遠一點!”
楊云海已經(jīng)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聞聲道:“好!”說罷就一甩鞭,馬兒就跑了起來,車開始搖晃的更厲害。
遼城根本沒有路,出了楊府外就是荒地。要不是衛(wèi)始抱住她,剛才她就撞到車壁了。衛(wèi)開和另外三個侍人倒都坐得挺穩(wěn)的。這次出來她沒有帶宮女,只帶了幾個侍人,也都是看起來比較能打的。如果有事,帶上宮女只能讓她們白白送命。
車跑了很久,從車窗看出去,已經(jīng)漸漸沒了人煙,但遠處卻能看到不知是廢墟還是垃圾堆還是村落的地方,因為那些“房屋”看起來都很矮小,可有人從里面不斷的鉆出來,還有人在追車。
跟著車的士兵去驅(qū)趕他們,再后來,她就看不到了,只能聽到越來越大的雨聲。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楊云海駕車領(lǐng)她繞著楊府跑了一個圈,雖然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看到的東西已經(jīng)讓她很驚訝了。
當日蔣龍送她去楊府時,她也看過路邊的情景,那時明明還能看到一兩座磚石造的房子,除這些房子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路上沒有行人,沒有商販,如果不是看到貨真價實的楊府,她根本不相信這里就是遼城。
遼城是這樣的嗎?
人呢?
百姓呢?
回去后,楊云海淋得透濕,仍是好好的把姜姬送回了幻海樓,他道:“公主今日賞得如何?明日可還要去?”
姜姬搖頭,“等天晴再出去。”
楊云海:“尋到時某再來侍候公主。”
他回去后,從人跪在他面前請罪:“都是我不好,是我得罪了公主。”
“起來,一點小事。公主就是想抖威風,你的份量不夠。”楊云海脫了個精光,讓人準備熱水泡澡,對從人笑道:“下回你再去,公主就不會生氣了。好好侍候她,你只要想一想,有她在,我們每年都可以抓丁,你還會生氣嗎?”
從人只是不忿,但今天楊云海竟然真的替公主趕車,他就覺得自己錯了,公主果然十分珍貴,珍貴到太守都愿意為奴為仆!
“公主今日是想看什么?”衛(wèi)始不解。
“遼城貧瘠。”姜姬嘆了一聲。
衛(wèi)始仍是不解,誰都知道遼城貧瘠啊,這里什么也沒有,根本沒什么人愿意來,他以前就算是出去游學,也從來沒想過到遼城來看一看此地的風物。
不是。她以為的貧瘠指的是地產(chǎn),今天才發(fā)現(xiàn),遼城的貧瘠還有人——這里的人太少了!
人是一切的根本,沒有人,什么都做不了。
除此之外,她剛才竟然沒有看到一塊田地,明明能看到人,明明都穿不起衣服了,更不可能有飯吃,卻沒有田,哪怕在房前屋后開墾一塊菜地也能填填肚子啊。
而且沒有男人這件事讓她很在意。是男人全跑光了嗎?那這附近應該有人抓丁,而且是絕戶的抓法,一個男丁不留,剛才除了還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子之外,大人全都是女的,沒有一個男的,連老人都是婦人,看不到一個老頭。
連老人也不放過嗎?
等雨天停了之后,姜姬再次坐著車出去,這次楊云海沒來,是那個一直跟在太守身邊的從人,聽人說他姓董,叫董大。
董大這次比上次有禮多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她讓他把車按直線一直往前趕,一路趕到了一個人都沒有的荒野之上。董大把車停下,對她說:“公主,再往前就是燕地了。”
“已經(jīng)出遼城了嗎?”半天就出遼城,那遼城與燕地相接的地方也太近了吧?
“不是,但再往前那一塊,常有燕人出沒。”董大說。
“那就回去吧。”也就是說,仍在遼城,可燕人已經(jīng)能隨意出入遼城了?城防呢?連楊云海自己家的車都不敢靠近,普通百姓就更別提了,這樣楊云海竟然能睡得著覺?
她想不通,但她覺得楊云海沒那么蠢。對著她跪得下去,趕得了車,能屈者必有大志向。要么董大在說謊,要么這件事一定有另一個對楊云海有利的解釋。
她指揮著董大轉(zhuǎn)了四五天,天晴時必出來,漫無目的。董大受不了了,問她:“公主想找何處?還是想找人?”
她讓衛(wèi)始去說。
衛(wèi)始道:“為何不見集市?公主想逛集市。”
董大險些噴出一口血,回頭對著車廂怒道:“遼城的大集一年就一回!過年時才有!現(xiàn)在哪里會有?!”
衛(wèi)始道:“總有商鋪……”
“沒過年誰買你東西?!開商鋪還不賠死啊!”
“那客棧呢?那里通常都有商人……”
“沒有客棧!這里是遼城!哪里來的客棧啊?”董大說到最后都笑了,“公主以為這是哪里啊?這可不是樂城!不是通州!遼城哪有那些東西?”
這次回去后,董大跑去找楊云海,一邊學一邊嘲笑道:“這回那個公主可傻眼了吧?在這里找集市、找店鋪、找商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啊!”
楊云海聽說后只得又去找姜姬,溫柔道:“公主是想要什么東西嗎?是不是之前送來的禮物不合心意?”
姜姬不說話,一看到楊云海來就起身進屋。阿柳幾人匆匆跟上,連聲喚著公主,楊云海就聽到“公主、公主”的聲音漸漸遠去。
衛(wèi)始悄悄提點楊云海:“公主只是寂寞了,以前宮里常有商人來見公主,他們說的各地見聞,公很喜歡聽。”
楊云海恍然大悟,“原來公主想聽稀奇事。”
衛(wèi)始點頭:“正是。”
楊云海笑道:“這有何難?我有一女,最擅說這些趣事,今天我就讓她來見公主。”
“他有孩子嗎?”姜姬不解,蔣龍說過楊云海是個光棍,明明是個太守,卻不娶老婆——可能是娶不到,沒有老婆當然也沒有兒子。他這是在提醒她不要想在遼城故技重施。
——龔獠、蔣盛和他又不是她主動招惹來的。
當然如果楊云海有個兒子,又有這種心思,很難說她不會再利用一番。送上門的菜,不吃白不吃。
那這個女兒難道是楊云海的小妾生的?
她還在奇怪,衛(wèi)始的臉色更奇怪,猶豫再三,像是話很難吐出來似的,艱難道:“……公主,此女應當是楊太守的內(nèi)寵。”
“……”姜姬。
衛(wèi)始看她臉色不好看,忙道:“若是公主不想見她,就設(shè)一屏風,讓她在屏風外給公主講故事吧。”
也是,讓小妾來見公主,怪不得公主不高興。這樣的人怎么能讓公主看到呢?
“不用,她來了就讓她過來吧。”是她自己誤會了。
而且小妾比女兒更好。女兒眼中的父親是加了光環(huán)的,小妾眼中的楊太守更真實。她本來只是想多了解一點遼城,沒想到竟然有這個意外之喜。
“好好招待她。”她道,“取我的胭脂、衣裙過來。”
她要和這個女人交朋友,要讓她成為她在楊云海身邊的眼睛、耳朵、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