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收糧的商人太多,鄭國的糧價開始上漲了,而且一些城市已經買不到糧了。
“大王,長此下去,百姓會受苦的。”一個胡子稀少的男人在大殿上向鄭王進言。
他舉的是自己的例子。他是外地來國都做官的,家鄉遙遠。由于鄭國家家有良田,所以糧食漲價,也就難為難為一般的升斗小民,就是家中無田的,像他這個地位的本該不必為此事憂心,外面買不到,家里送來不就行了?
偏偏他老家太遠了,而國都附近的良田,又早就被占完了,他來得太晚,連住都是住在友人家中,房子都沒顧得上添置,更別說田地了。
何況田地又不是什么值錢的家底,他老家有好大一片地呢。
不過糧價上漲后,他就囊中羞澀了。因為他住在友人家里,吃喝穿用不能再占人家家的便宜,是自己出去買的。突然發現自己快要吃不起飯了,這就尷尬了。
誰會相信鄭人會有吃不起糧的一天?
此人就說,他倒是能捧著錢去買,但也買不來,因為糧店現在每天賣糧是有數的,都攢著等大商人,擔心萬一賣給他們了,回頭有大商人來要貨,他們的貨不夠,生意不就跑了嗎?
還有米商糧鋪直言道,他們的店里也沒糧了,存糧早就調走了。
鄭王嚇了一大跳!
連忙問底下的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了?難道區區一個魯國,就能把我國的糧都給賣走嗎?”
在鄭王的印象里,鄭國產糧之多已經是個困擾了,他明明記得剛繼位時,有呈報說有國庫的存糧已經多得沒有人愿意去看管了。因為庫吏是有數的,他們干活太累就不想干了。
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底下立刻有另一個人反駁剛才那人,笑道,“大王休急,旬郎這是餓急了,嚇唬人呢。”
在這人周圍坐的人都笑起來。
剛才那個旬郎就掛了臉色,問:“大人如果有話要教小子,盡管直言,為何當著大王的面打趣呢?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這人就拱拱手,算是道歉,轉頭對鄭王說,“旬郎不知,才口說狂言。大王,這商人都是狡猾之輩。我國的糧食太多,都是為了賣給燕國才越種越多,這幾年各地的糧庫早就堆不下了。”
鄭王聞言點頭,國庫也是這樣。
這人說:“所以賣糧的商人這么多年來,一直也沒賺過大錢。這次魯王愚慈,竟然讓流民圍了王城,急需糧食求急,發動整個魯國的商人都來我鄭國買糧——這種事,千年也難得一見啊!”
這句話一落地,殿里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
鄭王也在笑,邊笑邊點頭,頗為自得。
此人也很得意,繼續繪聲繪色道:“但魯國的流民是有數的,他們的人就是再多,也吃不完整個鄭國的糧食!所以我國的商人們知道機會難得,反而不肯賤價售糧,只管把糧價高高抬起,這樣才能大賺一筆!”
殿中的人全是笑罵商人狡猾的。
旬郎急了,大聲道:“可是大王,百姓中家中無田的又該去哪里買糧吃呢?此計雖然陷了魯人,但也陷了我國百姓啊!”
鄭王聞言,連忙安慰他:“旬郎勿急,你一心為民,孤都明白了。那些窮苦人家也確實難過,不如這樣,如果是百姓去買,糧店無論如何不能借口不賣!一人可買一斗,這樣如何?”
旬郎還想再說什么,但殿上的人已經開始爭相贊美鄭王了,他也只好作罷了。
丁強沿晉江而上,花了二十多天才來到鄭國。晉江從晉國發源,途經鄭國,在魯國化為三條支流。所以從鄭國到魯是順水而下,從魯到鄭,卻需逆流而上。春日浪急,不能坐船,丁強只能乘車。
車途緩慢,也半點急不得。
丁強在車中一遍遍回想公主交待的話,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到鄭王面前,先是責問,后又發難,過了這兩關后,才是正式的商談。
但前面兩關對他來說,才是真真正正的難題。
雖然從來沒有聽過鄭王暴虐,但當著一國之君的面,要當殿責問,要狂妄開口……如果殿上有人暴起,以他侮辱鄭王的理由砍了他,他也只能白死了。
公主讓大王勸他。大王說了三點鄭王不敢殺他的理由。
第一,鄭與趙有隙。趙虎視眈眈,鄭絕不敢冒腹背受敵的危險再得罪魯;
第二,鄭殺魯使,只會成為丑聞,因為喬小君這件事確實是鄭王做得不對,他再敢殺了丁強,那這個鄭王的名聲會比他爹的還差。
最后,公主另有安排,絕不會令丁強在鄭國喪命。
真正給丁強信心的就是大王最后說的這句話。
到了邊鎮,當然要送上通官文牒。邊鎮引丁強去見上官,丁強備上厚禮名帖上門,竟然是個生人。
奇怪,他上回來不是這個人啊。
此人不像鄭人,他好好穿著衣服扎著腰帶,腳上有鞋,頭上戴冠,見面先施禮:“何必,何令先見過丁大人。”
丁強還禮,“不敢當,小子丁強,丁守成。”
何必一邊笑一邊牽著丁強進屋,落座,上茶上菜上酒上女人,稱得上是招待極為周到了。
丁強也很給面子,讓喝酒就喝酒,讓聽曲觀舞就作入神狀,送女人來就握住小手贊其手白似玉,還打定主意如果接下來要贈妾他也收下,過了這個城再賣掉就行了。
結果何必沒贈妾,倒讓丁強有些不舍此女嬌顏如花。
宴席上并不難過,何必博聞強記,不管是書中曲故還是鄉間野聞,都能讓人聽得津津有味。
他也不止是說些閑話,也說自身,比如他姓何,是鄭國靈山人士,他這字是先生取的,但并不是這兩個字,他道:“守成來猜,我的字原本是什么?”
丁強握著酒樽,“……莫非是靈仙?”
何必大笑:“正是這兩個字!等我先生去后,我就給改了!”
聽了這話,丁強的酒都醒了一半。
要說“靈仙”二字,倒是很有鄭國先王的特色。但何必竟然敢在教他的先生死后就改了字,可見此人不拘一格!是個難得膽大包天之人!
等到后半夜,他回屋休息了,才知道何必真的是膽大包天——
“見過丁公。”喬小君半夜來敲門,丁強看到他在這里,瞪圓雙眼,以為自己醉糊涂了。
喬小君不是在龔大夫那里嗎?
怎么在這里?
怎么半夜來見他?
喬小君進來后,先施一長揖,再起身就熱淚盈眶,“再見丁公,實在叫我不能不落淚!”然后就淚落如雨了。
丁強趕緊請他進來,要點燈,被喬小君攔住,道:“如果丁公疑我,我就坐在窗下月光處。”說罷就坐到窗下月光最亮的地方了,身上被月光照得纖毫畢現。
丁強也確實有點起疑,坐到暗處問:“小君怎么在此處?”停了一下,“又為何來見我呢?”
喬小君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
丁強才知道原來喬小君早就被龔大夫趕回來了,只有鄭姬在蓮花臺。
他還以為既然鄭姬在蓮花臺,喬小君他們也都沒走呢。
然后喬小君被魯國“趕”回來后,他自己的大王又不許他回國,他就被“關押”在此處了。
不得自由。
這事情就嚴重了。
丁強出了一身冷汗,他此行是有大事要辦的!這這這……這不等于是在陷害他嗎?萬一鄭王得知他在這里見了喬小君,先添了一分怒氣怎么辦?
喬小君看丁強面色不善,連忙解釋:“丁公勿憂,此間主人與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他知丁公能救我,才特意放我出來見丁公的。”
丁強:“……”一個被鄭王派來看守你的人,竟然是你的朋友?然后這個朋友給你出主意,讓我這個魯人救你這個鄭人?
這個朋友當真大膽。
何必何公子,果然不是凡人。
喬小君繼續坦白,道他愿意為魯國取得千里沃土,只求能得魯國庇護。
丁強:“……”千里沃土?
他什么都不知道,當然不敢答應,只好跟喬小君和稀泥,一和就和到了天亮,然后他馬不停蹄的告辭了,帶著人火速奔向下一個城鎮,死活不敢再停留了。
丁強火燒屁股的跑了,何必去看喬小君,“小君,他可應你了?”
喬小君嘆了口氣:“應是應了,只是他倒像是不知情的。”這個丁強,能替魯王商談婚事,卻不知鄭姬換嫁妝的事,實在匪夷所思。
何必道:“要么,這件事只有龔大夫與你二人知曉,連魯王都不知情,所以魯王的親信也不知情;要么,此事魯王知情,但丁強不是他的親信,所以他不知情。”
喬小君搖頭,說:“這說不通。前者,魯王和他都被排斥在外,鄭姬的事魯王不知情?后者,他能替魯王求娶鄭姬,卻不是親信?”
何必說:“又什么不通的?不就是要么魯王和他都是小兵,聽頭頂上的人說話做事;要么他是小兵,迎娶鄭姬在魯王眼中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才派小兵來辦小事。”他突然一怔,沉吟半晌,玩味道:“……要么,二者皆有可能。”
丁強來到瑤池城,過了此城,就是鄭國王都。
他熟門熟路的進城先遞交通關文牒,拜見此城太守,吃一次宴或住上一夜后再趕路。
這次沒有宴會,奇異的是連太守也不見他,而是打發了一個小小的文書接見他一番就算了。到了晚上,送來的飯菜也是普普通通,不像待客,倒像是打發窮親戚。
什么人都有,丁強也不生氣,只是打發自己的下人明日一早天不亮就趕緊出去采買食水,備著路上用,等他跟太守辭了行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他洗漱完畢就等著給太守辭行,結果今天不止太守沒空,接待他的那個文書好像也忙翻了天,讓他從早上等到了半下午,終于趕在城門關閉前,才匆匆過來。
丁強生怕再被拖延一天,還是照原計劃告辭了,而對方也沒有絲毫挽留的意思,明明黃昏都快到了,還說一路保重,都不怕他半夜宿在荒野之中再沒了性命。
奇怪,怎么好像有點看不起他?
他畢竟是魯國使臣啊。
丁強神色不快,連此人的話都沒聽完,取回文牒就走了。
甩了大冷臉,他還是心氣不順。
出來后本以為家人要等急了,不料家人一見他就先請罪,說沒買到干糧。
“怎么會?”丁強大驚,“你不是把錢拿去玩了吧?賭輸了錢,怕我罵你才編這個瞎話吧!”這么一個大城,他又是一大早就出來買的,怎么會買不來糧食?
家人委屈道:“叔叔別冤枉人!我跑了一天!從城東跑到城西都沒買來糧食!所有的糧店都不賣!連門都給關了呢!我走的時候還有人在哭求呢!”
“為何不賣?”丁強問:“因為我們是外地人?”
家人搖頭:“鄭人也不賣……哦,不是,有幾個人買到了,不過一人只有半斗。”
他還記得有個大漢跪下給糧店的人磕頭:“求爺爺多給半斗!我家七個大人,四個孩子,這半斗真的不夠啊!”
旁邊還有許多人。
“我家還有病人呢!”
“明明有糧,為何不賣?”
店主直接關了店門。
丁強更稀奇了:“鄭人竟然也會買不到糧食?”
家人道:“我聽人說,外面的村子里會有糧食賣,不過要貴一點,而且他們要賣都是一村的人一起賣,我們這種要的少的,恐怕人家不肯賣我們。”
丁強沒辦法,只好買了些干肉放在車內,又多掏了一些錢,從酒館、茶館打包了一些店中的熟食帶上,雖然貴了些,但好歹不會餓肚子了。
出城時,家人坐在車轅上吃著干肉喝著水,好不快活,只是吃到一半,突然嘆氣:“雖說酒館、茶館中也能買到吃的,但天天買,家里的錢怎么夠?”
丁強:“你在說那些鄭人?”
家人點頭。
丁強道:“休論他國閑事,快些吃了好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