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有些慶幸那天之后蔣淑就病得起不來身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蔣淑一退,其他的人就如逐腐之蠅般一擁而上,一時倒讓姜元目不暇接,而蔣淑的話帶給他的危機感也像流星一樣一閃即逝。
在圍在姜元身邊哭訴先王,痛斥朝午王的人之中,馮營是個很特別的人物。他總是獨自坐在角度,仿佛這一屋的人——包括他,都看不在眼里。如果不是馮丙最先找到他,現在馮家有兩個人都在他身邊時刻陪著他,他都要懷疑馮家不是真心來迎接他了。
而從其他人嘴里聽到的,從趙肅舉家潛逃后,魯國的世家排個位子,馮家可居第二。
這很奇特,但也不奇怪。
首先,當年一力擁待朝午王繼位時的田家已經被趙家和蔣家合力攪殺,全族男丁皆棄市,女子早就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后來,在朝午王面前不肯低頭又心懷不忿的一些小家族也都在這幾十年里零零落落。
當年蓮花臺前八姓,趙、田、蔣、馮、龔、鐘、丁、席,如今也只剩龔、丁二姓尚在,鐘、席二家都因無男丁而斷了傳承,嫡脈既斷,旁系男丁要想重振家聲只能再看日后了。
而馮家這幾十年簡直就是縮頭烏龜!
——這是姜元從別人的話里意會出來的。
馮家除了不跪朝午王,別的事一樣沒少做。像已經斷了傳承的鐘家,當年都能扛著不把家中女孩子送到朝午王那里去,馮家卻送去了馮丙的女兒。后來那個女孩子死在了趙后手上,也不見馮家放個屁出來。
這樣的一個家族,這樣的一個馮營,姜元不由得想知道他到底對他是怎么看的。
于是這日午后,姜元午歇,卻將馮營留下了,“愿與公抵足而眠。”
馮賓和馮丙都有些吃驚,臨走前幾乎想替馮營留下來,就怕他說出什么不好聽的——或者什么也不說,把姜元晾在那里。
馮營卻覺得這兩個弟弟都太小看他了,當年他對著朝午王親至馮家不是也沒失禮嗎?
既然姜元繼位已是定局,他自然會好好跟這個未來的國君相處。
“沒問題嗎?”走出去很遠,馮丙仍不放心的回頭。
馮賓拉著他說:“阿背雖然有時很蠢,但有時也很精明——你忘了?小時候他惹禍,最后挨罰的都是咱們。”
馮丙不解道:“……那不是因為他是克叔叔的兒子嗎?”
馮克是馮營的父親,但出生時卻有些艱難,以致身體不好,常年臥病,馮家從上到下,聲音大點都怕把馮克給吹飛了。馮營很可能是馮克唯一的兒子,小時候就知道裝病裝柔弱騙堂兄弟們背他,淘氣調皮后只要往馮克屋里一躲,大人們不能去馮克屋里抓他,就罰其他人。馮丙一直認為這是大家看在克叔叔的面子上。
馮賓嘆氣,“……因為他一直都在大家來之前就跑了啊,而且你沒發現,他叫上你的時候,捉弄的都是你討厭的人,叫上我時,倒霉的都是跟我有過節的。”所以當時就算他們供出馮營,大人也不會相信,而他們也不會供出其他人,這點義氣還是有的。
馮丙回憶了一下,除了他自己挨罵的那幾次外,其他兄弟挨罰時好像都……
他瞪大眼:“這老奴……!!”
馮賓硬是把馮丙拉了回去,回到車里,卻發現車里只有馮甲一人。
“大虎呢?”馮賓見不著馮瑄,問道。
馮甲打了個哈欠坐起來,道:“這幾天都不見影,不知道跑哪了……馮營呢?”
馮賓和馮丙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一起忽略了馮甲的問題。
在那座此時已經顯得有些狹小的屋子不遠處,姜姬帶著陶氏幾人就住在這里。馮瑄好心替女人找了輛車,讓她們可以睡在車里。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車前還有兩匹健馬,現在那兩匹馬就在不遠處吃草,由姜武在照顧它們。
姜姬在看到馬后沒有時間去考慮別的,她只想盡快讓姜武熟悉它們,讓它們也熟悉姜武。
而馮瑄,在送了一輛馬車后,他就理所當然的每天都來拜訪姜姬。他和姜谷、姜粟說了半天的話就學會了此地的方言。第二天下午,他對姜姬說了一句話:“女公子,可要向某學習魯言?”
姜姬不知道他是怎么發現的,又怎么會提出這個建議,他想做什么,這些她統統不管,她說:“多謝郎君。”
馮瑄笑了一下,這個女公子實在是個妙人,而他就喜歡和這種通透的人打交道,無須多言,口舌其實是世上最煩人的東西。
他開始給姜姬說魯國的事,從先王到朝午王,從姜鮮到長平公主,至于姜元則是從遼城說起,到今天,她已經能聽懂大部分了。
雖然還是不會說。
馮瑄看了她一眼,道:“大公子上回從通州出來,便到了肅州,肅州是個貧苦的地方,但一水之隔的江州卻十分繁華,其實早在十幾年前,江州與肅州一樣。江州會成為繁華之所,是因為十幾年前,一位公主來到了這里。”
姜姬漸漸聽得入了神,她沒想到原來在這里,一個公主能不要丈夫,帶著自己的從人搬到別的國家去住——雖然這里國與國的距離也就是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
因為這個公主喜歡故國風物,就發民夫清理了河道,建了一座座小樓,吸引文人騷客前來,她在江州遍植楊柳、杜鵑,將原本貧瘠的江州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一切都因為她是大梁的公主。
馮瑄看到了姜姬的向往之情,可她的向往里,只有羨慕,卻沒有自卑。他對這位女公子的身世更加好奇了,現在能確信的是,姜元確實撒下了彌天大謊,這個姜姬,只怕并不是永安公主的孩子。
沒有一個孩子會不認識自己的母親,哪怕永安公主從小養她養在別處,不讓人告訴她身世,她也不該對江州一無所知。她就像一塊璞玉,明明身具無上光華,卻懵懂無知。
她不是跟在姜元身邊長大的,姜元養不出這樣的孩子。
那她是誰養大的?父母又是何人?
馮瑄猜測,姜姬確實是某個家族的私生子,只是絕非伎子之流,父母應該都有些來歷,卻無法與她相認,只好養在別處,由忠仆照顧,從小固然錦衣玉食,卻不叫她見外人一面。
姜元或許打聽到了,或許偶然間碰到,就將她偷了出來,充作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這對姜姬來說是好是壞。如果她沒被姜元偷走,可能終其一生都只能被人藏起來,日后或許會做為居士度過孤寂的一生。
姜元卻給了她姓氏,以及能夠走到人前的機會,但她需要付出的同樣是她的一生,她從此不再是自己,只能是姜元的女兒:姜姬。
姜姬問道:“為什么永安公主與長平公主的命運如此不同?”既然都是公主,似乎長平公主的身份更加尊貴,為什么會這樣。
馮瑄道:“我不曾見過這二位公主,但也能答你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窩里的小鳥,有的會被天敵吃掉,有的卻會被自己的兄弟踢到窩外去,也有的小鳥會踩著其他兄弟的背上去搶食。”自助者天助,一樣是公主,個性卻是天差地別,有永安公主這樣將東殷公踩在腳下逍遙一世的,也有像長平公主那樣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
他指著姜姬說,“就比如女公子。”他看了一眼圍在車邊嘻笑的姜谷與姜粟,“如果是您在長平公主的位子上,當年先王逝世,您身邊還有幼子,姜鮮哀毀過甚,朝午王先行一步送先王歸陵,您會怎么做?”
怎么做?
姜姬想了一下,如果是她,朝午王既然不在,她會收攏蓮花臺的侍衛,聯絡各家,先讓姜鮮繼位,姜鮮身體不適,她可以先將權力暫時分給趙家、馮家、蔣家等,橫豎這些人要篡位比朝午王難多了,日后不管是等姜鮮身體恢復還是等兒子長大都行。接下來串聯各家,趁朝午王在山陵的時候,身邊侍衛少,將他送到遼城去。
從馮瑄的話里可以聽說,遼城與遼國相鄰,土地貧瘠,那里的魯人很少種地,連糧食都是從外地買,而且人也少,朝午王到了那里,想拉起自己的隊伍都很難,而如果他膽敢和遼國人接觸,正好拿住!就算不能殺,也可貶為庶民,送到山陵給先王守陵去。
再說證據什么的也很好造。
這么一想,當初朝午王送姜鮮去遼城,可能也是打這個主意,只是沒想到姜鮮把自己氣死了,省了他的事。
馮瑄看她陷入沉思,不由得問:“女公子可愿為某解惑?”
姜姬抬頭道,“我哪有什么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
馮瑄可不信。
不過他也沒追問,從剛才她的神情變幻中就可以看出,她就算不是胸中成竹,也已經有了對策。
天邊日已西斜,落日余輝灑遍大地。
馮瑄坐在草地上,望向不遠處的木屋,看到姜元送馮營出來,道:“再過幾日,我們就要起程回國了。”
他看到姜姬的臉色變緊張了。
他道:“女公子日后必定不凡,只怕到那時就用不著某了,就讓某在臨走前,再送給女公子一個忠告。”
姜姬問:“郎君要告訴我什么?盡管直言,我信郎君。”
馮瑄以手掩口,遮住嘴角的笑,道:“女公子青春正好,這次來的也都看在眼中,只怕現在就有人想求娶女公子。”
姜姬:“……”
她一定聽錯了!
她狐疑的看馮瑄。
“女公子可是不信?”馮瑄拍拍草屑站起身,拱手道:“某先失陪了,明日再來求見女公子。”
他話音未落就往山下走,大步流星,像生怕有人追上來一樣很快就跑遠了。
姜姬只好握緊拳頭站在那里,暗暗生氣。
馮瑄跑到馮家車隊旁,才拄著劍大笑起來。
馮營的車就在附近,聽到他出聲,童兒很快從車中跳下來,喊道:“哥哥快過來!”
馮瑄走過去掀起車簾,道:“剛才我還看到元公子親自送叔叔出來,怎么……”他話沒說完就看到車里一片狼藉,而打架的卻是馮賓與馮營,拉架的是馮甲和馮丙。
馮瑄趕緊上前幫自己親爹,一邊道:“叔叔們可不能欺負我爹一個!”一邊擠開馮丙按住馮營雙手,暗示馮賓趕緊打!
馮賓抓住機會一拳搗在馮營臉上!
這一下可就嚴重了,兄弟打架不能往臉上打,要打就打衣服蓋住的地方,打在臉上被人看到就該知道馮家兄弟不和了。
馮瑄見自己爹已經氣糊涂了,只好過去再握住自己爹的兩只手,一邊繼續勸:“爹,您老歇歇……”一邊帶著馮賓的拳頭在馮營肚子上來了一下。
馮賓跟馮營打了快半盞茶都沒把馮營打出個好歹來,有馮瑄帶著的這一下,馮營就抱著肚子臉色發青開始嘔吐。
這下馮甲和馮賓都嚇壞了,馮賓罵道:“小東西不知輕重!出去跪著!”
馮甲想開口都吞回去了,跪一跪能怎么樣啊?
馮瑄出去跪著,大聲“嘀咕”,“我爹多好的人啊,能叫氣的動手,肯定是叔叔欺負我爹了!”
童兒剛才就沒進去,此時蹲在馮瑄身邊陪他,小聲說:“是我爹給你爹結了門親,你要有娘了!”
馮瑄愣了,還沒反應過來:“我爹不是有……”有老婆啊,雖然不是他親娘。
童兒痛快道:“休了。”
馮瑄的臉,現在也黑了,擼起袖子又爬進車里,童兒見狀更不敢進去了。
車里四個大人現在都好好坐著說話了,見馮瑄黑著臉舉著拳頭進來,馮營捂住臉上的青腫,肚子上還疼得抽抽呢,黑著臉道:“你有什么好不滿的?”
馮瑄罵道:“我要管一個不到六歲的女孩子叫娘,你說我有什么不滿?你就是把這親說給我都比說給我爹強!”
馮賓氣得罵道:“胡扯八道!給我滾出去!”
馮瑄愣道:“……你愿意娶了?”就這么一會兒功夫?
馮營道:“說的不是女公子,你想錯了。元公子對女公子格外看重,要嫁你父親的是那兩個養女之一。”哪個都行。
馮瑄頓了一下想明白了,臉色還是不好看:“您不舍得名聲,我父親的名字就由著您糟蹋嗎?”
馮賓氣得也是這個,何況他與現在的妻子感情很好,二話不說就要休她另娶,這……太過分了!
馮營道:“不是你爹,那就是你了。”
“不行。”反對的是馮賓與馮甲。馮瑄是他馮家玉郎,這么長時間由著他浪蕩不娶妻,乃是因為看重他的妻室。如果讓馮瑄娶,那還不是馮賓娶了。
馮營道:“我正是此意。”他嘆了口氣,“元公子此人……不可與之為伍。遠不得,近不得……他現在想借我馮家一用,可就算我馮家不負他,日后他會不會負馮家,卻不好說。”所以他想了又想,決心只用聯姻來取信姜元,而馮賓已有馮瑄,娶進來的人也不必生孩子,只好養著就行。
“那馮家……”馮瑄道。
“繼續做烏龜。”馮甲笑道,笑完,整個人都像失了力氣一般。
車內一片寂靜。
馮瑄沉默片刻,出去了。
站在車外,望向天邊,剛才輕松的心情再不復見。
當年馮丙被迫獻女,他曾親眼所見,也覺悲痛、自愧無能,卻也沒有此時此刻的羞辱感!
當年的朝午王,如今的姜元,這樣的人物卻偏偏扼住了他馮家的咽喉!令馮家不得不曲意奉承。
“欺人太甚……”馮瑄喃喃道,他握緊手中劍,看向姜姬所暫居的地方。或許,她能成為馮家撬動姜元的一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