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情躺在榻上就得了這么個長史之位,深感惶恐!
這是正經的殿上臣!皇帝近臣!管著宮里上下幾百號文書、錄事、書記、稟筆、侍書等,等于凡是進宮的、讀書寫字的末流小官全在他的管轄下。
雖是小官,卻有天大的實權。
段小情有點喘不上氣,頭暈目眩。
恰好徐叢來看他,就是怕他不懂怎么在鳳凰臺做官,特意來指點他的。
段小情連忙請人上座,親自端茶,恭恭敬敬的請人家指點一二。
徐叢就一二三四的給他說了,越說,段小情的心越定。
文書長史官是不算小,但,現(xiàn)在卻不必上殿。郭家那人那么痛快就讓出來也是因為這是他年輕時家里人替他準備的門面,好叫他出門見人時不被人小看,郭家子弟總不如皇帝長史聽著好聽。
現(xiàn)在他都這把年紀了,孫子都有了,讓就讓了吧,也該給后來人機會了嘛。
不等段小情問為什么長史不上殿,徐叢也直接給他解釋了。從先帝末年起到現(xiàn)在,已經有十九年沒開大朝了。也就是說,十九年沒有官員上朝這回事了。所以,這個長史,就是個空名。
徐叢說完,看段小情懂了,就走了。
這也是這官為什么魯國公主一要就能要到手的原因,虛名而已。
段小情放下心中大石了。不然,真要他過了年就上殿,跟鳳凰臺上下的公卿大人們一起做事,他真的……他連人都認不全啊!!難道他這個長史上了殿身邊還要再帶一個隨從,讓隨從時時提醒他這個大人姓王還是姓趙?
這就可笑了。
能不去當這個可笑的官,不必去丟人,段小情真的非常、非常高興!
比聽說他要當皇帝長史了還高興!
他好想好想回魯國去!好想好想!
他才松了口氣,公主叫他了。
段小情渾身一抖,在裝病——公主來看他這個選擇上猶豫一秒,收拾整齊,特意喝了一杯酒壯膽,去見公主了。
見到公主,公主問他,官笏有了嗎?官袍這東西要現(xiàn)做,官笏是現(xiàn)成的,傳下來的。
段小情連忙點頭:“已經有了。”
姜姬點頭,“那你明天就去鳳凰臺吧。”
段小情瞪大雙目:“……去做什么?”
姜姬笑道:“你是長史,當然是去廣清宮了。”
鳳凰臺幾大殿,御宇、清正、泰平。
廣清宮從以前就是收藏宮中典籍的地方,當然是歸段長史管的。
段長史鸚鵡學舌一般:“去廣清宮……”
姜姬:“把當今繼位以來發(fā)布的圣旨都找出來,抄錄下來,帶回來給我看。”
段長史膝蓋一軟,跪下了,抖如篩糠。
此時他才發(fā)覺公主身邊的高大侍人已經圍上來了。
這些侍人,雖為侍人,卻都武藝嫻熟,他是親眼見過這些侍人在追隨公主一路到鳳凰臺的路上騎馬呼嘯而過,抬手一箭就能射下天上的飛雁,地上的走獸。
他聽了公主的話,如果不照她說的辦,她是不會讓他就這么走出去的。
他在恐懼之下,竟然不抖了,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坐直身,對姜姬說:“自當遵命。”
然后第二天就走馬上任去了廣清宮,四天后,就把抄錄的圣旨都給帶回來了——全抄在他的內衣上。
姜姬接到四件寫得密密麻麻的細棉里衣,哭笑不得。好吧,可能偷抄皇帝圣旨確實有點驚悚。
徐清焰能教給她鳳凰臺的歷史,甚至皇帝與后妃、與臣子相交的事跡,卻不能把每一道圣旨都背給她聽。她也不知道。白哥也不知道。
而她想知道目前鳳凰臺最真實的勢力分布圖,從圣旨上是最容易看出來的。
段小情也不是逐字逐句一字不落的抄,他確實聰明,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他抄的是日期,擬旨、頒旨的人,還有官職名稱和人名。就這幾個要素,可以畫出一幅無比生動的鳳凰臺世家升遷圖。
從圖上看,徐公是第一個。
這個老頭果然不純良。
姜姬暗中發(fā)笑。徐家現(xiàn)如今的地位不是別人送過來的,而是徐公自己親手去拿的,因為小皇帝的第一個圣旨,第一個名字就是徐公,徐公是左丞相,還有一個右相姓游,她記得徐青焰提過游家,早已沉寂下來了。這個右相,應該是徐公用來填位子的,事實上就是他一家獨大。
而且這份替他升官正名的圣旨,擬旨的就是他本人,頒旨的是毛昭。
現(xiàn)在看來,這一對狼狽早就為奸了。
毛昭當時竟然只是殿上值日而已啊,現(xiàn)在卻已經成了少司空,誰在背后支持他?一目了然啊。
徐公自己下了臺,不忘再推一個他的人上去。
往后看,徐公擬旨站八成,直到三四年前,他才漸漸退出歷史舞臺,擬旨的人換成了毛昭。
呵呵。
圣旨中除了官員升降之外,還有祭祀等大事,徐公的名字也是在前面牢牢占住了位置,死活都沒掉下來,就算是現(xiàn)在,他也在前五位上。最新出爐的祭祀圣旨中,他在第四位,而前三位中,有姜姬一個位子。她找了半天才在末尾找到阿笨和趙姬,只是堪堪綴在圣旨最尾巴的地方,還是另案對待的感覺。
她的名字卻位居第二。
第一是陶然,官居太尉,兼刑議大夫。
刑議大夫?
這是個什么官?
魯國沒有,徐青焰和白哥都沒提。
姜姬把這個先記下,往前翻陶然。陶氏也是鳳凰臺世家,但她此時回憶起來,徐青焰和白哥似乎都有意避開了這一家,叫她有個印象,卻并不深刻。
這陶家要不是徐家的對頭,她就把這些內衣吃了。
陶家一直不顯,但也一直沒掉出前三名。前兩件里衣中,徐公擬旨的多,陶然只擬了一兩個零零星星的,剩下的都是趙吳鄭王這些不知是什么的人,后來也都漸漸消失了,只有陶然堅持到了第四件里衣,并且排位穩(wěn)步上升。第三件里,他已經能在徐公的打壓下穩(wěn)穩(wěn)的占在了第二位上,第四件,徐公正式不敵,陶然上位,成了第一個,擬旨是他,頒旨的人也姓陶,一看就是陶家子弟。
出奇的是,花家才是真正沒什么位置。她從頭到尾找,發(fā)現(xiàn)花千降沒攤上過擬旨、頒旨這樣的好差,一道都沒有,他的兒子,姓花的也幾乎沒有一個被封官。她眼睛都快找瞎了才找到花萬里,封了一個酒令。這是一個在朝廷大宴是負責舉旗號令眾人什么時候舉杯,什么時候喝,什么時候放杯子,以及皇帝喝什么酒,賜酒時臣子接酒等種種規(guī)矩的……末流小官。還是侍宴的那種。
這個官歸毛昭管,位在毛昭之下的下的下。
所以花千降可能不忿,給花萬里又封了三個將軍。
姜姬發(fā)現(xiàn)鳳凰臺還真是平衡,文武不相統(tǒng)屬。花家插手不了鳳凰臺的事,但他身后有以萬為單位的大軍;可他也不能反,因為他要伸手找朝廷要錢養(yǎng)兵,他自己是養(yǎng)不了的。
朝廷上下應該看花家不順眼,但他們自己也沒辦法統(tǒng)一起來,推另一個人接管花家手中的兵馬。這才是徐公一直沒動花家的原因,不是動不了,而是他干掉了花家,跑出來爭花家手中軍權的人可能有幾個,也可能有十幾個,甚至可能有幾十個。到時軍權散亂,鳳凰臺只會更加焦頭爛額,倒不如都放在花家手里,真等要用兵的時候,干掉花家一個就行了。
朝廷上是真的各自為政。徐公算一個,陶家算一個,其他一定還有既不肯聽徐公的,也不愿意聽陶家的,他們或許也會聯(lián)合起來,成為第三幫,第四幫,第五幫……
鳳凰臺沒有一個聲音真的能做主,而是想做主的聲音太多了。
姜姬看到都快能背下來了,她心中關于鳳凰臺的藍圖也更加清晰了。
徐公為首,就算陶家緊隨其后,但徐公不倒,陶家還就沒辦法;
陶家第二,不過發(fā)跡太晚,收攏的手下不夠多,陶然任太尉,這個是武轉文的官職,不過陶然當上太尉是肯定有意染指軍權的;
花家第三,倚兵仗勢,很聰明的沒有去插手徐陶相爭,也不管朝廷的事;
接下來是,呂家,領頭的呂尚是大夫;
賈家,賈梅也是大夫;
游家,游上奇也是大夫;
余下還有兩個大夫,文徒和路花嶺,估計這幾個大夫應該分別是徐公和陶家的人。
除此之外,還有以活得久而著稱的世家。
至于陶然的刑議大夫,竟然是一個用來告官的職位。民告官要受刑,他告官卻是職責所在。每年他都要告下去幾個,告完他來審,審完他來判,判完他叫人去殺。
姜姬想了想,讓段小情去了一趟藍家。
藍家住在城外,早就聽說公主來了,卻根本見不到公主。段小情登門拜訪,藍家上下都快樂瘋了。
藍田在公主城,根本回不來,而且好像他也沒能在公主心中留下印象,藍家用不上他,也管不著他。
藍如海特意換了衣服出來迎接,他比段小情還小上幾歲,這次相見,他看起來比段小情大上十歲。
段小情雖然滿臉愁苦之色,但渾身的氣象已經不俗了。藍如海一見,心中既羨又妒。
兩人見過之后,互相問候,說了幾句沒意思的話,段小情又見過藍家后輩,浪費了幾壺茶后,終于說到正題了。
段小情想請藍家去結識陶家人。
藍如海立刻就懂了,這是公主的意思。公主想認識陶家人,卻抽不出人手來,又舍不得段小情這個新長史,就想起藍家了。
哪怕這是一條可能會送命的路,藍如海也愿意走上去。
他只有一個要求,想讓藍田回來。
段小情說:“為何?藍田在公主城也是替公主效力啊。”
藍如海苦笑:“藍家子弟中,唯他還可一用,其他人不過是飯桶而已。”
段小情這才懂了,藍田估計是藍家子弟中最明白事理的一個了。
他道:“我要回去問過公主才能答你。”
藍如海懇切道:“我等日夜企盼著為公主效力,絕不敢推諉什么,望公主明鑒!”
段小情回來跟姜姬學了一遍,最主要的是,他也不是就信了藍如海的話,他還在藍家留了三天,把藍家人給見了個遍,前后又是試探又是“透口風”,把替公主辦差說得像天下第一等的美事,前后看遍了姓藍的,不管是爹還是兒子,看完,承認,藍家還真沒幾個曉事的。不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就是雖然懷疑了,卻要他保證沒有騙他們。
段小情:……
他就只盼著藍田真的夠聰明了。
姜姬卻不想等藍田回來,說:“叫藍如海去不就行了?”她覺得藍田還不如藍如海呢。
段小情只得再回藍家一趟,苦笑著對藍如海說:“公主屬意你。”
藍如海也是苦笑。
段小情說:“如果真的不行,我再去求公主。”
藍如海搖頭,道:“也沒到真的動不了的地步。還是我來吧。”聽了公主的話,他只覺得心中涌出一股力氣,好像……身上也變得有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