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冬天,鳳凰臺沒下雪。
雖然往年也極少下雪,但今年不同,天一變冷,毛昭就天天仰頭看天,盼著能下雪。
但老天爺專愛跟人對著干,今年的冬天就像秋天差不多,最冷的只有那么兩三天,其余的時候穿件夾衣就行了。
等跨到二月,毛昭就顧不上盼雪了,立刻起草奏表遞給姜姬,防備今年的大旱。
“還要旱?”姜姬接過奏表,讓毛昭起身,看他神色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不少,暗嘆一聲,讓他坐下,再讓人去請龔香和王姻來,一同聽聽。
“他們來還有段時間,你先跟我說說情況。鳳凰臺往年有這么旱過嗎?”她問。
“有過。”毛昭早就把有記裁的旱情年份都給記下了,“大紀武宙帝時,大旱七年,最后葬送大紀的,說是這一場大災也不為過。”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憂心,道:“公主,現在實在也看不出來到底……會不會像當年那樣。不過當時有許多人給武宙帝進言,有一個主意,現在看來是最好的。”
姜姬:“是什么?”
毛昭:“帝都北遷。”
龔香和王姻過來時,毛昭正在講述當年武宙帝災年的事。
武宙帝時,大紀已經疲弱不堪。七年大旱,武帝接連祭祀,更加重了負擔。
后來各城與其說是不從帝命,不如說是無法負擔武帝接連祭祀的要求,每一回送人送錢送糧,他們貢不起了。
后來傳說是火魔降世,姜姬也想起她聽過武宙帝大戰火魔的神話傳說。現在看起來,應該是武帝迫不得已去把那些不聽話的城都給打了。他再不打,帝位就更坐不穩了。但打了,最多是替大紀帝室延命,對大紀可不是好事。大旱加大戰,讓大紀本就疲弱的身軀更加支撐不住了。
北遷在當時被武帝拒絕了。
到了大梁朝,對于前朝的許多事都沒了忌諱,大梁的文人方士一直都很有想法,姜姬聽毛昭的意思,原來在這些沒事干的世家公卿那里,設想如何幫大紀避開災禍,延壽續命是個很受歡迎的文會議題,從七百年前到現在,無數人寫了不下萬篇文章,從祭天改命到務實的遷都——甚至還有怎么干掉大梁開國皇帝的主意,比如先把大梁開國皇帝要娶的公主殺了,總之就是斷大梁開國國運的各種方法——以便讓大紀繼續活下去。
經過幾百年的討論,都認為從武帝時開始下手是最有效的。而大旱時將鳳凰臺北遷到雨水豐美之地,是必須要做的。
所以毛昭才會一開始就提出北遷,他也提出了合適的地方:河谷。
姜姬聽到這里,突然笑了,“老狐貍。”
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毛昭此時才算是真正佩服徐公。
姜姬也服氣。不過她覺得她這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她要是能在鳳凰臺住上十年,她也早知道河谷的位置有多好了,那當時云青蘭就休想跑到河谷去,路上就要了他命!
怪只怪她來得太晚,知道得太少。徐公這是占地利之便勝她一籌。
哪怕沒大旱,等她知道河谷有多重要后,她肯定不能容忍云青蘭繼續占著那里。
居然還是個可以遷都定鼎的好地方。
龔香和王姻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了。主辱臣死,公主能一笑了之是胸懷廣闊,但他們怎么能忍?!徐公暗藏機心,謀算公主,這樣的人……
龔香和王姻哪怕不用說一句話,不必對上一個眼神,都知道彼此已不能容忍徐公。
龔香在想,或許可以借王姻的手除掉徐公。
王姻在想,如果龔相與徐公兩敗俱傷……
毛昭見在座三人,公主笑了就算了,不見怒色;而龔相與王姻卻只是變了一下色就立刻恢復過來了,像是什么也沒發現。
他背上的汗毛卻都豎起來了。
以這二人的敏銳,不可能沒反應!
此時沒有反應,只能說明二人已經下定決心。
總不會是愿與徐公為友,把酒言歡。
“我暫時不打算北遷。”姜姬說。
毛昭馬上回神,立定主意要勸,姜姬擺擺手:“我說的是暫時。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該走還是要走。但現在不能走,不但不能走,還不能露出一絲一毫要走的意思來。”
她說,“現在百姓們剛剛安定下來,如果再告訴他們,安樂公主也要跑,那這座城就真完了。”
毛昭渾身一寒,連忙大禮跪下:“臣絕無此意!”
姜姬忙道:“快起來,你想多了。”她真沒敲打他的意思。
就算是這樣,毛昭也堅持賠了罪,姜姬最后命王姻去扶才算把人扶起來。
毛昭也不肯再說了,多坐一會兒就臉色發青,直冒冷汗,姜姬沒辦法,讓阿陀把人送回去。
毛昭一走,在座的就都是自已人了。
龔香一笑,王姻也是滿面得色,搶先開口:“公主威儀日盛,收服此間人心,指日可待。”
是啊,那幾十顆人頭一落,毛昭都怕了。以前他覺得她不敢殺鳳凰臺上的世家,或是覺得她不會殺,現在她殺了。
這比朝陽公主當時砍花千降還嚇人。形象點就是一個普通的瘋子和一個高智商的瘋子,后者遠比前者更恐怖。
“不知現在外面的人都怎么看我?”姜姬有一點好奇。
王姻剛才搶了話,現在繼續搶:“自然是說有了公主,他們才有了好日子過。”
好日子不是瞎說的,雖然沒有下雪,但氣溫一直都不算低,百姓們搭帳篷成功過了冬后,一天都沒有歇,接著栽上了春稻。
又因為姜姬的有關系,魯商們從魯地販來了魯地稻種,百姓們栽了下去,比本地稻種長得還快,在缺水的情況下,反倒比鳳凰臺本地的稻種更容易成活。
而且讓她驚喜的是,鳳凰臺的百姓哪怕很長時間沒有種過地了,但他們真的比魯地百姓更會種地,他們把魯稻和本地稻種進行間種,據說這樣會減少水土不服的情況。龔香說他以前讀過類似的文章,間種的苗等到來年,結出來的果子有三成的可能會兼俱兩種植物的特性,如果是花的話,會非常容易種出奇花來,如此三四代后就能將奇花的花型固定下來了。
她聽龔香說了半天,覺得道理有點像稼接?她對這個真是一竅不通。但在世家手里是種花的技術,百姓們竟然自然而然的用它來耕種。
果然鳳凰臺的百姓世代耕種,都已經快變成他們的本能,社會的常識了。
所以到現在,鳳凰臺下的百姓們不說自給自足,但已經沒有再餓死人了。本來冬春交季時最容易出事,今年偏偏沒出事。而且趕在去年秋天成親的夫妻到現在都有了好消息,卻又不必像往前那樣擔心人頭稅,百姓們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好了。
百姓們都覺得這是神女的功夫,都是因為安樂公主來了,他們才有好日子過。
至于之前掉了頭的世家子弟,他們在被砍頭前,宣罪的人足足在城中城外唱了十天,可以說他們關了多久,外面就宣傳了多久。時間長了,百姓們也覺得這真是罪大惡極。
他們中很多都覺得這些人觸犯了神女頒布的法律,所以活該砍頭。
至于騙民為奴,掠奪民財,百姓們并不覺得這算什么大罪。就是覺得這些人犯到公主手里,這才被砍了頭。
姜姬也不覺得一天兩天的就能扭轉觀念。以前世家與君王一樣,都是特權階級。她要做的是把世家也給歸到百姓那一階去,以后就只有君王了。
龔香已經看懂公主的目的是什么,對他來說接受起來沒那么難。
這一日,他離開之后特意去看望毛昭。
他到的時候,毛昭和白哥對座無言。
兩人這幾天都在一遍遍的想公主,想她對世家的手段,想她為什么這么做。他們控制不住,眼睛一閉上就害怕,覺也不敢睡,只能睜著眼睛,兩人說說話。
有一點,兩人都能確定,那就是公主對鳳凰臺的世家沒有善意。
為什么沒有善意?
她難道不需要世家支持嗎?
這是最說不通的。
哪怕她發動百姓學習魯字,哪怕她手里有三個將軍,有幾十萬大軍,可這些也不能支持她登上帝位啊。
她要想當皇帝,肯定是需要世家的支持的。
毛昭替她設想的道路是先取得鳳凰臺下世家的支持,現在世家勢弱,沒有能人支撐,是非常容易收服的。等收服了鳳凰臺的世家之后,再收服其他城的世家,這樣哪怕不得到他們的支持,只要沒有人公然反對就行,這樣公主就可以登基了。
但現在她把世家給得罪狠了。這幾十顆頭砍下去,不會再有世家支持她了。
毛昭本以為公主看到世家外逃之后會阻攔,甚至會害殺,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就這么放他們走了!
什么情況下才會放“敵人”離開呢?
那就是要殺他們時候。
公主不止是對世家沒有善意,她是以世家為敵。
為什么?這說不通。
白哥堅持,公主鏟除世家是為她自己的親信鋪路,日后好提拔自己人,比如龔香之流。
這也說得通。
可魯地偏遠小國,哪有那么多人才可填充整個大梁?
還真不是毛昭小看魯國,魯國能出一個公主就已經是天幸,總不可能魯國人人都是英才吧?
何況,他也不覺得公主會如此短視,非要以魯人為官,狹人自限,這怎么會是公主做的事?
“是我冒昧了。”龔香走了進來,拱手為禮:“萬勿見怪。”
屋里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但隨即想起現在宮中的侍人全都是魯人,他們為了秘談將侍人遣走,這才致使龔相能長驅直入,沒有被人發覺。
但以前龔相從未來過,想必是不屑與敗軍之人交談。今天是為何而來呢?
龔香沒有坐下,為了表達善意,他雖然主動走進來了,但是可以等“主人”邀請后再落座。
他就站著說:“我為毛大人而來。本意是來勸慰大人,不必為今日在殿前的失言而憂心,結果卻不小心聽到了大人與公子的談話,聽到二位對公主有許多誤解才不得不開口,還請見諒。”
毛昭與白哥對視一眼,都覺得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是請他坐下更好。
毛昭坐正,道:“還請龔相上座。”
龔香又施一禮,道了聲不敢,又道了聲得罪,但到底沒有在上首坐下,而是坐在了右側客席。
他落座后,沒有再說什么廢話,直言道:“毛大人,今天在殿前,公主其實沒有怪罪于你。公主稟性自然,好惡明顯,相處久了就知道,她不會因一言或一行而記恨,你我同在公主座下,身為臣仆,在公主眼中只有盡心與不盡心兩種人而已,個人品德、性格、家世、喜好等,對公主而言都不重要。”
毛昭聽了這話,自然不敢說不信,公主是什么樣的人,他自會判斷。就算是龔香來說,他也不會輕易取信。
不過,他當著龔香的面還是稱了聲謝,道:“多謝龔相體貼。”
龔香笑道“不必謝,日后你就明白了。公主目光遠大,些許小道從不放在眼里。”
這話,毛昭倒是相信。公主一向圖謀極大,走一步算百步。
龔香知道眼前這兩人對他沒多少好感,也不想在這里花太多時間,他說:“適才聽你們不解公主為何以世家為敵。”
毛昭點頭,道:“以公主的能為,謀求世家支持輕而易舉。”他覺得以公主的才能來說,收服世家只是時間上的事。但公主好像連這個時間都不愿意花。
龔香露出一個不能說是笑容的笑來,“我有一樁舊事。早年公主被先王所惡,遣送邊城,我當時不以公主為貴,還謀算公主,欲將公主嫁往魏、趙。”
毛昭與白哥都奇異的看著龔香,他們見識過的公主已經是所向披靡了,這還是在沒有人得罪過她的時候。眼前這人竟然曾經謀算過公主,他為什么還能成為公主身邊近人呢?
龔香:“公主借蔣氏之手重回蓮花臺,十日不到,蔣、龔、馮三家滅于公主之手。蓮花臺鼎足之勢的八姓一網而盡。”
屋里安靜了許多,連呼吸聲似乎都放輕了。
毛昭和白哥靜靜地聽著。
現在再說起舊事,龔香都覺得像上一輩子的事了。
“先王崩,且未有太子。彼時姜大將軍未到,公主先立先王長子為王,私生子為太子,以八姓丁氏為太子師,并傳召合陵龔氏入蓮花臺,重立八姓。等大將軍到時,宮中已平,外朝蔣、龔、馮三家余人混戰,如無頭野犬,蓋眼之馬,難敵雄軍,盡皆伏首。”
毛昭此時突然想起龔香是蓮花臺龔氏嫡系,如果是合陵龔氏當時被召了來,那龔香在哪里?
“公在何處?”
龔香平靜道:“在宮中,刑余之后,連爬都爬不起來。”
刑?
兩人的目光從上到下掃過龔香,突然神色大變。
“竟然……如此?”毛昭的聲都顫了。待要不信,可又不敢不信。
白哥的臉色更不對了,這種密事肯定只有他與公主兩人知道!現在告訴他們……以后若是傳了出去怎么辦!
這種攸關性命的大事龔香為什么要說出來!
——難道是覺得他們二人早晚也是個死人嗎?
最出人意料的是,龔香竟然不恨公主。他對公主的忠心是他們都看在眼里的。
為什么?!
兩人瞪著龔香,幾乎想把他的心掏出來看個分明。
龔香看他二人的眼神確實非常冷漠。
“我受公主大恩,不但得已活命,更能一展所長。”他繼續說。
毛昭和白哥現在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龔香掃視過二人,說:“公主乃不世之才,通天徹地,千年未有之人。古來君王與士人共治天下,乃是才俱不配。公主之才,又豈是他們可以比擬的?日后公主得證大統,坐御九洲,我等只需伏首在下即可。”
這話已經算是很直白了。
毛昭和白哥都聽懂了。
但他們都不敢信!
毛昭慢慢站起來:“難道……日后這天下……”
龔香笑道:“月需星伴,幾曾見白日有星?公主之德,如煌煌之日!”
深夜,毛昭和白哥仍然睡不著。龔香走后,兩人連晚飯都吃不下,但也沒有再說話了。因為兩人都不知道要說什么。
“……他為什么告訴我們?”白哥沙啞道,“他不怕我們……反對……嗎?”
“他正是要我們……去找公主,去反對她。”毛昭張著眼睛,說:“他就是要我們這么做。”
他們只要敢反對公主,敢反對她的主張。
那他們的死期也要到了。
“那……”白哥沒有再說下去。
——那他們要反對嗎?
毛昭沒說話。
兩人都知道了對方的選擇。
良久,黑暗中有人靜靜的出了一口氣。
毛昭翻了個身,“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有許多事要做呢。”
兩人都閉上眼睛,假裝已經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