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姻家前門庭若市。
他的兒子還小,是王建的兩個兒子在替他招待,王姻在屋內陪人說話,王建在另一座院子里打理瑣事。
雖然干得是管家的活,但王建心中沒有絲毫不滿。
昨晚聽了王姻的話,王建一晚沒睡。但天亮后,聽說門外已經排起了長龍,前來拜見王姻的人已經把整條路給堵了,還有龔相家、丁家、席家等都送了禮物來,還說日后有暇必登門拜訪!
建城,還是太小了。到這里以后,他的兒子才能結識樂城的人,王家的子孫日后才能有更好的前程!
何況王威如海,王家是敵不過去的。前有樊城,后有雙河、開元,他不想叫王家也落到這個地步。
現在王家至少還有另一條更好的路可以走,何不改弦易轍?
王姻陪人陪了一早上,說了一車的話,口干舌燥,好不容易逃出來,見到王建在屋中呆坐,心中愧疚,悄悄進來煮起了茶。
煮好后,雙手把第一杯端給了王建,“哥哥,飲茶。”
王建接過來,看他像小時候做錯了事來求饒時的表情一樣,不覺可笑:“不必緊張,你說的有道理。我今日就寫信,叫老大帶回去,讓家里人都搬過來。這建城……就還給姜氏吧。”
王姻連忙道:“大哥來了,自然是要住在主屋的。我住旁邊就行。”
王建點他,搖頭道:“不行,這里不比建城,家中從屬還是應該定下來。”
王姻道:“我不過是家里探路狗,先鋒馬,哥哥才是守家業的。哥哥為主,就算我日后倒下去了,王家也不會倒。我若是當了這家主,一旦我出事,王家轉眼就要傾塌。”
“胡說八道!”王建伸手要打,想起他現在身份不同,打了他,他就失了面子,手就收了回來。王姻卻立刻放下茶杯,退后兩步,伏身下拜,做出甘心受罰的樣子來。
王建一怔,體會到王姻是真心的。他寧愿用自己來給他踮腳,建立權威。
這宅子是賜給王姻的,他這個主人對他伏首……
王建嘆氣,起身去把王姻扶起來,兄弟兩人一起跪在屋當中。
王建看著王姻,目光寸寸撫過,既愛他的聰慧,又怕他的聰慧。這么聰明的孩子,恐遭天妒。所以家中一直不怎么管束他,也不催促他上進。
“你這么說,是大王要你做的事很兇險嗎?”王建柔聲問。
王姻一雙眼睛從來沒有這么多的光采,他點頭又搖頭:“是有風險,但我能做得到!”
王建不舍又不安,道:“家中護衛精良的少,我叫他們趕緊過來。”
王姻搖頭:“護衛要送父母他們到樂城來吧,我不用。”
王建說:“分一半給你。”他也要防著有人因畏懼或嫉妒王姻高升而對王家下手。
王姻沒有再拒絕。
王建命次子回家接家人上樂城。這一舉動并未引起別人的注意。對各城世家來說,能成為八姓,已經是莫大的光榮了。何況王姻獲賜的趙家舊宅,早就引人議論紛紛。
鄭使也到王家來拜訪,求見王姻。王姻不肯見,魯國勢必是要再派人去鄭國的,但他不會去,就不想再跟鄭國有任何牽扯。
等到王家的一半護衛趕到樂城,王姻起程去開元城時,已經聽說新任使者是誰了。
就是剛從趙國逃出來的丁強。
此人曾為太子師,又一直代王出使,還是舊八姓,雖然未曾在大王殿上說過什么話,但他的身份也是格外不同的。
王姻想起幾人在殿上的座位排序,丁強為首,次席是姜奔,再次才是席博士等人。他僅為末席。
他是不會永遠坐在末席的。
王姻下定決心,往開元城去。
摘星樓里,姜姬正在跟龔相商量要給鄭國多少好處。
龔相問:“糧食送多少過去?”
姜姬還是搖頭,“鄭國不會缺糧。”鄭國百姓是沒糧,但世家有糧。以前有鄭王在,世家就算有糧也不敢露出來,現在鄭王已經死了,世家應該就敢放糧了。
龔相就把這個問題跳過了。公主看糧食就像看眼珠子一樣。因為現在整個魯國,能稱得上讓百姓們吃飽飯,不至于餓死的只有樂城、商城、浦合、安城、鳳城、婦方幾個地方而已,它們都在公主轄下,由官商牽線,在這幾個城市實行了物物交換。糧多的,出糧;鹽多的,出鹽;有錢的,出錢。交換之后,各地的糧價都能得到控制,百姓們買得起糧,買得起鹽。又因為官商控市,這些地方便宜的糧食和鹽沒有流到其他地方去。
官商是公主發下的一種官憑,公主叫執照。領到這種執照的都是與公主相交多年,公主認為他們忠誠可信的商人。領了此物的商人,在公主限定的區域內,可以控制市場,制定規則。換言之,他說這個東西在這個地方賣多少錢就要賣多少錢,賣少了,賣多了,都可以報官抓人。
之前由席博士帶人測算出的各種商品的計價標準就在這幾個城市中推行,也成了官衙據此規范市場的條文。
看似簡單的幾步,公主等于掌握了這幾個城市所有的資源流通。不止是一衣、食,甚至是人,都在公主的掌握之中。
龔香很快發現公主此舉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它能極為準確的估算出一個城中的隱民有多少!
各家都有蓄奴的習慣,大一點的世家還會蓄私兵。就算沒有兵器,這些武藝嫻熟的青壯年男丁也會是一個大隱患。
但現在有公主的幾項措施下去,世家們再想隱瞞自己家中蓄了多少壯丁,就不好辦了。
最先被揭穿的就是樂城。
公主卻仍是輕輕放過。這叫龔香心中更加不安。公主若是開始動手了,他倒不緊張了。公主不動手,這就意味著公主的舉動極有可能……是他不會贊成的。
但百姓中對公主的這項德政卻都在稱贊叫好,一些不明所以的世家也覺得現在這樣市面上偷奸耍滑的商人少了,至于糧食的價格是不是訂得太低了?這有什么要緊的呢?魯國以糧發家的人還是少,又不是鄭國。
這是愛民、惜民、憫民嘛。
對比鄭國的百姓自己種糧卻吃不飽飯,魯國該為有大王而驕傲自豪!
盛夏就快過去了。
姜武不得不趕到安城去一趟。
安城是銅城,但事實上安城除了鑄錢,也在暗中鑄造兵器。
他曾與燕貴交易的最后一批兵器已經鑄好了,馬上就要交貨了。
交易的地方當然是商城。
大批武器運到商城,商人們雖然側目,但也都很機靈的避開了這支軍隊。
他們不關心這批武器是誰賣給誰的,他們只關心這里面有沒有好處可以占。
姜武也來到了商城,不過是在城外的軍營中等著。
前去交易的是他的兩個心腹梁天和袁喜,之前在鄭地追蹤漆離就是這兩人換著來的,后來要殺人了,就換成了馬榮。兩人都是樊城舊將。不過這兩人對蔣家沒有什么忠心,只是吃糧辦差。
前幾次交易都是兩人去辦的,這一次因為是最后一次,為防萬一,除了梁天和袁喜之外,他還另派了一軍尾隨在后。
結果還真出事了,如果不是有這一支奇兵,梁天、袁喜加這些兵器都要被人連鍋端了。
有了這一支,他們三人反把來犯的兩支軍給打跑了,主將、副將都被抓了來。
姜武料到要出事,也不驚訝。
梁天、袁喜在他面前跪下請罪,帳外是被俘的燕貴。
他問:“誰是主將?”
不等梁天、袁喜指證,帳外一人先應道:“某是,某乃……”話沒說完,姜武指著他說:“砍了。”
身后甲衛抽刀揮去,一顆頭就滾在地上了。
此人的幾個副將全都瞪大雙目。他們以為自己會死,主將會被放回去,不料竟然是主將被殺了。
梁天身上都是血污,臉上還有一道刀痕,皮肉翻卷著,指道:“還有這個也是。要不是他們兩家也要打,我早被砍了。”
“兩家?”姜武問。
被縛在帳前的另一個燕貴剛才一直趴在地上閉死,聽到被人指出來了,為求活命,連忙喊:“大將軍饒命!我愿從大將軍!我愿……”他的話也沒說完,姜武揮了一下手,他的腦袋就也被砍了。
剩下就都是副將和隨身護衛、從人等了。
這些人無不瑟瑟發抖,半點不懂,以前都是殺了下人威脅主人,這人怎么殺了主人呢?主人都被殺了,他們還能活嗎?
姜武見這些人的膽子被嚇破了,方點頭說:“帶下去問話,不說的都砍了。”
這幾人被拖下去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姜武與人交易武器是獅子大開口了。要錢、要鐵、要銅、要金要銀,如果有牛馬牲口,他也要,有健壯的奴隸,也要,男女都行,小孩子也行,只不要老弱。
但他要的再多,武器確實是給了的。
燕國中燕貴沉溺享受日久,雖然各城世家都不缺錢,也有鐵,但要自己打武器,卻需要鐵匠。
燕國沒有鐵匠。
或者說極少,少到可以忽略。
很可笑。但卻是真的。他們有金銀匠、木匠,會打造精美的首飾器物,會制做精巧的器具,但鐵匠?鐵匠在燕貴眼中是很不值錢,沒什么必要的奴隸。
除了鑄造巨器之外,工匠都在花心思怎么把武器做得精美,多鑲幾兩金子,幾顆寶石。
打武器?一口氣打造成千上萬把刀、劍、矛、槍?
沒有這么多鐵匠。
甚至沒有這么多鑄鐵爐。
魯國有。
不止安城有,樂城外的市場上就有一整條街的鐵匠鋪子。
真叫人羨慕啊。
所以燕貴才會起意想找魯國的人打造武器。但距離他們最近的商城中的商人卻都拒絕了。呵呵,他們會販鐵,但只能從外面往魯國販,敢把魯國的銅鐵賣到外面去,那是腦袋不要了。
至于打造武器就更不可能了。現在鐵匠都光明正大的在市場開鋪子,不是以前關在小山村里隨便造多少都沒人去數。在市場里,你一天開多久的爐子,打了多少柄粗胚,這別人全都能看到。
國中早有律令,凡人自用,一人一器。就是說你自己用,一個人可以有一柄劍、一把刀、一張弓。你沒事打個十把二十把的,官府就要來找你了;你沒事打個幾百上千把的,公主就要來找你了。
連箭頭的數目都是有規定的。
商人們被公主優待過,也被公主殺過,都知道公主說不的時候,最好大家都聽著。不聽的人,以后也不必用耳朵了,連腦袋都不用要了。
商人不接,他們才最終找上了姜武。
姜武接了,縱使要價再高,他們也只能認了。但眼見生意快做完了,不趁這最后機會搶一把,就沒機會了。
至于以前還找不找姜武做生意?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何況姜武要是不愿意,他們就到魯王面前告他去!
他們吃準了姜武會吃啞巴虧,不敢聲張。
只是沒料到,一家突然得了新武器,還很多,就被別人盯上了。
所以交易的燕貴想打劫姜武,另一支燕貴想打劫他。
姜武問清姓氏后,把人都砍了,貨收回來,帶來的最后一筆生鐵和燕煤收下后,回轉樂城。
臨走前,商城縣令莫言問:“若燕貴找來問最后的武器在哪里?你怎么辦?”
姜武:“叫他到樂城來找我。他敢來,我就砍了他。”
莫言笑著搖頭。
姜武想起衛始,問莫言:“可有話要帶給他?”
衛始現在官拜大夫。
莫言想起這個舊友,他們這些人一生坎坷,衛始卻走到了他們所有人都沒想過的高度。
他搖頭,嘆息后正色道:“某不識此人。”說罷,轉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