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河附近全是良田,正值農忙時節,百姓們全都在田里忙碌著。
一個不及膝蓋高的小男孩抱著快比他大的木桶在田間奔跑著。他站在田埂上,向一個戴著斗笠的婦人喊,“娘!飯!”
田里勞動的全是婦人與老人。他們天不亮就出來,到了中午的時候,多數都已經不停的干了三四個時辰了。
有的人家還能找來吃的,有的人家已經沒有吃的了,他們只能忍耐饑餓繼續干活。
婦人從田里出來,看到桶里是兩個芋頭,拿出來分了男孩一個:“吃吧。”
男孩雖然小,卻非常懂事,他搖搖頭說:“娘下午還要干活,我不餓,娘都吃了吧。”
婦人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掰開后塞了一口給這個男孩:“吃吧,你還要長大呢。”
一個芋頭雖然不能填飽肚子,但男孩已經很滿足了。他抱著木桶回家,路上經過野地里時就鉆進去找吃的,野菜、大一點的蟲子、小蛇、鳥窩……什么都行,只要能吃。
他蹲在野地里,一人多高的野草把他遮得嚴嚴實實的。
然后他就聽到了馬蹄聲!
男孩立刻輕手輕腳的趴在地上,把旁邊的野草往他這里拉,蓋住自己。
他記得很清楚,他的爹、爺爺、哥哥,還有同村的其他男人都被抓了,抓走以后他們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是個男孩,不是女孩。娘一直在夜里哭,對奶奶說害怕他長大后也會被抓走。
他已經不記得爹長什么樣了。
他只知道,爹被抓了以后,爺爺和哥哥種地,娘和奶奶還有家里的姐妹們紡線織布。
第二次他們要抓哥哥,爺爺求他們放了哥哥,抓他就行,爺爺說他還年輕,有力氣。
他們就把爺爺抓走了。
可是沒過半年,他們就又來了,抓走了哥哥。
娘和奶奶就必須下地干活了,但家里的孩子太多了,養不起,娘想扔了妹妹,姐姐不答應,讓娘賣了她。
娘賣了姐姐以后,家里有了一點錢,可那一年種出來的糧食都被這些人拿走了。他們沒有一點吃的了,娘還是把妹妹扔了。
家里就剩下了他一個小孩子了。
他問娘為什么不扔了他?妹妹吃的比他少。娘說,因為他是男孩。
“你活下來,我們才能活。”娘那一天的臉色像死人一樣。
奶奶告訴他,等他長大后,他可以娶妻,生子,這樣家里的人會越來越多,日子才會越來越好過。
但妹妹長大后,卻只能嫁到別人家去。
所以家里留下他,扔了妹妹。
他想長大,娶妻,生孩子,讓家里的人越變越多。這樣他才能報答娘和奶奶,他就是為這個活下來的。
可被這些人抓走,他就活不成了。
男孩躲在野地里,一直到天黑,娘出來找他,他才回了家。
他說:“我看到騎馬的人了。”
娘提著木桶,桶里是半桶的野菜和雜草。
“嗯。”娘應了一聲。
他問:“誰被抓走了?”娘:“……他們不是來抓人的,是過路的。”
他:“他們有馬!”他見過的有馬的都是來抓人的。
娘摸摸他的腦袋,“他們是過路的,不抓人。放心吧,小妮。”
他抬起頭,沒有說話。小妮是妹妹的名字,他叫狗蛋。但娘扔了妹妹后,就總是叫錯。奶奶對他說,娘叫錯的時候,讓他別說話。
——你娘想你妹了呢。
他也想妹妹。
夜里的星星很多,野地里伸手不見五指。
馬車停在一棵樹下,升了一堆火,上面煮著一甕粥。
季張蹲在火前,拿著一柄長勺在甕里攪,香氣撲鼻。
一個中年漢子走過來說:“看過了,附近沒狼,也沒人,可以安心睡一覺了。”
季張驚訝道:“竟然沒有狼?那這里的官還不壞。”人都沒餓死,野外沒死尸,這才沒狼。
中年漢子:“不好也不壞吧。走這一路就沒見過一個帶把的,全是娘們。”
季張笑道:“公主在城中發愁女人太少,情愿自己出糧養女人,這里是女人太多。”
漢子:“明明是男人太少。這里的男人,只怕都被李家抽走了。”
季張:“李客和他兒子死了,李家剩下的人估計也是驚弓之鳥,這才把這一片的男丁都抽走了。”說罷嘆了口氣。
他是毛氏子弟,十五歲時拜在毛昭門下,與毛家子弟一同受毛家教導。
他當時已經讀了十年的書,離家拜進毛家,是為了替自己找一個進身之階。
直白點說,他希望毛家能推舉他出仕。
結果十五年過去,他三十歲了,到現在還沒摸到邊呢。
不過他也不算不努力,至少先生就十分喜歡。
毛昭——也就是他的老師,一向更喜歡務實的人才。他要求季張熟悉文章,要精,要透,但不要求他一定要在文章上有什么作為,換句話說就是要寫出此時此刻需要的文章,卻不必寫出驚世美文。
有一段時間,先生一直讓他以女子的口吻寫情書,寫得他生不如死,甚至還勾搭了幾個情人,想從情人寫給他的情書中找一些靈感。
后來不必寫了才輕松了。
先生雖然不太滿意,認為他的文章還不過關,但他卻暗呼大幸。
至今他都不知道先生把他寫的情書拿去干什么用了。
這一次的事,先生卻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了。
“阿季,此行……可能會非常危險。”毛昭說,“你想好要不要答應我。”
季張:“先生知道,我家中并不算大富之家。”
季家出身小城,不是很有錢。他記憶中母親眼睛都花了的時候還要每天紡線織布,母親曾說到她閉眼的那一天,只要還能動,手就不會停。
家里的大大小小,沒有一個閑人。
季張從小就顯出了聰明勁,一歲時就被父親教著讀書、背書,三歲時已能出口成章,一篇數百字的長文,他能一口氣背下來。
家里于是起意一定要將他送到名師座下!
季張其實已經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了。他五歲就拜在當地的一戶名師座下,可替他開蒙的先生卻不肯收他為徒。
那先生對季家、對他說:“我年紀老邁,只怕不能看到阿季成才,也不能替阿季尋一個好前程。阿季這個師徒名分不能浪費,日后待尋得名師,或投入著姓大族中,阿季再拜師才對!”季張追隨蒙師十年,在蒙師離世家,蒙師替他決定了讓他到鳳凰臺來,徐、毛兩家,可任擇其一拜之。
季張到了鳳凰臺后,發現世家多如牛毛。他身為小城士子,其實在這里沒有一點倚仗。他被家鄉人、被親人、被蒙師稱贊的聰明才智在這里也一點都不出奇。
他先去徐家,結果徐家并沒有收下他。他參加徐家文會多次,曾見過徐公最后收下的弟子白公子,看起來雖然形容懶散,但文辭鋒銳,見事敏快,為人又帶有一股天真之態,相當受人喜愛。
而且,容貌不俗。
季張看那白公子吹彈可破,不比嬌娘差的臉蛋就知道自己差之遠矣。
他聽聞黃公名聲寬和,上門之后才發覺黃家規矩森嚴,他這樣的小城無名之人是很難出頭的。
最后他才照蒙師說的去了毛家。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哪怕毛家對他沒什么興趣,他還是厚著臉皮在毛家賴下了。
時間長了,他才被先生看在眼里,收了下來。
他在先生屋里十五年,婚也成了,孩子也生了,卻沒有做過一件事。
先生屋里的書任他讀,興起時也讓他做文章來看,他以前的雄心壯志在這一日日的消磨中都不見了。
他不再自以為是,不再認為可以在而立之時就衣錦還鄉,替家族揚名,替蒙師的身后之名再添一份光彩。
他只知道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弱小的人,他能做的很少,只能一步步,腳踏實地的去干。
但他仍然不死心!
他希望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季張記得自己當時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腦袋沖去。
他說:“先生,我不懼!”
所以,他就到這里來了。
在來之前,他已經讀過所有關于李家的書,不管是李家人自己寫的,還是外人記載的有關濱河的內容。
他來了以后,一路走,一路打聽李家。
李家經營濱河還是相當用心的。
百姓雖然日子過得苦,但李家還算是憐惜民力,知道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機會。
李家也沒有對濱河世族太過分,沒有趕盡殺絕。
讓季張看,李家做的唯一一件錯事,就是那條家規了。
“……不留旁系,只余嫡脈。”季張搖搖頭,“不是說不好,但像現在這樣,李客一倒,李家另外兩個弟弟連主都不能做,底下人吵成一鍋粥,這什么事不都耽誤了嗎?”
一家有一家的活法,季張不會武斷的認定李家的家規不好。
不好,李家也不可能傳到現在了。
但這條家規的確替家族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
李客死后,長子不知所蹤,次子當日意外身死,兩個弟弟都在外面,還帶著李家所有的兵馬。
結果等排行第二的李非回來,就發現家里已經快不姓李了。
李客之妻已經上吊自盡。李客等三人的母親,李家老太太雖然沒人敢把她逼死,也是受了不少的罪。
李家原本趕出去的旁系借口已經改姓,并沒有伸出援手。
李非大怒。等到替李客、李客之妻、李客次子三人下葬過后,李非就被逼要交出手中的兵權。
李客的余部無可奈何,他們不能明著支持李非,因為他們按照家規,主人應該是李客失蹤在外的長子。
李非失去李客一系的支持,不免束手束腳。他拖著不肯交出手中兵權,不肯改姓,顯得更加立身不正,難以服眾。
他只能送信給外面的李家三弟,李漢。
李漢接到信后,得知家中出事,二話不說就帶著李家整部撤了!
他前腳剛撤,后腳包家與伍家就發生了內杠。營地被云賊所襲,包家與伍家互相指責對方身邊有奸細。
李漢停在半途,一邊送信回濱河,一邊探聽義軍那邊的消息。
可兩邊的消息都不太好。濱河里,李家腹背受敵,李非的名聲越來越糟,快傳成是他暗害李客與其子了。
李非被逼的幾乎要自盡以示清白。
義軍那里可能真的是有奸細,云賊幾番襲擾都打勝了,包、伍兩家心不合,反被云賊打得落花流水,失城失地失人。
義軍仿佛就要土崩瓦解了。
義軍若敗,李家也會敗。聯盟如果破了,再想聯合起來就更難了。
李漢思前想后,只好決定不回家鄉,返回義軍,穩定局勢。
李非現在是獨木難支。
季張笑道:“這不是正等著我來救他嗎?”
中年漢子是他在蒙師那里收下的從人,對他知之甚詳,聞言道:“對,你救了,他死得會更甘心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