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時候干干凈凈看起來像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完美無缺的肥羊的侍人們回來時就變成土匪了。
全都是一身血,衣服、鞋、褲子上全是血,車也跑得破破爛爛,有刀斧的痕跡,車輪上也沾上了血,蒼蠅圍著嗡嗡嗡。
最后更是從車里跳下來一個孩子,怯生生的,一下車就對著姜姬跪下了。
“……”姜姬看到那大得不像話的腦袋和細得不像話的脖子,沒話說了,“讓他下去洗澡吃飯,再喝兩劑藥把肚子里的蟲打一打,然后看著能干點什么?!?
她對小孩子不會白白養著他們,會給他們找活干,早早的就建立起一種觀念:勤奮學習才會有工作,有工作就能掙錢,可以住在房子里,每天都有飯吃。
而且工作更有助于這個孩子融入。
孩子走了以后,她把那幾個侍人也趕走,讓他們去洗澡上藥吃飯睡覺。
“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我大概猜得出來。所以不必急,休息好了再過來?!彼f。
侍人們都對她很有信心,聽她這么說就真的去睡覺了,沒有非要帶傷留下表忠心給她匯報。
姜姬看他們痛痛快快的走了,都不知道要不要不高興一下。
不過她也確實不需要他們再多說什么了。只看這些人回來的樣子就能猜到流民中已經出現小股的土匪了。
人是從眾的動物,具有很強的社會性。簡言之就是隨大流,大家都怎么做時,一般人都會跟著一起做。特立獨行的都是極少數。
在城市里時,人人都愿意當一個識禮懂禮的人,大家都安居樂業,想殺人放火士壞事的就少了。
但如果周圍全是殺人放火的壞人,當一個好人就變得特別傻。
當百姓從安逸的城市里走出來的時候,他們不止要面對野外復雜的環境,還要面對失去的秩序。
說句不客氣的,在城市里殺人還要被官府鎖拿查問,親人鄰居都逃不掉;在野外殺人連收尸都不用。
當有一個人帶了頭,做了壞事又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之后,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學他。
人性并不天生趨惡或趨善,善惡的標準太模糊。姜姬認為,如果一定要給人定性,天性趨利該是最恰當的。
哪里有好處,哪里就會吸引更多的人效仿。
這樣一來,在城市中被公序良俗保護得好好的百姓到了野外就成了任人收割的羔羊,在他們之中又有更多的人變成狼,轉身就對著羊群下嘴。
小侍人第二天帶著小孩去向公主問安時就聽說公主已經下令命護軍分成小股收攏流民。
“不能殺人,哪怕碰上土匪也不能殺,全都綁回來?!苯У?。
護軍不解,殺了當然更輕松,活抓太麻煩了,而且殺人還能震攝那些做惡的人。
“為什么?”他直接問。
姜姬說:“百姓是分不了太清的。你殺的哪怕是土匪,在他們眼中也是他們的一分子。哪怕這些人前腳還在虐待他們。所以不能殺,一殺百姓都嚇跑了。全抓回來。碰上當了土匪的流民就斷一只手吧,這樣也能嚇住人。”
兩天后,姜武也趕過來了,風塵仆仆,帶的人不多,看起來不像打勝仗的將軍,倒像是打了敗仗。見到姜姬就說:“我差一點就被抓住了?!?
姜姬笑了,“是龔香?”
姜武點點頭,說:“我還給你帶了一個人?!?
他往后面一示意,后面的人就從車上推下來一個看起來也很狼狽的家伙來。
那個人慢慢走過來,努力走得端正點。姜姬一看就知道這是在馬上坐久了,腰和腿已經快不是自己的了,全僵了。
人也是個熟人。
“貞兒?!苯厝釂镜馈?
姜武隨即對此人就眼神兇惡起來。
白哥被這煞神陰森森瞪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什么打招呼的話全吞回去了,先開口道:“還望公主發發慈悲,讓人將我的妻兒送來與我團聚吧!”
——他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比公主好多了!所以將軍你不要再瞪我了。
姜姬讓白哥下去,她跟姜武剛見面,怎么能把時間浪費在別人身上?
她對徐鋼說:“三寶就暫時帶到你們的車上?!?
徐鋼說:“那我先讓人燒水,服侍將軍洗個澡吧?!?
附近有條河,徐鋼命人跑到上游取水,最近他們吃喝用的都是河里的水。
徐鋼帶著人燒水,注入木桶中,把姜武請進去好好的泡了泡,等洗干凈了才把人又送回車上。
姜姬對著洗得紅通通的,渾身冒著蒸汽的姜武愛不釋手,兩人在車里又吃又喝,四天沒下來。
到了第五天,兩人出來見人了,三寶也抱過來見爹了,姜武已經把之前的事都跟她說過了。
他把萬應城打了個稀巴爛,正打算交棒給底下人,讓他們慢慢把萬應給圍死,黎家出城投降了。替他們投降的是白哥,姜武想起白哥是徐家的人,而徐家是鳳凰臺的世家,還很有名,當即就把白哥給抓了,準備帶過來給她用。
白哥怎么跟姜武敘述別情都沒用,姜武對他根本沒感情,哪怕兩人見過不下百次,坐在一塊喝酒都有十幾次了,可姜武對白哥仍是沒有一點交情,完全公事公辦。
白哥只好用計,說自己還有妻妾在萬應城里,要回去。他哭哭鬧鬧一番,姜武就讓人把在黎家的徐青焰等人都給抓出來了。
然后他帶著白哥走,“妻妾”被送到了公主城暫且關押當人質。
姜武就見到了衛始,跟他交待現在萬應城是個什么情形,需要他做什么云云。
城都已經打下來了,黎家都不足為懼了,衛始只能接下這個爛攤子,也明白為什么公主非要讓他留下了——原來是為了收拾萬應城的殘局。
白哥見到衛始也趕緊“求救”,不料衛始雖然好聲好氣的答應他一定好好照顧他的“妻妾”,也不會把徐青焰和徐家的一眾人都送去跟他一起當公主的“人質”——但就是不肯替他說情,讓姜武對他好一點,對他講講情面。
他才發現衛始也是個不念舊情的人。
……或許是此時此刻,兩邊已經不是可以論舊情的了。
白哥只能安心當“人質”。
姜武準備再出發時,就因為耽誤了這一會兒,龔香到了。
龔香非常聰明,他先看到了萬應城外的情形,因為他走得太近,直接被姜武的人給抓了。
龔香就自報家門,還替保護他的將軍引見這邊這個將軍。
保護他的將軍也是早年姜武留在魯國的,兩個將軍一見面,互相認識認識,說一說大家都認識的人,發現原來都是一家人嘛!
龔香就不費吹灰之力解除了自己的“囚犯”狀態,轉而成了座上賓客。
畢竟是魯國丞相。
姜姬變成大梁公主了,但姜武還是魯國將軍。所以軍中雖然有點明白他們家將軍權力很大,魯國誰都管不了,但也不能太不把丞相當一回事,所以也好好的招待了龔香,讓他在軍中能有一座帳篷,平時雖然不能亂走,但也沒有當犯人看管了。
于是在姜武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軍中就多了一個“丞相”了。
他從公主城出來,準備揮軍往鳳凰臺沖,底下人來報,丞相在呢,將軍你要不要去見一見?還是把丞相帶過來見一見?姜武:……
姜武多多少少領會到了一點姜姬的意思,雖然她沒直說,但他覺得她是很不想被人管著的。特別是當她想去干點什么的時候,更是不喜歡身邊有人指手劃腳。
她愿意帶上他,就是因為他從不對她指手劃腳。他也不懂。
他只懂一點,就是在她身邊,衛始、龔香、王姻、段小情都沒辦法待太久,能長久陪伴她的,一個是他,一個是蟠兒。
他記得以前村里有個獵人,獵人說在一個山頭通常只有一頭老虎,有老虎的山,山上不會有狼,也不會有熊,除了老虎,別的什么猛獸都不會有。
因為老虎太兇了,在它的地盤上,根本不許有別的也吃肉的動物。
他覺得她就像一頭老虎。
既然這樣,他怎么都不能把龔香帶過去。所以他直接帶著人溜了,為了避免讓龔香發覺,他連兵都沒有一起帶走,而是交待他們一批批的走。比如他先走,過十天,第二軍再走,再過十天,第三軍走……
這樣等龔香發覺營中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他已經見到姜姬了。
姜姬很驚訝姜武竟然能領會到她從沒說出口的事。他沒有簡單粗暴的不許龔香跟上來,而是繞了個大圈子把他“丟”下。
她一直在用這種辦法把身邊的人送走。
最后她身邊只會剩下她愛的家人,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更喜歡這樣小小的家,簡單,單純。
她看著抱著姜武不放要騎馬的三寶和抱著三寶只會溫柔的笑的姜武,這兩個人就是她的愛人,最簡單的愛人。
“好了,你們倆出去吧。別跑太遠?!彼€親過他們,三寶湊過來學她的樣子在她臉上重重的親了一下。
姜武說:“我看這里的人數不太對,在收攏流民嗎?要我幫忙嗎?”
姜姬笑道:“想去就去,閑得不舒服了去跑一跑也行。不然你就在這里帶三寶,她這段時間在車上悶壞了。”
聽到三寶悶壞了,姜武也不說要去帶兵了,他背著三寶出去,圍著車隊來來回回的跑了一天,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孝女”。
姜姬把阿陀喊來讓他做流民登記。
她雖然沒帶衛始,卻帶上了阿陀這個魏太子。
阿陀從剛才就在,也聽到了關于萬應城的事。現在只剩下他們倆個了,他忍不住問:“姨母,為什么一定要在現在打萬應?”明明他們就要去鳳凰臺了,何必冒險多事呢?萬一有意外怎么辦?
姜姬笑道:“什么萬一?沒有萬一。不管是阿武打萬應還是我獨自上路,我都想好了,哪里會有萬一呢?”
阿陀焦急道:“如果因為大將軍不在,公主遇上刺客呢?”
姜姬:“現在鳳凰臺就是一座空城,哪來的刺客?刺客殺我這個弱質女流干什么?我只是一個空有虛名的公主而已啊。”
阿陀分辨道:“姨母怎么會是……”
姜姬打斷他道:“你要想一想別人眼里的我是什么樣?!?
不過阿陀還做不到這個,他糊涂地說:“姨母就是姨母啊,誰會小看姨母?”
姜姬揉揉他的腦袋,“所以我才讓你來這里啊。等進了鳳凰臺,你就懂了。”
阿陀稀里糊涂的出去做事了,一直到了外面他還在想,什么弱質女流,什么空有虛名,怎么可能呢?
誰會這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