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我們還去摘星宮嗎?”姜良問。幾年過去,他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么“怕”公主,在公主身邊說話做事變得更自然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只有他在公主身邊時,那些侍女才不會來糾纏他。
“不回去了。”姜姬坐在欄桿前,看著承華宮,從這里其實是看不到什么的,只能偶爾看到從承華宮出來的人。在極少的時間里,她會看到姜旦和姜仁從承華宮跑出來玩。不過承華宮的侍女們緊跟著就會出來找他。
從姜仁的嘴里,她得知蔣后并不看重姜旦。這幾年,蔣后幾乎沒有跟姜旦說過一句話,更別提任何教導(dǎo)。姜旦的魯言還是跟侍女學(xué)的,因為侍女聽不懂他嘴里的土話。除此之外,姜旦身邊只有姜仁會朝夕陪伴他,并沒有侍女會侍候姜旦,她們與其說是侍候,不如說是看管。她們會盯著姜旦,不許他逃走,但只要不離開承華宮,就隨便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姜旦想在地上打滾,她們都不會在意。
這樣跟養(yǎng)一只豬有什么分別?哪怕是一條狗,都要替它洗干凈爪子,主人在抱住它的時候才不會被它蹭臟。
而姜旦連一條狗都不如。
但姜姬沒有生氣。她覺得如果姜旦能一輩子像一只豬一樣每天吃飽了睡,睡夠了吃,開開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不過姜仁說,最近承華宮侍女的態(tài)度改變了。
她們開始教導(dǎo)姜旦的言行舉止,每天還會有一個年紀(jì)大的侍女給姜旦講解詩歌。
姜旦很不習(xí)慣,他不理解為什么坐有坐的姿勢,站有站的姿勢,連走路怎么擺手臂,怎么邁腿都有要求,做不到就會被鄙視,就會被懲罰責(zé)罵。所以他跟那些侍女每天都要打上幾架,可在他小時候任他打罵、只會躲避的侍女,現(xiàn)在都強硬起來了,她們會把姜旦抓回來,會把他綁起來,只為糾正他的坐姿,甚至?xí)呀┙壷钡缴钜梗什拍芡低蛋阉忾_。
——這很不正常。
姜良還在說:“今年春天,公主這么早就回宮了,大家一定很失望。”雖然只有短短三年,但城中的少年少女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春天和公主每日在山坡上相會,在公主面前能說出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是非常風(fēng)光的。他們喜歡公主,更喜歡和公主親近。
“是啊……現(xiàn)在還不到五月呢……”姜姬轉(zhuǎn)過頭來說,“明日開始置鼎烹食。”
摘星樓又有了鼎食,這讓那些現(xiàn)在只能站在宮墻上遙望著城外春光的侍人和宮女們都激動壞了,因為公主這次說,大家就把這當(dāng)成是春日祭,可以唱歌跳舞,談書論詩,一展長才。
蔣后在承華宮聽說了這件事,見告訴她的侍女也有些激動,笑著說:“你們也想去?”
侍女忍不住點點頭,說:“公主,我們以前都不去,但是現(xiàn)在……我們承華宮也應(yīng)該跟公主更親密一點了。”
侍女們是知道蔣后和茉娘之間談?wù)摰氖碌模齻兌际鞘Y家出身,很快意會到這意味著什么。對于金潞宮再也不復(fù)當(dāng)初的渴望,甚至隱隱有些嘲笑,看低大王。如今不管從哪一邊看,魯國的未來都在蔣家身上,都在她們手中。
蔣后當(dāng)然不排斥交好公主,但以前她擔(dān)心公主再把姜旦奪回去,或者給姜旦灌輸一些敵視她的念頭。現(xiàn)在姜旦已經(jīng)長得大了,他一點都不記得公主了。現(xiàn)在就算是讓公主見到姜旦也沒關(guān)系。
“好吧,你們想去就去吧。”蔣后說,在侍女要走的時候,她叫住她,想了想說:“讓姜旦也去。”
侍女皺眉說,“讓他去可以嗎?”
蔣后說:“就讓他親眼見一見公主。”
也讓她看看,當(dāng)公主遇上姜旦后會說什么。
“我真的能去摘星樓?”姜旦不相信的問侍女。
侍女正在給他穿衣服,點頭說:“你當(dāng)然能去,王后允了。”
等侍女走后,姜旦連忙拉住姜仁跑到外面,在外面沒有人的地方,他小聲問:“王后是不是不要我了?”
姜仁也吃了一驚,拿不準(zhǔn)王后這是想干什么。他對姜旦說,“公子,先不要著急。王后就算不要你,你回到公主那里不是更好嗎?”
姜旦猶豫了一下,搖頭說:“可是,他們都說我在王后這里更好。”他說,“王后可以當(dāng)我娘,公主不能當(dāng)我娘。”這個道理是侍女們教給他的。
姜仁點頭,“對,公主當(dāng)時也是這樣想,才讓王后把你帶走的。”
姜旦咬著嘴唇,“……”侍女們不是這么說的,姜仁卻一直都是這么告訴他的。以前他覺得侍女說的才是對的。因為,公主深受大王喜愛,而他是個公子,大王應(yīng)該更喜歡他這個公子,所以公主怕他奪走大王的寵愛才把他給送到宮外的。
但姜仁告訴他,公主和公子是不同的,公主不能繼位,只有他才能繼位。當(dāng)時王后剛進宮,如果她生下小公子,姜旦就會成了多余的人,公主怕王后暗害姜旦才將他送走。后來王后姐妹不受寵,才把姜旦又從公主身邊偷走。
直到現(xiàn)在,王后姐妹一直都沒有孩子。
在姜仁口中,這都是公主暗中在保護姜旦。
“公主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姜旦問。
“公主是你的姐姐,她當(dāng)然會對你好。”姜仁說。
“那現(xiàn)在呢?公主會讓我回去嗎?她不能讓我繼續(xù)留在王后這里嗎?”姜旦問。
姜仁不太明白,試探的問:“公子,難道你寧愿留在王后這里嗎?你不是說,這里一點也不好嗎?”
姜旦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對摘星樓總是有一種難言的感受,一點恐懼,一點難為情,還有一點點憎恨。每當(dāng)他聽到侍女的耳語,看到她們鄙視的眼神時,他都會在心中暗暗的恨公主:你為什么不來幫我呢?阿仁說你是我姐姐,對我很好,可你在哪里呢?阿仁說你很厲害,你為什么不來這里把我領(lǐng)回去呢?
難道你說的一切都是騙我的嗎?
姜旦沒有回答姜仁,他跑了。姜仁只能追在后面。蔣后看到這兩個孩子一前一后的跑遠,問侍女:“告訴他了嗎?”
侍女笑著說,“說了,可是我看旦公子不怎么想去的樣子。”
就像侍女說的,當(dāng)?shù)诙焓膛畟兇蛩闳フ菢峭鏁r,想找姜旦,卻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侍女們在承華宮前后到處喊,都沒有找到他,不想再找下去,她們就先走了。
姜仁陪姜旦藏在草叢中,他問姜旦:“公子,你真的不想去摘星樓見公主嗎?”
“不想!”姜旦搖頭,低頭咬住手臂。他不想去!如果去了,公主真的不理他怎么辦?如果阿仁說的真的是騙他的怎么辦?如果公主其實一點也不喜歡他,一點也關(guān)心他……
想到這里,姜旦微微發(fā)起抖來,牙咬得更用力了。
姜仁發(fā)現(xiàn),連忙喊道:“公子!不要咬了!”他把姜旦的手臂抓過來,看到上面已經(jīng)咬出了血。在姜旦的手臂上常有這樣的傷痕,都是這幾年他偷偷咬的。
姜仁把傷口包住,摟住姜旦說:“公子,你不用擔(dān)心,公主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她不會不要你的,只要有機會,她一定會來把你從這里救出去……”
姜禮來找姜姬,悄悄告訴她:“承華宮的侍女來了。”
姜姬驚訝道:“她們怎么會來?”
承華宮的侍女連摘星樓附近都很少來,更別提參加她的鼎食了。說起來,摘星樓的鼎食已經(jīng)成了蓮花臺一景,宮外的人雖然無緣一見,但早就向往著了,聽說近兩年就有人在自家辦鼎食,請鄰居、親友共用,引為美談。
姜禮搖頭,“不知道,阿智在陪著她們。是阿智先認出來的。”
與姜仁的聯(lián)絡(luò),不知何時起就成了姜智的工作。一開始是因為他看起來幼小,很不起眼,旁人也很難防備一個像他這么小的孩子。
聽說是姜智認出了承華宮的侍女,她擔(dān)心他也會被人認出來,“如果阿智被她們認出就糟了,讓他上來,不要再下去了。”
姜禮就要下去喊姜智,不想姜智已經(jīng)上來了,他小跑著過來,只對姜禮匆匆一顧,就伏在姜姬耳邊小聲說:“公主,我覺得王后好像跟大王起了嫌隙。承華宮的侍女似乎對大王有些鄙視。”剛才他提起跳舞的蔣夫人,本意是贊美蔣夫人深受大王寵愛,從三年前玉腕夫人遭火劫之后,蔣夫人在金潞宮前舞了八十一天才令大王動心,讓大王從失去玉腕夫人的悲傷中振作起來的故事早就街知巷聞了。這三年來,大王幾乎每天都要蔣夫人相伴,這樣的寵愛比起之前的玉腕夫人也不差了。
結(jié)果那幾個侍女交換了一個眼神,笑容中說不出的味道讓他發(fā)覺到:她們并不以此為榮。
姜姬立刻坐直了身,姜智說,“我這就下去,再陪陪她們,說不定她們會說出更多。”
“要小心。”她雖然想知道,但不想讓姜智冒險,“你也要當(dāng)心別被她們認出你常常出現(xiàn)在承華宮附近,哪怕有一個人覺得你眼熟,你都會有危險。”
姜智點頭,“我知道。”
姜禮有些擔(dān)憂,跟下去再叮囑他一回,他剛才覺得姜智其實并沒有把公主的話聽進去。他拉住要去侍女那邊的姜智,把他拉到角落里,小聲說:“你不要太大意了!”
“我知道!”姜智焦急的看著那幾個侍女,想掙脫姜禮過去。
姜禮攔住他說,“你知道什么?阿智,你太沖動了!”
姜智站住腳,他沒辦法反駁姜禮,姜禮對他來說像哥哥又像父親,他們幼時相依為命,現(xiàn)在長大了,也沒有變得生疏。
他說:“我只是想幫更多的忙!”
姜禮搖頭說,“不,你是變得有野心了!”
“這有什么不對嗎?”姜智反問姜禮,“我們都長大了,難道你到現(xiàn)在還滿足于替公主端水點燈嗎?公主也有野心,我也想變得對公主更有用!公主也肯定期待我們能派上更多用場!你還記得蟠大兄嗎?他在的時候,公主從未擔(dān)心著急,就算有事,也有蟠大兄能給公主出主意,能幫公主去做。等蟠大兄離開了,公主一下子就失了臂膀。”他握緊拳頭,“我想像蟠大兄一樣!”
姜禮眼睜睜看著姜智出去,面帶微笑的坐在那些侍女中間,替她們倒水,聽她們說話。
——不是,你不是想變成蟠大兄去幫公主,你只是想像蟠大兄一樣強。
他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姜良躲在姜溫身后,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剛才他們就在這里,沒想到姜禮會和姜智吵起來。
“阿智是不是……”姜良小聲說,“想背叛公主?”
姜溫搖頭,“他不是想背叛公主。”但也只是現(xiàn)在而已,以后會不會,沒人知道。
姜良小聲說:“公主對我們那么好……難道他不想一直陪伴公主嗎?”
姜溫苦笑,喃喃道:“連蟠大兄那樣的人都沒辦法一直陪伴公主……”他搖搖頭。說什么一直陪伴公主,就連公主最想留在身邊的將軍、小公子,還有兩個姐姐,不都離開了嗎?公主那樣的人都沒辦法,他們又怎么能說想永遠和公主在一起呢?
他對姜良說,“阿智說的不錯。你想永遠跟公主在一起,就一定要變得更強才行。”
姜良不解,姜溫說:“不是變得對公主有用,而是要強。就像將軍一樣,將軍正在慢慢變得更強,比那個在金潞宮聽大王吩咐的姜將軍要強得多,我想,將軍的目的就是要變成最后能幫上公主的人。”
姜良還是沒聽懂,姜溫小聲說:“要比蟠大兄更強,比公主更強,這樣的人才能幫公主。”
“比公主更強?”姜良小聲驚呼,“那怎么可能呢?”他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人能比公主更強,那……只有大王,還有蔣公子那樣的人才行吧?他們這些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至少要和公主一樣強才行。比公主弱的人,幫不上她的忙,只會拖后腿。”姜溫平靜的說,他看著姜良的眼睛說,“你想留在公主身邊?那就只能這么做。”他看姜智,“不管阿智會怎么做,他的話是對的。”
鼎食結(jié)束后,姜智也不見了,姜禮說:“他可能是跟著那些侍女回去了。”
果然,姜智竟然利用那些侍女光明正大的去了承華宮,也見到了姜旦和姜仁。
他說:“旦公子之前不知在哪里,身上滾的都是土,承華宮的人對旦公子還是很嚴(yán)厲,今天我們沒有說上話,我明天再去。”
姜禮在他身后焦急的看著他。
姜姬點頭:“你既然要跟她們交際,以什么理由呢?你的年紀(jì)太小,說男女之情有些早了。”別看姜禮他們幾年前還是小孩子,在這個宮里,宮女和侍衛(wèi)偷情的事一點也不稀奇,姜禮他們連現(xiàn)場都看過很多次了,聽也聽會了。
姜智笑著說:“我年紀(jì)小,所以我就說,我想認她們中間最大的那一個當(dāng)娘。”
姜姬目瞪口呆,“……然后呢?她答應(yīng)了?”
姜智點點頭,“她讓我明天再去,她給我做了一雙襪子。”
“我再說一遍,你小心點,別跑到不該去的地方,不管什么消息,都沒有你的安全重要。”她只能這么交待他,因為她也不舍得不讓他去,另外,就是她完全沒想到姜智竟然會用這種方法撬開承華宮的大門。
姜智點頭:“我知道的,公主,我一定會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