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雪峰,墨宮,紫微寢殿。
桌案上擺著一盤棋局,一老一少對坐兩端。一邊是全身幾乎被黑影包裹的的紫微,另一邊則是一襲明快黃衫的痕跡。肅殺與和煦,對比鮮明。
干枯如柴的手落了一枚棋子,紫微冷笑了幾聲,感慨道:“世道真是變了,一個伽藍寺的人,竟然和一個墨宮的人下棋。”
痕跡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道:“師公說笑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父是墨宮的人,我自然也是。我不過只是會些伽藍寺的功夫罷了,其實,我覺得我們墨宮的功夫更精妙。”
“他教過你?”紫微問。痕跡答道:“回師公,父親從未提過墨宮,我是偷看他的刀譜悄悄學的。我實在是很感興趣。”
紫微捻了捻手中棋子,道:“還是別學吧,貪狼送你修習佛法,是希望你心境平和沒有戾氣,不要步他后塵。他很在意你們,沒有離開墨宮就堅持娶了你娘,大約是覺得當刺客太損陰德,才讓你去學佛門功夫。是我害了他,臨了了,還弄得他元氣大損,武功盡廢。”
痕跡淺笑著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師公,其實痕跡一直很介懷,二十年前,我父親回家,為何會渾身是血,之后一直病痛纏身。在那之后,他就逼著我拜師伽藍寺,自己也開始念經禮佛。”
紫微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輕描淡寫:“如我所說,他受了重創,得了教訓。”然而痕跡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他險些付出性命,就為了搶奪一個嬰兒?”
從天際飄下的雪花頓了一瞬。紫微不著聲色,鎮定地布下一枚棋子,輕聲道:“誰跟你說的?”雖然不嚴厲,卻很像是在質問。
“不過是些風言風語,我也是猜的,”痕跡佯作有些尷尬,“我只是聽說,那一年,青城派的浩劫……”
“夠了。”紫微氣息沉穩,凝重地砸下一枚棋,“與你無關的事,少問。”言語間,殺意油然而生。
“師公,你的棋招真是太陰了,引我和你說話,讓我分了神。”痕跡有些慌亂地掃視著棋局,“你看,你吃了我一大片,你快贏了……”
鐵雪峰,墨梅崖。
慕罹時刻帶著那面修羅鐵面,只披一件狼皮大衣佇立在風雪中,一頭烏發在飛霜間狂舞。他身后是一片梅林,幾道稀疏斜影映雪迎霜,漆黑如墨,怕是只有在鐵雪峰,才能見到擁有如此妖異顏色的花。
慕罹遠眺著遠方的山谷,風雪之外云蒸霞蔚的山水,回首略顯沉重地靠向一顆墨梅樹,閑適地靠著樹干坐下。他將手輕按在胸膛上的傷口,那只是笛中劍的輕輕一刺,卻比其他任何傷口都難結痂,事到如今還在隱隱泛痛。
一道玄蓋擋在慕罹頭上,為他遮去了大片風雪,慕罹抬首望去,黑面紗呈現在眼前。“又把自己關在面具里?”關這個字,用得正中要害。因為慕罹自從得了修羅面具,就無時無刻不戴著它,就像紫微隨時在臉上罩著黑紗。這也許是爺孫倆的共同愛好。
他是從五年前殺了孟百川以后不愛戴面具的,戴上面具是七殺,摘下面具是慕罹。現在,他又成了七殺。
“還在想她嗎?”老人問,同時伸手輕捻了捻拒霜的墨梅。“誰?”慕罹死不承認,他的所有表情隱藏在鐵面之后,沒有人會察覺。“孟萱,傾璇。”紫微很直白地說出她的名字,曾經的,現在的。
“不關你事。”慕罹悠然吐出。“你是殺手,你不該有心。”紫微環顧了一眼白雪墨梅,“而且,你們也不可能。天下間,有誰
甘愿和自己的弒父仇人朝夕相對呢。”
慕罹側過頭鐵面后的眼睛凝結霜雪,睨了他半晌,道:“你一開始,就應該讓我連她一起殺。”
“你想她死嗎?”紫微問。“不想。”慕罹答得干脆,眼眶似乎被寒風吹紅了。“真是矛盾啊。唉,她活著,可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紫微推著輪椅,瞪著面具兩孔下的黑瞳,“你會原諒我嗎?”
“不會。”慕罹直視著黑紗后的一雙眼睛,鐵面和黑紗,幾乎貼在一起。紫微抬手抵住慕罹肩膀,厭煩地將他猛力推開,輕蔑地說道:“為情左右,你真沒出息。”
慕罹吸了口涼氣,手中的拳頭攢緊了。他灼了一眼輪椅上的老人,輕喝道:“這一切,都是你的錯。”說罷,狼皮飄展,慕罹一躍而起,重拳朝老人落了下來。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看似隨時會化作一縷青煙,然而,慕罹敢朝他揮拳,說明他并不是一具枯骨。盛滿怒火的拳頭,實打實地朝紫微砸下,他卻輕巧地偏頭一躲,讓慕罹撲了空。反而是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推來一掌,讓慕罹反彈回去,滾了一身冰屑。
慕罹咬牙切齒地從雪地里憤然爬起,將身后累贅的狼皮大衣一扯,砭骨的風雪直接擊打在他衣著單薄的身體上。
慕罹劈掌朝紫微砍去,老人坐于輪椅,行動卻十分自如,見招拆招。慕罹沒有占半點甜頭,反而被老人反攻得雙臂酸痛。幾個回合下來,老人又是巧勁一推,將慕罹砸向一棵墨梅樹。坐著就把他贏了。
枝頭積雪伴隨紛亂的黑色花瓣落下,蓋在修羅鐵面上,凌亂了慕罹一頭,就仿佛是老人對他無聲的嘲笑。慕罹一把扯去臉上的盔甲,露出發紅深陷的雙眼和凍紫的嘴唇,不依不饒,還想迎上去。
“今日到此為止。”輪椅軋著積雪朝后退了退,“要贏我,你還得多練練。”黑紗后的雙眼閃過一絲淺笑,紫微道:“若想活動筋骨,就接任務吧。這是你最后一個任務,之后你就可以離開墨宮。”
慕罹星目一挑,爽快地說:“好,你說。”紫微清了清嗓子,讓慕罹聽得真切:“洛陽柴窯家主,南宮痕跡。”
南宮痕跡,與這個名字一起映入腦海的是青瓦上的一片黃衣,濁世翩翩佳公子,拉著傾璇的手想之子于歸。
“樂意之至。”慕罹一口答應,提腳便往山下走去。
紅袍山莊,荷花池邊。
張若水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沾滿淤泥的衣褲卻越搓越臟。他呼出幾口熱氣吹了吹通紅的雙手,雙肩有氣無力地垮下。
“你怎么弄成這樣?”溫醇的男音在張若水身后響起。他側過臉,雙頰上還沾著荷塘里的淤泥。“秋莊主,”張若水翻騰著立刻起身,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尷尬,“若水擅自摘取荷塘里的荷花,還請秋莊主莫要生氣……”
“一朵荷花而已,”秋遠航并不嫌棄這個滿身淤泥的小子,闊步向他靠了靠,“倒是你,弄得滿身是泥,來人——”
片刻之后,換上一身干凈衣服的張若水轉著圈從房間里走出來,歡喜得合不攏嘴。人靠衣裝,他換上了一身雪緞料子的踏雪尋鶴紋錦衣,加之他本就容顏俊秀,倒真有幾分富家如玉公子的味道。張若水低頭,摸了摸白錦衣袖上的云紋,暗暗感嘆,這可能是他這輩子穿得最好的一件衣服。
“這是我年輕時的舊衣,望張公子不棄。”秋遠航不知從何處步出,背過手打量著張若水。“豈敢呢,秋莊主不責怪若水,還慷慨借我衣穿。”張若水丹唇外朗,笑靨
明媚如春曉之花。
秋遠航上下審視了一番張若水,喉嚨哽了哽,話說出口卻是極其平靜:“你穿著比我年輕時好看,如果你不嫌棄,就收下吧。”張若水先是一愣,卻又舍不得脫下這身好料子,禮節地猶豫了一下,沒出息地說:“不嫌棄,多謝秋莊主。”說罷,便抿著嘴極力掩飾著嘴角的暗笑。
當夜,月色朦朧。
秋明洌搖著折扇獨自站在花亭中,傾璇與張若水并肩而行。秋明洌一見傾璇提著裙裾步上,折扇一收便迎上來:“傾璇姑娘,天霜如今身在何處,你可有頭緒?”
傾璇不語,頷首款款步到亭中,眸光漸弱,道:“我……并不清楚。”張若水面容平靜,道:“不急,凌姑娘和我師兄在一處,他們一定和我一樣,見過了師伯的玄道分身,上青城山了。”說著,他轉向傾璇,道:“傾璇姐,你不是在考慮去不去青城嗎?”
傾璇抬首,緩緩道:“韓少俠不會加害天霜,這點我相信。青城派是是幾百年的正派之首,他們要出手保護天霜,我……還是不疑的。”張若水也點點頭,道:“我也相信韓師兄,上次他與我們為敵,是受了那些狗官的蒙蔽。”
秋明洌眼中憂色難消,吸了一口涼氣,道:“怎么,你們現在都站在青城派的一邊嗎?”張若水貝齒一朗,道:“秋兄,這件事解釋起來很麻煩,總之,我相信師伯,青城派是正義之盟。”
傾璇望向張若水,道:“若水,我們明天離開紅袍山莊,上青城山與天霜匯合吧。”張若水一怔星眸,道:“這么急?奔波幾天,你不好好休息一下?”“我沒事,而且,事不宜遲。”傾璇說得很堅決。“傾璇姑娘,我也覺得太急了,我也才剛回家。”秋明洌微瞪眼睛。
“明日午時,我不想等人。”傾璇一拂水袖,側身便要離去。“好好好,明日午時吧。”秋明洌沒好氣地揮著踏雪扇,“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夜闌人靜,張若水送傾璇回房間。踩在濕滑的鵝卵石上,張若水覺得擱腳,走路難免東倒西歪,傾璇卻一路蓮步款款,如履平地。
張若水側過頭,傾璇映著星光的鼻尖映入眼簾,她雙眼平視前方,面無表情,冷得瘆人。“傾璇姐,為什么你這么討厭紅袍山莊?”張若水問道。
“什么?”傾璇耳垂上的明月珰慌亂一甩,腳下的步子卻加快了。
“你討厭紅袍山莊,來的時候不想進來,走的時候也很心急。”張若水不知不覺蹙起了軒眉,“這其中,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你很聰明。”傾璇止住了步伐,揚起頭滿眼瑩星燦爛,“你也很天真。”“啊?”張若水懵懂地眨了眨眼,大步迎了上來,“難道,紅袍山莊,就是我們曾經的家?”
“是我的不是你的。”傾璇徐徐低下螓首,“我娘,就是秋明洌失蹤的姑姑。”
張若水又是瞠目結舌地愣了一下,繞著傾璇走到她面前,道:“既然如此,秋莊主便是你的舅父,明洌是你的表兄弟,你為何不與他們相認?你跟我不同,你還有這么多健康在世的親人……”
“所以我說你,很天真。”傾璇一蹙翠眉,冰了張若水一眼,“我爹要舉家逃離紅袍山莊,一定有他的理由。”“那是什么?”張若水急得幾乎要貼了過去。
“你管好自己就夠了。”傾璇沒有理會他,更懶得編個謊言去敷衍,輕風拂過般揚長而去。張若水獨自一人浸在月色中,他怎么也無法理解傾璇的拒人千里,越思索越覺得頭痛欲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