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益州。
今日天陰,酉時將盡時天卻已黑了大半,成都城內的街販們已陸續開始收拾行擔,在昏沉的暮色里趕往歸家的路。寬闊的街面因來往的行人而略顯擁擠,一頂軟轎在車來馬往中不急不緩地向前趕著。
織錦官凌雁坐在轎內,因疲倦闔起的雙目緩緩睜開。前段時日一直監督著那批進貢朝廷的絲綢,生怕有半點差錯,這幾天因為蜀錦大會的事也忙得不可開交。如今天下看似歌舞升平,卻處處暗流涌動,不知今日這成都府的方恒大人急匆匆地召見他又是所為何事。
正想著,軟轎已經緩緩在一處府邸前停下。待轎夫壓下轎,凌雁從轎中出來,在府前站直了身子,一家丁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朝著凌雁煞有介事的一揖,恭聲道:“老爺已等候凌大人多時了,請大人隨小的進來?!绷柩阍祁h首,便隨那家丁進了方府。
一路迂回折繞,兩人行至一處小廳。那家丁輕輕叩了叩門,朝里面道:“老爺,凌大人到了?!崩锩骐S即傳出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請凌大人進來,你退下吧?!奔叶⊥崎_房門,向凌雁云略一行禮,便退了下去。凌雁云略微頓了頓,抬腳步入房內。
房內坐了兩個人,坐于案后的便是方恒,而一旁一身勁裝打扮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凌雁云卻不識。方恒站起身來,向著一位挺著將軍肚的大人道:“這位是織錦官凌大人,”他頓了頓,轉向凌雁,“這位是朝廷欽差梁大人?!贝齼扇艘环押螅胶阍俣乳_了口,眉目間笑意已然盡去:“今日請凌大人前來,是有要事。”
此話一出,凌雁云的臉色幾不可察地變了變,而一旁的梁大人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梁大人此番前來,是為了查一件案子。這案子,卻與凌大人有關。”方恒說著,微微偏了偏頭,半張臉便隱沒進黑暗中。沉默不言的梁大人從懷中摸出欽差御賜的金牌,向凌雁證實了身份,才開口道:“前些日子,貴莊可有一批絲綢上貢給朝廷?”
凌雁微覺不對,但又不知怪在何處,只得答道:“確有此事。敝莊每年向朝廷上貢一批上好絲綢,前些日子正是由卑職監督完工的?!绷捍笕说穆曇趔E然一冷,頗帶了幾分審問的語氣,道:“難道凌大人不知,那批絲綢是粗制劣貨么?”
案幾邊的燭火倏地一跳。凌雁心頭一緊,隱隱猜出這梁大人的來意。他道:“卑職確實不知。那批絲綢是由卑職親自監督,俱是上等蠶絲,絕無半點虛假。”梁大人一拍案幾,叱道:“大膽!數日前錦繡山莊上貢的
絲綢分明是劣貨,皇上為此震怒不已,特派本官審查此事,人證物證俱在,還想狡辯?!”未等凌雁開口,他又道:“本官念你忠心,未曾將此事公之于眾,只想你從實招來,卻不想你如此冥頑不化,妄圖欺瞞本官!”
凌雁自知已出了大事,卻不知誰加害于他。他一揖,道:“卑職絕無半句虛言,望大人明察!”一旁的方恒緩緩開了口,道:“依卑職見,事情尚未調查清楚,不宜往下論斷。不如先讓凌大人在卑職處小住幾日,待大人查明真相,再議不遲?!?
堂外忽地響起一陣驚雷,大風刮過空蕩的庭院。梁大人微一頷首,道:“好。就依方大人的意思。”燭焰又是一抖,光線便暗了許多。
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此時亥時已過了一半,凌雁去了方府后卻遲遲未歸,也不曾派人捎來口信。凌天霜不禁有些擔心,煩躁不安地坐在桌邊,用珠釵挑著跳動的燈芯?!稗Z隆——”,恍然間一聲驚雷,驚得凌天霜手一抖,纖指便觸到了燭火。她吃痛地猛抽回手,略一沉吟,便放下珠釵匆匆起身離開了房間。
瓢潑大雨傾然而下。待轎子行至成都的方府時,大雨已下了多時。凌天霜顧不上撐開帶來的竹骨油傘,便叩了叩緊閉的大門。方府的家丁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開了門,便見一姿容清麗的少女立于門外,精致的臉上帶著些許焦急的神色。
“姑娘,這么晚了有何事?”家丁問到。少女丹唇輕啟,道:“我是凌雁大人之女,想拜見貴府方大人,勞煩通報?!?
凌天霜坐在大堂里,略顯不安地絞著手帕。爹爹今日來到方府后便未曾離開,如今音訊全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思量之間,只見方恒已進了大堂。凌天霜站起來,略微道了一個萬福,道:“方大人,家父今日來到貴府,卻至今未歸,不知是否在大人府上?”方恒略一擺手,笑道:“凌少主客氣了。令尊確實在敝府,可如今卻不方便隨凌少主回去?!甭勓?,凌天霜驟然有不祥之感,她淡淡顰眉,問道:“方大人此話怎講?”
方恒斂了笑容,正色道:“貴莊今年向朝廷進貢的一批絲綢是劣貨,皇上為此震怒不已,下令派遣欽差梁大人調查此事,如今真相未明,卻不好讓令尊回到家中,只讓他在敝府小住幾日,待真相大白,自會還令尊一個清白?!?
凌天霜的臉漸漸白了。這么說來,爹……被軟禁了?那批劣質絲綢是怎么回事?自己和爹爹親自監督完工,絕無半點差錯,分明是上好的一等絲綢,怎會是劣貨?難道
……竟是有人從中作梗?想到此處,凌天霜不禁為凌雁擔心。她向方恒一福,道:“懇請大人準允,讓小女見家父一面?!?
方恒聞言,沉吟許久,方道:“這……好吧。但切不可耽誤太久。”
凌天霜謝過方恒,隨他至一間廂房處。方恒推開門,示意凌天霜進去。凌天霜入到房內,便見坐在桌邊,蹙眉不語的凌雁。她一時情難自控,不禁喚了一聲:“爹——”。
凌雁云訝異回頭,便見到了衣裙略濕的女兒。他一怔,上前幾步握住女兒的手,道:“天霜,你怎么來了?”
凌天霜忍住淚水,道:“爹……你……出事了?”凌雁長嘆一聲,道:“我便知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說絲綢是劣貨不過是個幌子,只怕是想……”,他就此頓住,深深望著凌天霜,柔聲道:“孩子……爹不知何時才出的去,你是家中獨女,如今爹把我們凌家的重擔交付與你,你要好好保護。日后有機會便離開中原,到東瀛去,別再回來了?!?
凌天霜驚道:“爹……你別這么說,女兒萬萬不能丟下你!”凌雁搖了搖頭,慈愛地撫了撫凌天霜的長發,道:“別傻了,這場腥風血雨不是你經受得住的。無論是在成都,還是整個中原……總之記住,好好保護凌家的東西?!闭f完,他湊近凌天霜,在她耳邊低語幾句。而后便放開她,沉聲道:“快走吧。”凌天霜清淚長流,哽咽地喚了一聲:“爹——”,便在凌雁云深邃的目光中徐徐離去。
出得府來,凌天霜一路上想著凌雁告訴她的話。她擦干淚水,暗暗下定了決心。不能離開中原。一定要想盡辦法,救出爹爹,無論這場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有多可怕。她掀開轎簾一角,望著外面細密的雨簾:不知這場突然而來的大雨要下到什么時候呢。
千里之外,涇水之源,鐵雪峰。
依山而建的墨色建筑拔地而起,因為主體由黑色大理石堆砌,形似硯臺,故被稱作“墨宮”。相傳,墨宮原是東漢時期一位富人所建的觀雪居,可惜家道中落,房屋廢棄被幾個亡命之徒占了去,久經輾轉成為了刺客的盤踞地,發展至今,已然是三大魔教之一,與天顏閣、風影樓三足鼎立,共抗正派。
鐵雪峰高處不勝寒,常年飄雪,今日便也不例外。一位頭發銀白面戴黑紗的老人獨坐輪椅,在窗前默默注視著窗外的飛雪。一封書信被遞交到了老人手上。老人掃了一眼“錦繡山莊”四字,攤看信箋細看,不由得雙目一凝。
“喚七殺來。”蒼老的聲音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