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陽,一名普通的大學教授,準確一點說是副教授。如果有人早點勸誡我:寧為名所累,勿為名所驅。也許就不會遇到這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情,那真是個可怕的春天。
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上,白云一片接著一片地從窗外掠過。一架體型龐大的波音飛機內,有些人睡著,有些人醒了。
“先生,您的咖啡。”
“謝謝。”
美麗的空中小姐和一位西裝筆挺的先生構成了機艙一角十分舒適的畫面。
“啊,先生。您也喜歡看自然雜志嗎?我十分喜歡,但有時候里面的術語十分專業,并不太懂。”
空姐遞過咖啡,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先生,衣著整潔,臉形不方不圓,眉目被一副黑框眼鏡遮擋,也沒能擋住一股英氣逼人。
“啊,先生。上面這位是您本人嗎?您居然出現在了雜志上!”
“謝謝您的咖啡。”
打破舒適的畫面,一句謝謝足矣。這位先生并不想將話題進行下去,空姐知趣地走開,稍縱即逝地撇了撇嘴。咖啡的清香伴著雜志上的工整文字反倒令人昏昏欲睡:中國北方大學古生物系副教授高陽,通過動物痕跡比對,破獲了一件陳年舊案。
高陽的名聲就是因為這件事,一位古生物學教授出名居然不是在學術上。而是間接幫了警察一個忙,莫名其妙地上了電視新聞,莫名其妙地成了警察大學的掛名教授,莫名其妙地這件事居然上了自然雜志。用高陽老師的一句話可以很好地概括總結,驢唇不對馬嘴。
傍晚時分,飛機即將降落到成田國際機場,千葉縣成田市此刻就在腳下。從懸窗看過去,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經亮起,接下來是屬于異國他鄉的夜晚。
“我親愛的師兄!你總算接電話了,我都等了快一個小時。不是說你們日本人最守時嘛?”
“高陽,你別急。我馬上給潤子打電話。小丫頭辦事我向來放心,可這次,這。怎么能讓你等這么長時間,真是太不像話。”
接機口外,略顯高冷的西裝先生早已沒了那份淡然自諾。挺拔的身材邁著小碎步來回徘徊倒別有一番風景,只引得周圍人投來鄙視的目光。人一激動就容易失控,高陽也不例外。結果就是他那高亢的公鴨嗓給中國人民在日本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又抹上一筆黑。
高陽和高倉孝相識于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那個時候北方大學能有一位來自日本的留學生實屬稀罕事。一個本科生成天跟在研究生的屁股后面奔跑是當時校園里一道神奇的風景,高陽也因此飽受爭議。流言蜚語不重要,只是擋了一群姑娘花癡的道,那可真是一道道來自地獄的凝視。
“什么?你的助理潤子早就來了?可,可我怎么一直沒見著人?好,好,我自己找一下。”
十年未見的老學長因為臨時公派去美國開會,無情無意地放了高陽鴿子。更可氣的是,居然只派學生助理來接機。日本人真不講究禮尚往來,遙想當年學長來中國,高陽好酒好肉的一通款待。
這回承蒙學長看得起,也得益于自然雜志的放大效應,一個副教授能被邀請到日本研究北海道一處島嶼發現的古索齒獸化石。高陽知道此行的背后得多少人羨慕嫉妒,沒想到出師不利,日本大學方面壓根沒重視自己。
“一身白色連衣裙,個子在一米六左右,舉著我的名牌。”
高陽一邊嘟囔,一邊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他是一個講究邏輯的人。剛出接機口的時候已經環顧四周,并沒有自己的名牌。按道理這接機口沒多大,周圍也就幾十來號人,如果有自己的名字很容易就能發現。
“這個日本娘們,氣死個人!都說了我就是高陽,恁們腫么回事?什么搞錯,什么對不起,我是來高端旅游的,不是來聽對不起的。恁們中國話能說利索點不,我看恁腦子進水了,恁是哪個旅行社的,老子要投訴你!”
一段熟悉的吵鬧聲遠遠地傳來,高陽原本心浮氣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過去。那是遠處另一個接機口,此時人群已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只聞其聲但見不到里面的狀況。過目不忘,過耳既留。雖然吵鬧聲很不清晰,但高陽兩個字猛然讓這位古生物學副教授眼睛一亮。
畫面非常復雜又似乎簡單,一位肥碩的中年胖子,胳膊上挎著一位和他十分般配的胖妞。一身雪白的裙擺,一頭烏黑飄順的秀發,一雙飽受驚嚇的大眼睛里泛著楚楚可憐的淚光。一位瘦小枯干的小伙子勇敢地擋住了姑娘,但似乎作用不大,因為胖子的口水隔空飛過,雨露均沾地給小伙子洗了把臉。再加上周圍一圈男女老少,看似雜亂無章的站位保持得如此秩序,恰到好處地把矛盾中心圍住,但圍而不亂。
三撥人亂哄哄的效果很快就吸引了機場安保的注意力,高陽教授和警察幾乎同時到達了現場。兩名警察費勁地擠進了風暴中心,但無濟于事。口吐蓮花的胖子看見穿制服的警察前來,如同扎上了一針特效興奮劑。
“公安同志,恁們來得正好。都說中日友好,中日友好。我們大老遠地來旅游。等半天沒人接待,好不容易等到了人還說搞錯了。恁們看看我的護照,高陽!我都叫了四十多年,怎么就搞錯了!”
蓮花噴了兩個倒霉警察一臉,這胖子天生地包天,嘴唇關不住牙齒,自然就擋不住口水的行進。委屈的警察聽不懂,轉過頭詢問小伙子和姑娘。小伙子還好,和警察解釋了幾句。倒是姑娘驚嚇過度,像一只見了狼的兔子蜷在一角瑟瑟發抖。
事情發生的突然,結束得也是戛然而止。只見人群中走出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巧妙地走位完美得避開了口吐蓮花。三下五除二就來到了胖子身邊低語了幾句。蓮花瞬間敗了,倒是憋成了一張大紅臉。人群莫名其妙間,胖子和胖妞灰溜溜地消失在遠處。
“你應該就是潤子,我是高陽,你導師高倉孝的中國師弟。”
當人群散去,高陽表情冷漠地望著這一男一女,自我介紹一番。隨手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和日本方面的邀請信。
“高先生,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小伙子也是師兄的助理,名叫浩二,今年大二。是這次旅程的力工兼司機。高陽打量了下這麻桿般的體格,不禁撫了撫額頭。
潤子似乎緩和了一些,睜著大眼睛沖著高陽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似乎是沒有力氣說話,又似乎是為自己搞錯了接機口羞愧難當。總之,三個人就這么默默地離開了成田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