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則瀲被傅承鈺牽著手, 走得很是忐忑。
她一會兒摸摸頭上的髮簪,一會兒捋捋衣裳褶皺,顯得有些緊張。她昨晚被傅承鈺御劍帶到一個山頭上, 也不太敢睡, 早上才迷迷瞪瞪地睡了一會兒, 就被傅承鈺叫醒。傅承鈺跟她說暫時沒有合身的衣服可以給她穿, 只能委屈她再穿一下紅裙, 不過他倒是給了她一堆首飾,說她可以隨便戴。
江則瀲悄聲說:“我們去哪兒???”
傅承鈺今日穿一身暗紅色的長袍,聞言輕輕一笑:“我既然收你爲徒, 自然是要有人做見證的。今天很好,正是仙人們的收徒的日子。”
江則瀲抿了抿脣, 手心有些出汗:“我需要做什麼嗎?”
“你只需要在我身邊就好了, 什麼也不必做。”傅承鈺低頭朝她笑笑, 目光中是她看不分明的光彩。
莽荒中央大殿前,鍾離冶著白色正服, 玉冠博帶,掃視了一圈下方站著的新弟子和坐著的仙人,問旁邊的人:“毓華沒來?”
“沒來。”
鍾離冶點了點頭。他不來,他也不好強求。
整點的鐘聲敲響,原先坐著的衆仙也紛紛站起。
鍾離冶剛要開口講話, 卻忽然瞇了瞇眼睛, 看向廣場盡頭出現的人影。
一高一矮, 並肩而行。
他的眸色逐漸幽深起來。
衆人見正弘仙尊遲遲不講話, 不由都困惑地擡起頭, 又順著他的目光往身後看去——
傅承鈺牽著江則瀲,一步步走得慢而穩。
江則瀲不是很明白爲什麼這麼多人都注意了過來, 下意識地往傅承鈺身後藏了藏。
“不要害怕,你本就該堂堂正正地在這裡?!彼揭暻胺剑p聲說道,握著她的手更用力了些。
那些新弟子曾見過傅承鈺一面,此刻雖不知道這個紅衣姑娘是個什麼來頭,但還是恭敬下拜:“見過毓華仙尊?!?
江則瀲暗暗吃驚。傅承鈺可從沒告訴過她他竟然地位這麼高。
江則瀲稍稍大了膽子,開始四顧張望,就看見前方的一排排仙人正用一種莫測的目光打量自己。
可是他們的目光都好奇怪哦。
有些人像是好奇,有些人像是震驚。
正想著,突然從高階之上奔下來一個女神仙,在她和傅承鈺面前剎住腳步。
這個女神仙黛眉紅脣的,十分好看,就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實在不對。江則瀲扯了扯傅承鈺,想給他使個眼色,就見那女神仙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師父??!”
江則瀲傻了。
傅承鈺平靜道:“阮真,你給我起來?!?
阮真纔不理會他,嚶嚶嚶地在江則瀲耳邊哭道:“師父你終於回來了!”
江則瀲慌了,艱難地推開她:“你誰啊!”
阮真眼圈紅紅,看江則瀲一臉驚恐的模樣,張了張口,轉頭去看傅承鈺。
傅承鈺拉過江則瀲,說:“不要慌,跟我走?!?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江則瀲硬著頭皮跟傅承鈺踏上高階。
大殿前站著的白衣仙人定定地看著她,眼中是複雜的情感。半晌,他輕嘆一聲:“回來了就好?!?
“把她記入宗牒吧,記在我名下?!备党锈曊f道。
江則瀲一頭霧水,她縮了縮肩膀,回頭去看下方的仙人,那一個個看她的眼神,絕對不對勁。
傅承鈺俯身對她道:“走吧?!?
江則瀲忽然甩開他的手:“等等?!?
傅承鈺抿緊了脣。
江則瀲退開幾步,說:“你們認識我?!?
從那個撲過來喊她師父的女神仙到這個說回來就好的男神仙,都是一副熟稔的語氣。可她活了十五年,明明連仙人的影子都沒見到過。
回想起傅承鈺對她的態度,她就忽然有點發怵。
這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好像對她瞭如指掌,只有她被矇在鼓裡。
難道她其實有什麼特別之處,一直被這羣仙人監視著?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她嚥了咽口水。
她用一種猜忌和陌生的眼光打量過在場所有人,於是所有從她那張尚且稚嫩的臉上看出熟悉五官的人都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傅承鈺閉了閉眼,重新睜眼時已經恢復澄澈。他繼續用蠱惑的語氣說話:“則瀲,同我回去吧?!?
她搖頭,高聲叫道:“我不要,我纔不叫這個名字,這是你給我起的!”
傅承鈺的臉色就慢慢變得難看了。
他是想堂堂正正帶著她出現在所有人視野之中,卻沒有想到她反應會這麼激烈。
江則瀲瞧了瞧他的臉色,想著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敢再說話了。
傅承鈺深呼吸幾口,剛要說話,就被阮真擋在了面前。
阮真笑瞇瞇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江則瀲看著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女神仙,一時無語。她雖然確實有點餓,還是有理智的:“你爲什麼要喊我師父?”
阮真說:“因爲我喜歡你呀。”
江則瀲:“……”
“不要胡鬧,阮真,讓開?!备党锈暤吐暤馈?
阮真:“你纔要讓開,你懂什麼。”
“我不傻,你們想說什麼就直說,我討厭不清不楚的感覺?!苯瓌t瀲眨了眨眼,“你們是不是早就認識我了啊,你們直說啊!”
鍾離冶忽然靠近傅承鈺問:“你可有她的舊物?”
傅承鈺說:“她頭上戴的都是?!?
鍾離冶眉目一沉,當即上前,以極快的速度抽下她一根髮簪,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尖細的簪尖已經戳入她眉心的小痣。
一顆血珠滲了出來。
江則瀲僵在了那裡。
阮真大驚:“仙尊!”
傅承鈺目光閃了閃。
鍾離冶收回簪子,一縷淡藍色的氣便像是附在簪尖上了一般,被他從眉心痣那裡挑出。
傅承鈺上前一步,道:“這是什麼?”
鍾離冶隨手揮去那縷氣,將簪子重新插入她的頭髮中:“那顆痣實在可疑,我只是試一試。”
“鍾離冶,你沒有把握……”
“總是要賭一把的?!辨R離冶看著傅承鈺說,“不過是出點血罷了,你不敢去試,捨不得傷她,便讓我來當這個惡人好了?!彼麙吡艘谎圻€僵在那裡的江則瀲,“不過看起來,似乎有用?!?
傅承鈺擡手抹掉她眉心的血珠,瞥了鍾離冶一眼,衆目睽睽之下打橫抱起仍然一動不動僵硬在那裡的江則瀲。
“則瀲!”
雪越終於沒能按捺地住,衝到了傅承鈺面前。
傅承鈺微微頷首:“顏成真人,請給我一點時間?!?
“她……她……”雪越看著江則瀲睜大的眼睛,一時間說不出話。
“顏成真人若是實在焦心,不如幫我個忙,去查查沉潁真人最近都幹了什麼好事。”說罷,他就繞開雪越,大步離開。
傅承鈺剛把江則瀲在白璧峰中院的牀上放下,阮真就闖了進來。
“你來幹什麼?!?
阮真快被他氣死了:“你什麼時候找到師父的,怎麼不通知我?”
“就在昨夜,還來不及通知你?!彼卣f。
“什麼來不及,你就是不想。自己想單獨和她多待一會兒是吧,怕我們吵著你倆是吧,傅承鈺你心裡那點小九九我清楚得很!”阮真揮了揮手,“算了我也不想和你多煩這個,我問你,你讓顏成真人去查沉潁真人,是要幹什麼?”
傅承鈺冷笑一聲:“你可知我昨晚碰見她時,她是個什麼身份?”
“什麼?”
“她剛及笄,卻是個逃婚的新娘?!?
阮真倒抽一口氣。
難怪他昨天不通知自己,知道江則瀲差一點嫁給別人,怕是要瘋了吧。
“她逃婚的對象是個五十歲的老頭,說來奇怪,這老頭有幾分本事,他家的家丁居然拿他認得沉潁來威脅我。”傅承鈺眼中有銳芒閃過,“你說,這件事不蹊蹺嗎?”
阮真沉了臉色。
仙人認得凡人沒什麼可奇怪的,怪就怪在認得的這個凡人恰巧要娶江則瀲。
倘若桑夷是知情的,那可就太嚴重了……不不不,不是嚴重的問題,傅承鈺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可是不知道能不能留他一口氣輪到她來出氣……
阮真知道江則瀲自從隕滅後傅承鈺就性情大變,凌厲了許多。倒是鍾離冶又恢復了最初溫和的樣子,手段也稍顯寬緩,兩個人在一起共事,雖免不了爭執,倒是也平衡。
不過桑夷這件事如果是真的,無論是傅承鈺還是鍾離冶,都不會寬恕他。
阮真說道:“我知道了,我也會去查的,到時候告訴你,你就安心陪著師父吧,反正她就算恢復了記憶,第一個想見的人也不是我?!?
傅承鈺看著她氣哼哼地出去了,臉色稍霽,回頭看向牀上的江則瀲,面龐又柔和起來。
下午的時候,阮真黑著一張臉走了進來。
“平明真人不是在下界麼,託他查了一下,桑夷和下面那個姓高的一直有來往,姓高的替他樹立在民間的威信,他替姓高的暗地裡做些陰私。平明真人氣得不行,覺得丟臉極了,和顏成真人一起把他關在禁牢裡了。”
傅承鈺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一邊寫字一邊道:“他在仙界混不出頭,竟然到凡間去了。那他知道姓高的要娶的新婦是她麼?”
阮真的臉色更黑一分:“據姓高的交代,他因爲剋死了好幾任老婆沒人肯嫁,就請桑夷想辦法。一日他們在路上走,對面過來一個女孩兒,桑夷就跟他說,娶她。當時姓高的還覺得雖然人長得好看但是太窮酸了點,不過桑夷堅持,他也就這麼辦了。”
傅承鈺手裡的筆停住,一團墨滴在之上,洇開一片黑色。
“桑夷,很好。他每次犯錯都被我逮住,記仇倒是能記很久,他不敢報復我,就報復到她頭上去了?!备党锈暟压P往筆架上一摔,“把那個姓高的幹壞事的證據捅到百姓那裡去,自然會有人告官。至於桑夷——”他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來,“是該好好清算清算他之前都幹了些什麼事,按新規矩處理,不要再出現朱顏那樣的事情。”
阮真得了指示,立刻就出了院子。
桑夷那個小人,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了。她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衝到禁牢去動用私刑。
夜晚時分,江則瀲仍然沒有清醒過來。
傅承鈺皺眉在屋子裡踱了一陣子,在鍾離冶給的傳信箋上寫了幾個字,過了一會兒便收到了他的回信:“靜待,毋急。”
傅承鈺煩躁地把傳信箋推到一邊。
他想起自己屋門口種的那棵雪翠竹,如今已長得很高很高。
他推門而出,走到院子裡。這裡是江則瀲的院子,沒有雪翠竹,可是有小小方塘,清輝滿池。
月色很好。
他擡頭望了一會兒,就感覺有風颳起,身後窗子咔地被吹上,屋裡的燈火一下子就熄滅了。
他匆匆往回走,進了屋,就忽然被一個嬌軟身軀抱住。
她聲音清脆,尾音上挑,帶了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傅承鈺,我想喝睡芳盞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