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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鐵戟

平先見甄隨率部從側面殺來,己軍陣勢如同波開浪裂一般,幾無抵禦之能,眼見敵將距離自己已然不過半箭之地了,無奈之下,只得暫且放棄指揮,跳下陣壘,揮舞刀盾來戰(zhàn)甄隨。雖然早就不是純粹唯力爲視的野蠻時代了,將領單挑之事少見罕聞,但身爲勇將,也是一定要找敵將當面放對的——徒自殺戮數百小卒,不若擊退一名敵將。再說了,混戰(zhàn)之中,各有幫手,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單挑”。

由此就以甄隨、平先爲核心,雙方各自凝聚起了一個百餘人的戰(zhàn)鬥集團來。甄隨左手刀先劈過去,平先用盾一扛,隨即出刀反擊,甄隨以右手刀招架——這第一會合,竟然戰(zhàn)了個平手。就連甄隨也不禁在心中暗自讚歎:這胡兒力氣倒大,我自從軍……不,自成年以來,在鬥力上就從來沒有吃過虧,而且就連這勉強算是平手麼,也還是第一次呢……

爲啥咧?對面這個平先相貌很普通啊,個子不高,軀體不重,瞧著就不如老爺威猛,怎生如此能打?

再交第二個回合,平先卻有些吃不住勁兒了。並非他比甄隨力弱,或者技拙,關鍵是“劫火中營”的士卒比他身邊的胡兵普遍能戰(zhàn),轉瞬之間,便有數十名胡兵被砍翻倒地,從而對主將的掩護上現出了無數破綻。平先纔剛擋住甄隨一刀,就覺得身側勁風陡起,一名晉兵挺刀直刺他肋下,他匆忙扭腰躲過,就此對於甄隨砍來的第二刀防得略微慢了半拍,左手盾牌未能趁勢卸力,只好純粹硬扛,當即便“喀”的一聲,現出了一條長長的裂縫來……

平先大叫:“可敢斥退士卒,與我單獨較量麼?!”然而甄隨全當戰(zhàn)場太吵沒聽見,壓根兒理都不理,只是雙刀一上一下,繼續(xù)砍瓜切菜一般力劈過來。又扛了兩刀後,平先的盾牌便徹底碎裂,不堪使用了。

平先也不傻,見勢不妙,本能地朝後撤步,躲去了部下身後。甄隨一連劈翻兩名胡兵,再尋平先時,就見一柄長矛攜帶著駭人的勁風,直朝自己胸口扎來。他急忙一側身,堪堪避過,隨即右手刀奮力下劈,將來矛當中截斷。

挺矛來刺的正是平先,不禁心中暗叫一聲“可惜”……他本有後招,矛勢盡後便可擰腕上挑,相信有四成的機會建功,要讓那蠻子喋血當場。然而矛桿卻被劈斷了……上品矛桿都用實木爲芯,積竹爲表,纏絲、塗漆,柔韌性極佳,不易爲刀劍斫斷,但平先不過臨時從小兵手裡接過的長矛,只是根普通的木桿子,實在難當甄隨大力猛劈啊。

就聽甄隨冷笑一聲:“獨汝會使矛麼?且擡某鐵戟來!”

魏晉時代,乃是戟兵最後的輝煌,此後就逐漸讓位於矛兵,戰(zhàn)陣主力長兵逐漸分化爲馬用之槊和步用之槍。不過這年月的戟兵,也已與車戰(zhàn)時代乃至漢代卜字戟不同了,小枝上揚如同第二個矛頭,基本喪失了原初的鉤啄功能。

因此熟知冷兵器沿革史的裴該,就覺得戟這玩意兒用處不大,還白白浪費鐵料,徐州軍中一律只打矛頭,不配戟兵。當然啦,將領自家想用,那是他自家之事,裴該不會管——一般隊副以上將領的裝具、器械,雖然也多由官家打造,但可以隨心定製。

比如甄隨,他是沒見過後世刃長過尺的大馬槊的,就覺得矛頭短小,既過於輕飄,瞧著也不夠威風,因此特意定做了一支鐵戟。戟身不長,僅僅一丈,純以鐵鑄,戟頭雙刃沉重鋒銳,戟鐏同樣加刃,通體重達一百零三斤(晉斤,合後世將近五十市斤),一般人根本就掄不起來。

當下他一聲大喝:“獨汝會使矛麼?且擡某鐵戟來!”便有始終跟隨在後的大力小校將鐵戟奉上。甄隨棄了雙刀,單手提起戟來,隨手一揮,便將一名胡兵連頭帶盔,全都掃得粉碎。

平先見狀,不禁嚇得是肝膽俱裂!我靠彼有這般利器,我手裡……啥都沒有啊,這架可該怎麼打?!

平先原本不過劉鹹麾下一小校而已,得劉鹹之薦,生擒了伊餘,這才受到劉曜賞識。可是劉曜也不過給他官升兩級,外加賞賜絹帛五匹罷了,就沒賞給他什麼名馬、寶甲或者神兵利器。他倒是也想自己打造一樣趁手的兵刃,只可惜最近工匠營都在忙著趕製“飛樑車”呢,他一箇中級將領根本就排不上隊……

平先知道,自己無論抄起什麼軍械來,在甄隨這支鐵戟面前,恐怕都走不過兩個回合,當此情境仍然奮不顧身衝上的,並非勇士,而是腦有屎……無奈只得繼續(xù)朝後縮,同時指揮部下:“都頂上去,將那蠻子亂刀砍殺!”

胡兵裡三層、外三層地涌將上來,但可惜甄隨他不是一個人啊,“劫火營”卒也皆奮勇衝突,一方面衛(wèi)護主將,一方面殺敵立功。甄隨鐵戟舞開,當者無不胸豁腦破,身前幾無一合之敵。

平先一邊朝後縮,一邊從部下手中接過副弓箭來,隱藏在人羣之中,瞅個空檔,便想施放冷箭,暗取甄隨的性命。可是他纔剛拉開弓,尚未來得及瞄準,就聽不遠處有人大叫道:“平先,將汝首級留下!”

胡軍前陣跟隨著平先,被陸續(xù)調去堵截甄隨,“厲風營”的正面壓力當即減輕,雖經宋始多次投入數百人的生力隊伍,也無法扼阻董彪高歌猛進之勢。董彪一邊廝殺,一邊眼角的餘光始終在人羣中搜索平先,初見平先與甄隨交上了手,不禁心中喟嘆:可惡,又要被那蠻子搶先了,我還有何臉面回見劉督?可是隨即就見平先退了,董彪大喜,挺著刀盾便朝其方向猛衝過來。

平先聽得呼喝聲,被迫棄了弓,又取刀來戰(zhàn)董彪。兩人頃刻間便即交手數個回合,不分勝負。平先心道可惜,我要是一上來先懟此將,說不定這會兒就已經贏了,然與甄隨硬碰硬數合,難免體力下降,兩臂也略略有些發(fā)麻……也不對,若是先敗此將,再敵甄隨,說不定這會兒我都已經死了……

惡鬥之際,斜眼一瞥,就見甄隨已然殺透了胡陣,也正朝向自己猛衝過來。平先心說你們至於的嘛,我只是先陣之將啊,你們不去衝宋將軍的大纛,幹嘛都想要取我性命?被迫虛晃一招,讓過董彪,朝後便走。

甄隨大步衝近,百忙中還橫了董彪一眼,那意思:汝是何物了,也敢跟我搶?!董彪怒目還瞪——明明是你搶我“厲風營”的功勞纔是!

甄隨猛追平先,可是追不上——終究前面不時還有胡兵阻路。一怒之下,乾脆將全身氣力盡都凝聚於右臂,瞄準了平先的後背,便將手中鐵戟奮力擲去。平先聽得身後風聲響起,心知不好,百忙中朝前一躍,合身伏地,鐵戟恰恰擦著他的頭盔飛了過去,狠狠紮在兩丈多遠外的土地上。

平先雙臂一支,彈跳起來,疾奔數步,便把住了鐵戟的戟桿。甄隨在後面望見,勃然大怒,喝道:“鼠輩,竟敢動老爺的鐵戟?!”朝後一伸手,小校趕緊把他剛纔拋掉的雙刀遞了過來,甄隨便挺著刀,繼續(xù)追趕平先。

平先奮力將鐵戟拔將出來,端在手中,不禁心中大定。可是纔剛轉身想與甄隨搏戰(zhàn),眼角掃過戰(zhàn)場,卻不禁暗自長嘆——完蛋了。

此時晉軍已然深入胡營,胡軍前陣徹底零碎,宋始派來的生力軍也陸續(xù)被殲,平先大致估算一下,宋將軍身邊大概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吧……我軍敗矣!那還怎麼打,即便有鐵戟在手,我能打過單獨的甄隨,可肯定打不過有一羣挾著戰(zhàn)勝銳氣的晉兵衛(wèi)護著的甄隨啊!

又一轉頭,只見宋始的大纛“轟”的一聲倒伏下來。平先知道再難迴天,趕緊在亂軍中尋了一匹馬,縱身而上,端著鐵戟便朝北方落荒而逃。甄隨急得在後面直跳腳——孃的,老爺鐵戟被偷了,那玩意兒可值八十匹絹,就連老爺也是省吃儉用才能打造得起的呀!虧了虧了,今日之戰(zhàn),徹底蝕本!

原來就在董彪與平先交戰(zhàn)之際,劉夜堂派“厲風左營”副督周晉率部直取宋始大纛所在。這周晉本是河內的小土豪,戰(zhàn)敗後流亡江北,入了徐州軍——不過他所依附的塢堡不是被胡兵攻破的,而是被郭默攻破的。只是周晉與董彪相同,都是老實脾性,也不記仇——關鍵至親家眷並沒有在那場仗裡有所死傷——因此郭默投效後,他們不但沒起什麼齟齬,反倒還敘起了同鄉(xiāng)之誼。

周晉領著主力數百人直衝宋始大纛所在。正如平先所預估的,此時宋始身邊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而且因爲前陣喪敗,個個心生懼意,因此周晉一個衝鋒就把敵人給徹底打垮了。宋始被“厲風左營”小卒所殺,周晉親手砍翻了他的大纛,隨即轉過身來,協助董彪剿殺仍在頑抗的胡卒。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劉曜留以駐營斷後的兵馬可以說已然全軍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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