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到下身淋漓涌出的鮮血,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她的腦子裡全是他,他的大業,他的囑託。
“你定不會令本王失望吧?”
不!我怎麼可以在這裡死去!我要看他,看他坐上那個位子……
那一股即將耗盡的力氣再次強強提起,隨著她一聲痛呼,晴芳驚喜地呼喊起來:“主,孩子露出頭了!”
明德十年三月初二,蓮婕妤產下公主。
同日,孝德儀太后崩。帝大哀,輟朝三日,尊徽諡號定爲“純禧恭懿孝德儀皇后”,停棺七日後下葬。舉國致哀,帝傳諭令上下素服三月。
十日後。
江心月臥在榻上,一針一線繡著一副嬰兒的衣,針法依舊不熟練。
御前的安子進來,臉上早不似以往恭謹,只倨傲道:“奴才奉皇上旨意,特恩命蓮婕妤爲公主賜字。”
菊香急急地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角,道:“皇上自主生產後就未來過縈碧軒,公主卻被抱到乾清宮撫養,主都未曾看一眼公主,皇上……”
安子一甩袖子,冷冷道:“主未能產下皇子,辜負皇上期許,且太醫已經確診蓮主今後難以有孕,主有何臉面期望皇上會踏足縈碧軒?皇上親自教養公主,又允許主爲公主起名,已經是天大的恩典,請主不要得寸進尺。”
江心月擡頭看他,神色不喜不怒,道:“嬪妾謝皇上隆恩,不敢妄求其他。”
“主……”菊香心疼地幾乎落淚。
江心月朝她強作了一個安心的笑,低頭徐徐道:“公主的字我早已想好。”著她一手覆上繡了一半,針腳不均的衣,柔柔道:“就叫……媛媛。”
菊香驚疑道:“元元?”
江心月淡然一笑:“元,天地之始也。我怎敢用這麼尊貴的字眼。猶殘仙媛湔裙水,幾見星妃度襪塵,我只是單純地希望,她爲女子之身,能有仙人一般的美善與情懷罷了。”
菊香起身,執筆偎墨,寫下了一個“媛”字,交與安子。
大殿空曠如許,花影送走了安子,憤憤道:“他這般勢力摸樣,真是可氣!只因您產下的是公主而不是皇子,皇上就……當真如此絕情?”
江心月苦苦一笑,道:“皇上的脾性就是這樣,我無法爲他誕下皇子,已經沒有了價值,當然就厭棄了。”
是呵。棄如敝履。
鄭昀睿需要的是皇子,而非皇女,他並不是個幸運的帝王,可以在擁有了足夠多可繼承皇位的皇子之後,爲一位皇女的出生而欣喜異常。如今的三位皇子,都不是合適的繼位人選。備受期望的她,也令他失望了。
他的眼裡只有價值啊。
原來再一次從雲端跌落谷底,也是這般的容易。
她不知該怪天不遂人願,讓她產下女胎,還是怪鄭昀睿泯滅人性的無情。
這般很久很久的堅持,她只覺得累了。甚至她自己都有些絕望——鄭昀睿,他豈止是一個薄情郎!
她應該慶幸,因爲她從來都把他當做工具。若她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一個容易愛上又容易惆悵的女子,一個傾慕帝王的女子,她定會心碎而死。
又是十多日過去,江心月陷入了日復一日憂重的思女之苦中,如花容顏極快地憔悴下去。她別無它想,也再無力去思慮如何復寵。
門突地一聲被撞開了,貴喜從門外火急火燎地跑進來,撲到主子牀榻前道:“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麼事?”江心月眉心亂跳。
貴喜上氣不接下氣地邊喘邊道:“劉院使在太后宮中發現了一張太后生前的遺墨,上書……太后是被皇上所害而死!此事已經被陳大將軍所知,前朝……已經亂成一團了!”
江心月額上的青筋猛地暴起,睜圓了雙目道:“怎可能……”
不管她如何不肯相信,短短幾日過去,前朝後宮已是天翻地覆。
明德十年三月二十七日,太后枕下發現驚天遺墨。
同日,上柱國陳國忠聯合數十名武將臣,上書“清君側”,矛頭直指以右相上官霆爲首的三十多名“叛國逆賊”。
明德十年三月二十八日,陳大將軍上書“明德帝逆天而行,孝德大虧”,請奏其退位,讓位與大皇子鄭懷清。
明德十年三月二十九日,明德帝罷朝。
江心月在月中,雖不必與其餘嬪妃一同往長樂宮中守靈,卻也是麻衣素服。她每日臥在榻上,聽到貴喜一日一日地稟報消息,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這些能夠將鄭昀睿徹底擊垮的消息,卻沒有令江心月心急,只是令她一日比一日驚異。
她並沒有收到王府一丁點的異動。王淵只是傳來消息,令她勿要憂心,朝堂一切都好。
她慢慢地理清了思緒,那些沉浮於寒潭地底的真相漸漸在她的腦子裡浮出水面,其實鄭昀睿的輸贏,並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樣。
明德十年三月三十日,皇后上官氏自感罪孽深重,自認“謀殺太后,誣陷明德帝”的滔天大罪,因事關朝綱國本,暫且就地囚禁與鳳昭宮。
當皇后獲罪的消息傳來時,她再也坐不住,起身道:“扶我去鳳昭宮。”
天尚有春寒,她又未出月,花影和菊香給她裹上了厚重的白裘,不時地在一邊勸道:“主身子還沒好,爲何要出屋啊,皇后之事又不是我們該管的。”
江心月搖頭道:“不要再了,我真的很想見她最後一面。”
她滿心滿肺都是巨大的震撼,爲皇后的所作所爲而震撼。這樣劇烈的震動,攪起了她的心神,其實她和皇后,何其相似。
到了鳳昭宮主殿殿門,她被人攔下了,從緊閉的門內傳來絕望的嘶喊:
“阿睿他爲何不來看我!阿睿……”
王雲海不知何時站到了江心月背後,他的身側是三名內監,每人捧著一紅色托盤,盤中分別是白綾,匕首,和毒酒。
王雲海躬身行禮道:“給蓮婕妤請安。這裡關押的是大周重犯,不是婕妤主該來的地方。請主早些回宮,以免受皇上斥責。”
江心月回過頭去,王雲海手中熟悉的明黃色絲帛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深深吸氣道:“皇上下旨了?”
“正是。皇上顧念夫妻情分,雖然上官氏犯下此驚天大罪,但仍恩賜自裁以得全屍。”王雲海枯瘦的老臉依舊是幹練的。
殿門終於被打開,攔著江心月的侍從不顧禮法地將她粗暴地推搡至一旁,王雲海幾人穩步邁入了殿內。
江心月緩緩閉了目。殿內的嘶喊聲絕望而悲慼,但那聲音無非只有一句:
“求皇上來看看慧茹……”
接著,有衣飾被拉扯的聲音,嘶喊聲逐漸變爲嗚咽,然後是液體灌下的聲響,最後終於一切沉寂,只聽“吭”地一聲,是酒杯掉落的聲音……
這聲音清脆而決然,就像靈魂破碎一般。
看到王雲海臉色波瀾不驚地出了大殿,江心月猛然驚了起來,不顧一切地闖進殿門……
這一次守衛的神龍衛沒有再攔住她,因爲罪人已伏誅,王公公也回去覆命了。江心月衝入內室中,只見往日奢華貴氣的鳳昭宮,已經是一片灰敗之色,殿內冷清無一個下人,昔日侍奉在側的秋雨也不見蹤影。
一女子跌倒在冰冷的地面,嘴角潺潺地涌出鮮血,猩紅的液體無情地流淌直至江心月的腳邊。
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以手緊扣與地面發力使她的頭能夠擡起來。她望著前方模糊不清的人影,一手向前伸去,似乎要抓住什麼。
她喉間艱難地一動,喃喃道:“阿睿……”
跟在江心月身後的花影疾奔過去,探著她的鼻息道:“是鶴頂紅……只能支撐一會兒了。”
江心月緩緩走進她,蹲身下來,望著她漸漸渙散的瞳孔道:“慧茹,我來了。”
上官慧茹瀕死的面容,猛然煥發出明亮的光彩,瞳孔竟然也聚集起了活力。她伸出手去抓緊了江心月的衣袖,艱難道:
“阿睿,我一直在等你……。你終於來了,我……過,我這一生,都是爲你而活的,無論何事,都會爲你去扛……包括今日的,一切,我要死了,但很值得……”
江心月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輕道:“是,朕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犧牲……”
“那你對我,可曾有真心?”
江心月怔住,手指顫顫地發抖起來,雙目微微闔下,終是落下淚來:“是,朕對你有真心。”
她的淚水一滴一滴落於地上,混入一地的血水中,滴在面前女子冰冷而孱弱的身軀之上。
女子泯然笑了,滿面舒緩如靜美的夏荷:“我想,我的一生,終究會換得來你最後的這一瞬……這一瞬的真心。現在你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
然後,她倚在江心月雙手中的頭垂了下去。
江心月無力癱倒在地,血很快浸透了她的一身素麻喪服,染上大片猙獰刺目的鮮紅。
她彷彿聽到懷中女子疲憊的嘆息,帶著靈魂解脫的欣然。這一生的疲倦與執著,都這樣結束了,只留下鳳昭宮主殿這灑遍一地的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