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姑娘他再熟悉不過,那是他朝思暮念的美人兒,他跟她之間有著說不清的緣分,只是她這般突兀的出現在他面前,還是讓他分外震驚。
為何每次見到她,她都是傷痕累累?
“璟之你認識?”他這般反常,凌天霽自是看在眼里,奇道。
強壓心中千頭萬緒,趙璟之努力保持語調平穩道:“嗯,尚有數面之緣,卻并不熟識?!?
凌天霽“哦”了一聲,將她受傷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一臉企盼的望向趙璟之:“璟之你且好好診治,務必將她治愈?!?
趙璟之不解道:“大哥這般緊張,不知這位姑娘是何身份?”
凌天霽唇角輕揚,眉眼皆是笑意,溫聲道:“忘了向你介紹,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將來可是你嫂子!”
他聲音不大,言語間也包含蜜意,卻不知這一字一句,猶如晴空霹靂,將趙璟之瞬間轟得呆立當場。
什么?!榻上這位昏迷不醒的女子,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兒,竟是義兄的未婚妻、他的大嫂?!
突如其來的真相令他心如亂麻,腦袋亂哄哄一片。他該如何接受這個事實?
見他呆若木雞,目光呆滯,凌天霽不明所以,輕輕拍拍他的肩頭,喚道:“璟之?義弟?”
趙璟之如夢初醒,渾身卻似被抽走筋骨般無力。自覺失態,忙強穩心神,故作鎮定道:“哦,大哥真是好福氣,愚弟再次恭喜大哥……”
殊不知,他這番祝福干巴酸澀,說的極是違心。
“有勞義弟悉心醫治,愚兄感激不盡!”凌天霽一心牽掛青鸞傷勢,倒未注意趙璟之的神色,徑自說道。
“這個自然,大哥無須擔心?!壁w璟之勉力一笑,極力保持語調平淡。
正欲拾起她纖細的皓腕,忽地想起兩人身份有別,便借過一旁婉音的手絹,輕輕覆在手腕處,再細細為她號脈。
片刻后,趙璟之面色微動,悶聲道:“她有了身孕……”
“嗯。”凌天霽喜不自禁的頷首,溫柔的替她擦拭著額頭,急切問道:“璟之,映月的傷可嚴重?要不要緊?有無性命之憂?孩兒呢,是否平安?”
原來她叫映月,好美的名字。
幾番交集,他都沒機會知道。唉,就算知道也于事無補,她早跟義兄情投意合終身暗許,甚至還有了孩兒,自己始終晚了一步不是么?
突然覺得自己連日來的思念、傾心、牽掛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夢境,明知無望還這般一往情深。
見凌天霽一連串的發問,句句透著擔心和焦急,趙璟之深吸口氣,寬慰道:“映月姑娘舊傷未愈再添新傷,此番又傷及肺腑,才會筋脈紊亂、氣血不暢,以至昏迷,內傷不比外傷,須得靜養慢慢調理才行。不過所幸腹中胎兒平安,此乃不幸中的萬幸了!”
一席話聽得凌天霽冷汗直流,當聽到母子無性命之憂方才舒了口氣。
而倍受震撼的趙璟之,此刻卻是心如亂麻心緒難平,卻又不能顯露半分,是以忍得格外辛苦。
施針完畢,又開好藥方,望了眼依舊未醒的青鸞,趙璟之不著痕跡的垂下眼瞼,掩住了眼中濃濃的關切。
抬首瞧了瞧窗外,已快至晌午。
“義兄在都尉府稍作歇息,晚些我再過來接你?!壁w璟之怕壽宴遲到,便準備告辭。上車時終歸有些不放心,對婉音又囑咐了一番才匆匆離去。
一路上不發一言,以至整個壽宴上都有些渾渾噩噩。
席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不遠處的戲臺上正上演著名段《麻姑獻壽》,戲到精彩處,引得眾人喝彩聲不斷。唯有趙璟之心事重重,面上笑容僵滯而虛無。他酒量尚淺,眼下所有敬酒卻一律不拒,不消一會便喝的雙頰酡紅。
眾人不明原委,反倒愈加起哄,紛紛贊嘆瑢郡王氣度不凡,豪氣干云。然而他這般反常的舉動卻分毫不差的落在了鄰桌一位錦衣華服的男人眼里。
是他同父異母的四哥趙縉。
老郡王趙明誠膝下原有五子,老大、老三幼時夭折,如今唯有三子:老二趙汐、老四趙縉和老五趙瑢。三子均為偏室所出,其中又以趙瑢學識、資質最為出眾。有道是侯門深似海,趙璟之與兩位兄長關系不咸不淡,這么多年倒也算平和。
趙縉不懂聲色的打量著比自己小三歲的五弟,見他席間灑脫不羈,談笑風生
。那一心買醉的意圖卻是難逃他精明的雙眼,若有所思的觀察了半響,方才緩緩起身,滿面笑容替他接下后面的應酬。
“五弟不甚酒力……來人!扶王爺下去歇息!”趙縉扯了扯嘴角,沉聲吩咐道。
趙璟之現下的確頭重腳輕,仰首飲盡最后一杯,身形有些不穩,佑安佑寧急急上前,扶他去了后院。
行至院中時,趙璟之睜開朦朧醉眼,驀地甩掉兩人,無視佑安佑寧疾呼,未去臥房,而是步伐踉蹌向書房邁去。
掩上書房大門,將兩人關在了門外,也將前院所有喧囂浮華通通隔了開來。酒后不適,厚重的禮服悶熱而繁瑣,趙璟之松開衣襟,全身虛脫般跌坐在書案后的金絲楠木椅上。
書房靜謐,午后陽光暖暖,從窗欞處傾瀉而下。良久,趙璟之木然地從卷缸抱出一捆卷軸,再小心翼翼逐一打開,眼神空洞而荒涼。
卷上赫然全是同一位美貌的女子,或喜或憂,或怒或嗔,或靜或動,張張栩栩如生,美艷不可方物,正是與他有過幾番交集的青鸞。
這些時日以來,他雖未再見過她,心里卻惦記非常。閑暇之余,憶起與她相處的點滴,想到她過目不忘的身影,不由畫了下來。這一動筆便不可收拾,不覺間竟畫了這般多。
指尖微顫,輕撫上畫中人兒美麗的臉龐、如云的青絲,迷人的雙眼……
趙璟之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手指劃過畫紙,緩緩覆上她鮮艷的櫻唇,卻驀地回過神來,想到方才都尉府一幕,想起義兄那一句“未來的大嫂”,心瞬間被燙的一疼,倏地收回僭越的手指,一絲淡淡的痛楚在心里蔓延開來。
頹然倒在椅上,心里愈加空曠難耐,搖搖晃晃至書架下,抱出沈沫霜親釀的“千日醉”,打開封口,席地而坐,仰首喝了個底朝天……
“咣”的一聲悶響,空酒壇應聲落地,在青玉地板上滾了一番來回。佑安佑寧聞聲破門而入,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主子衣冠歪斜,醉醺醺的依著書架閉目不語,書案上、地板上橫七豎八全是一副副美人圖……
“王爺!”
“王爺,您醉了!奴才扶您回房歇息?!庇訉幟⑺麖牡厣戏銎?,趙璟之蹙眉,口中喃喃自語,佑安微愣,仔細聽了半響方才聽清,王爺口齒不清的喚著:“映月……映月……”
佑安手腳麻利的收拾著亂糟糟的屋子,拾起地上的畫卷端詳了片刻,心下頓時了然。望著醉得一塌糊涂的主子,亦不禁難過了起來。
趙璟之從未這般醉過,這一覺自午后到華燈初上,才緩緩醒來。他是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的,睜眼一瞧,房里不知何時黑壓壓來了一幫人。
祖母正坐在榻前一臉關切的看著自己。身后是幾個姨娘、姑母、表兄妹還有一伙奴仆丫鬟。佑安佑寧則耷拉著腦袋被罰跪在門口。
輕按了按眉心,趙璟之輕喚道:“祖母……您怎么來了?”說罷就要起身。
趙老夫人見他醒來,面上一松,口中“乖孫、我的瑢哥兒”喚個不停,急急將他扶起。幾個姨娘忙停止竊語,個個面露和善的笑容沖他打招呼。
“還杵在地上做什么?!還不知道過來伺候你們主子!”趙老夫人扭頭疾喝道,話音剛落,“呼啦啦”涌來幾個奴婢上前侍候。
屋里這么多人,趙璟之很是不習慣,連連推拒,只喚了佑安佑寧上前服侍。
“從不知瑢表弟這般海量,席間竟將諸位大人殺的片甲不留!”右側一位容貌俊美的公子嘻嘻一笑,折扇輕擺打趣道。
“你還說,瑢哥兒甚少沾酒,你席間怎不幫他擋著!害他醉了大半天,連晚宴都錯過……”趙璟之姑母趙素娥性子豪爽火爆,頗有些母親的作風,此刻正狠狠點了兒子一個仰頭,口中數落道。
表哥黎晏殊絲毫不懼的咧嘴一笑,沖趙璟之偷眨了眨眼,笑道:“娘你知道什么,瑢表弟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屋內在場之人均忍俊不禁。唯有一身粉裙身姿窈窕的玉嬌表妹安靜的望向他,一臉關切。
“胡說八道,你們先下去吧!來人,將飯菜端到王爺房里來!”趙老夫人輕咳一聲,沉聲吩咐道。眾人忙止住笑鬧,齊齊應了個是,魚貫而出。
“祖母,孫兒不孝,一時貪杯竟錯過了您的晚宴,還請祖母責罰!”趙璟之愧疚莫名,忙向趙老夫人請罪。
“行啦!晚宴也好壽宴也
罷,祖母根本就不在意。只要你回來,祖母比什么都高興!”趙老夫人滿不在乎的揮手道:“我的乖孫,你回來好幾日,還未跟祖母好好談心哩……你這次回來,不再走了罷?”
她緊緊握著趙璟之的手,一臉企盼??吹内w璟一陣心酸,父王終日混沌,從不過問家事,祖母雖說保養得宜,眼下依舊精神矍鑠,但畢竟年事已高。而府中事務繁重,這些年的確太過辛勞。想到自己整日游歷甚少回府,從未給她老人分擔半點,實在有些羞愧。
趙璟之沖祖母寬慰一笑,卻不知如何作答。恰好佑安端了飯菜過來,替他適時解了圍。
“瑢兒,你回答祖母,是不是不會再走了?”趙老夫人卻并不打算繞過他,再次問道。
“祖母……”趙璟之為難的喚了聲,祖母是王府里最真心疼愛他的人。他不忍欺騙她,連善意的謊言都不愿意去撒,他確實不知自己是走是留,他還未想好。
見他一言不發的埋頭喝湯,趙老夫人良久嘆了口氣。
環顧屋內良久,言語間頗為蒼涼:“世人都道郡王府深受皇恩無限風光,那不過是表象罷了。以我說,這偌大的王府看似風平浪靜,背后實則暗潮涌動各懷心思。我這把老骨頭眼下尚能壓制,倘若哪天一閉眼,指不定會變成什么樣子!”
一席話令趙璟之頗為感慨,祖母所言非虛,府中的事他雖很少過問,卻也略有耳聞,侯門大戶里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實乃常事,母親當年不也被卷入其中,成了權益相爭的犧牲品么?!這也是他不愿回府的原因之一。
“祖母神采依舊,切莫胡思亂想。孫兒答應您便是!”趙璟之不忍老太太失落,終于松口應道。
趙老夫人聞言驚喜莫名,口中連連道:“好!好!你總算是應了!也不枉我天天盼你回來,這就好,這就太好了!”
趙璟之見祖母似孩童般興高采烈,無奈笑道:“我回府里祖母真就這般高興?”
趙老夫人狡黠一笑,笑得合不攏嘴:“那是自然,這可是今兒個令我最滿意的壽禮了,比你送的那尊千面玉佛還讓祖母開心?!?
趙璟之被祖母的笑容所感染,放下湯匙環住祖母雙臂輕道:“祖母高興就好!可是我有一個條件?!?
趙老夫人微愕,旋即笑道:“臭小子,居然跟祖母談起條件來了!說說看,你的條件是什么……”
趙璟之定定望著祖母,神情說不出的嚴肅道:“孫兒的婚事還請祖母不要費心,倘若跟往常一樣替孫兒張羅,那方才答應的事便做不得數了?!?
這是什么條件!趙老夫人聽罷“嚯”的起身,著急間神色大變:“自古以來婚姻之事都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那父王就跟個泥塑的擺設一般,府中大小事務均撒手不管,祖母替你張羅,實在正常不過,瑢兒為何不答應?”
“倘若祖母不答應,那孫兒便繼續游山玩水逍遙快活?!壁w璟之不正面回她,不著痕跡的觀察著祖母的表情,淡淡道。
“好小子,居然跟祖母玩威脅!”趙老夫人面上一沉佯裝生氣,忽又喜道:“莫非乖孫心里有了心儀的人選?”
趙璟之有些尷尬,忙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絕無此事,祖母今日勞累一天,快快回房歇息吧!”
說罷喚過佑安,吩咐他送老夫人回房。
趙老夫人卻不愿放過他面上任何一絲表情,猶自追問道:“瑢兒自小不擅撒謊,你休想瞞過祖母。你定是有了中意的姑娘,不然豈會跟我談勞什子條件!跟祖母說說,是哪座府上的千金?芳齡幾何?要不要祖母出面給你提親?”
“祖母!”趙璟之被一連串的追問弄得哭笑不得,半響他無奈道:“沒有的事……倘若真有孫兒定會向祖母稟報,您快去歇著吧!”
趙老夫人見他窘迫不已不由爽朗大笑:“好了好了,老身不管了,你的婚事乃府中大事,豈能馬虎?眼下你答應留下就好,留下就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趙老夫人深諳此理,她的乖孫已然讓步,至于婚事么,屆時就容不得他了。想到這里,她樂呵呵的出了院子。
趙璟之長長舒了口氣,呷了口茶,望至窗外的濃濃夜色,心念一動,忙吩咐佑寧備好馬車。
佑安小心問道:“這么晚了,王爺您要去哪里?”
“孟府。”趙璟之說罷進了內室,簡單梳洗后,換上一貫的月白長袍,大步朝大門方向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