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賢固鮮少來藥圃,趙璟之留他一同用罷午飯,面色不豫的把他叫到了書房。見主子滿心不悅,佑安眼觀鼻鼻觀心,送過茶點便悄悄將房門掩上,遠遠在門外伺候。
“王爺……”孟賢固心知肚明,是以默默站在屋中等候訓斥。
“兩年前就讓你將把人撤回來,你為何不聽?!”趙璟之急急轉身斥道。心頭一直隱藏的怒氣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王爺,下官知錯,請王爺責罰!”孟賢固朗聲道,見趙璟之慍怒,黧黑剛毅的臉上線條繃得緊緊,咬著牙不再吭聲。
趙璟之目光灼灼,瞪了他一眼,心知他那犟牛脾氣又上來了,不由氣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怎么愈來愈糊涂?!說吧,京城還有多少人?”
“二十余人……”孟賢固見他動怒,心下也有些忐忑,是以老老實實回答。見趙璟之氣呼呼的盯著他,后面話便咽進了喉嚨。
“等義兄這次回來后,將所有人撤離京城!倘若事情敗露,不光這二十個人沒命,還
會牽連到更多人!后果將不堪設想!”趙璟之面色陰沉,語氣不覺間也有些重。
“王爺,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還有什么不敢的?”趙璟之拂袖哼道。
“自打有幸認識王爺,下官便十分欽佩王爺的為人。王爺滿腹經綸博古通今,高風亮節愛恤百姓,在下官心里才是真正的賢主……”
“孟將軍!”趙璟之聞罷面色一變,急急喝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他也敢說,當真不要命了么?
孟賢固絲毫不懼繼續道:“王爺,這些話下官早就想說了,四年前皇后娘娘曾薦舉王爺為儲君人選,王爺為何用計推脫白白錯失良機?王爺只要振臂一呼,下官和羅大人還有眾多將士自當誓死追隨,拼死效忠!”他音量雖小,一席話語卻說的激昂澎湃。
“所以你直到現在還不死心?”趙璟之擰眉疾喝道。見孟賢固一張臉憋得通紅筆直站著,兀自埋首不語,心不由一軟,面色也稍稍緩和了些。半響后嘆道:“孟兄,這個問題我們兩年前也曾討論過,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我的意思也很明確,我對那人人向往的寶座并無興趣……”
趙璟之負手望向窗外喃喃道:“你可以說我膽小懦弱、也可以罵我胸無大志,你可知通往帝王的路有多崎嶇不平荊棘遍布?權力更迭江山易主,自古以來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罷了!只要天下歸心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康泰,誰做君主又有何要緊?”
“可是……”孟賢固急急道。
“你不要再說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今日我就權當你沒說過,以后萬萬不可提及。”趙璟之神情及其嚴肅道。
“王爺教訓的是!”孟賢固悶聲應道。
趙璟之知他一時轉不過心思,便緩緩走到他跟前溫聲道:“孟兄,你還不知本王心性么?我向來不喜約束只愿逍遙快活,今生能與摯友把酒言歡,能有心愛之人相伴,已是無憾了!”他最后一句語帶悵然,然后便是一聲嘆息。
他的心事孟賢固自是明了,聞罷猛地掀眉勸解道:“天涯何處無芳草,王爺何必這般執著?到最后只會黯然神傷……您此番回來,老太君定會給你張羅婚事,到時家世顯赫的各種絕色應有盡有,何愁挑不到稱心如意的王妃?”
趙璟之不以為然道:“情愛這回事,哪有什么標準可言,愛上了誰就是誰,你跟嫂夫人不就如此么?”
一席話說的孟賢固啞口無言,順著趙璟之的目光望去,只見青鸞一襲素裙正坐在院中的茶梅樹下微微出神。茶梅是趙璟之前些年親手種植的,這幾日艷陽高照故而開得格外喜人,花朵潔白似雪,紅艷如火,紅白相間點綴在翠綠的枝頭,煞是妍麗。
趙璟之抬頭望了望天際,不知何時湛藍的天空低低漂浮著幾朵陰云,秋風乍起,讓人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佑安!”趙璟之蹙眉,低低喚道。佑安應聲而進,垂手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起風了,請映月姑娘去房里歇息吧!”佑安領命正要離去,卻又被他喚住:“她若還想在院里多待一會兒,就給她送件外袍去,要昨天新買的那件海棠花紋的。”
她喜歡海棠,這是他細細觀察后的結論。怕惹她不開心,趙璟之不敢再提斗篷一事,昨夜特意囑咐佑寧去買了些閨中物件回來。
他極其自然的吩咐完
,回首便對上孟賢固一臉驚訝的神色:“怎么了?為何這般看本王?”
“清心寡欲的小瑢王爺一旦動情,這世上便又多一個情癡了……”
趙璟之默默注視著那道嬌小的身影,不置可否。
天色暗沉,陰云密布。這一連串的噩耗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只覺心里倍感沉重。
“捎信給羅玉京,讓他協助打聽太子妃和小世子的下落,大哥這次前去危險重重,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趙璟之沉聲道。
他要凌天霽平安無恙的回來,這里有他的妻兒在等他。
“下官明白,王爺請放心!”孟賢固正色道。
不經意間瞥見青鸞輕輕起身,正無意識的側首朝他望過來,趙璟之慌忙移開視線,滿腔柔情悉數藏在了心間。
雨淅淅瀝瀝,終于在夜幕時分落了下來。風疾,雨也越下越大,滿院落葉一派蕭瑟。
青鸞愣愣坐在窗前,聽得秋雨打在窗欞劈啪作響,望著跳動的燭火,滿目憂心。這冷雨夜里,他此刻是否安全?人在何處?可有找地方避雨?
自打有了身子,青鸞發現自己變了,變得患得患失,越來越來脆弱。自凌天霽走后,她整顆心都提拎了起來,無時無刻不為他擔心著,這種焦慮的情緒一直纏繞著她,讓她食不知味,坐立難安,滿心期盼他此番順利,早日歸來。
趙璟之站在走廊,望著窗紙上那個落寞的身影,若有所思道:“她晚飯也沒吃么?”
佑安剛從她的房間出來,手中托盤里的飯菜一樣也未動,見趙璟之一臉憂色,忙急急道:“姑娘說沒胃口……”
趙璟之對身后的佑寧吩咐道:“讓廚子重做些開胃的飯菜來!”
“把方才的人參雞湯給她熱一熱。”趙璟之皺眉對佑安道。兩人領命離去,不大會兒,佑寧折身回來稟報:“王爺,徐管事在外面求見!”
“何事?”趙璟之滿心疑惑,他回來建康在藥廬住實乃常事,府中下人更是甚少來此打擾。
“屬下不知,徐老只說老太君有事讓你回府一趟。”
趙璟之不放心的看了看對面廂房的青鸞,輕嘆了口氣,隨佑寧急急回府。
剛出藥廬,沉痛的喪鐘便緩緩響起,回蕩在整個建康城上空。
滿城哀聲一片,百姓們紛紛用白色幔帳蓋住了各自門前的大紅喜字、和春聯,紅色的燈籠也統統換成了白色,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趙璟之的心情也異常沉重,寧宗在世時也很是欣賞這個聰穎有為的年輕人,故對他十分信任。
而在趙璟之心里,宋寧宗是位重教化揚孝道、愛民如子的仁厚君主,更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者,無奈性格軟弱,在用人為政上懵懂顢頇,以至大權旁落被奸臣有機可趁,導致朝中混亂不堪,連皇嗣一事也由權臣一手操辦,實在令人痛心。如今他所有的功過都已隨他駕鶴仙游而煙消云散,只剩下一聲痛唏。
趙璟之心事重重的剛踏進王府大門,迎面便碰上一身素衣打扮的表嫂白麗珠,她領著兩名婢女神氣活現的走了過來。
“見過小瑢王爺……您這是去哪了?”她匆匆一福,柳眉一挑神態頗為無禮。
“表嫂。”趙璟之蹙眉,勉強打了個招呼。
白麗珠是當朝將軍之女,從小嬌生慣養性子古怪而跋扈,與表哥成婚三年來,她的悍婦名聲不僅在臨安,甚至在建康都家喻戶曉。成了黎晏殊心中難以言喻的傷痛。
“看王爺行色匆匆,怕是剛從勾欄瓦舍回來罷!”她冷冷一笑,以袖掩口道。
“表嫂,如今正值國喪期間,城內所有歡娛場所早已歇業,你可莫要胡言亂語,小心禍從口出。再說本王去哪,用得著向你稟報么?”趙璟之面色陰沉冷冷提醒道。
“你—”白麗珠理虧,猛一跺腳很是不快嚷道:“子君呢?為何不見他人?”
“你的夫君你都不知人在何處,本王又豈會知道?”趙璟之不想與她多費唇舌,拂袖欲走。
“你們焦不離孟,你怎會不知?!”白麗珠氣極,大小姐脾氣便上來了,不管不顧的沖著趙璟之嚷道。
“放肆!”不遠處一道威嚴的女聲傳來。
趙璟之聞言一抬頭,匆匆止步行禮道:“姑母。”
趙素娥沖趙璟之輕道:“回來了?你祖母等你多時了,快進去吧!”
趙璟之嗯了
聲,匆匆進了房內。按祖制,出閣的女兒是沒有資格參加家庭議事的,是以趙素娥便起身回避,未料剛出大門,便見兒媳在院中無禮頂撞侄子。
見婆婆面色不大好,白麗珠心虛的噤聲,一臉委屈道:“娘,你看子君……”
“吵吵嚷嚷像什么樣子?別忘了我們是做客郡王府,被你外祖母知曉,又該挨罵了!真是愈來愈沒規矩了!”趙素娥板著臉訓斥道。
“還不回房去?”見兒媳婦一臉不快,她不由蹙眉提高音量道。
“可是,可是子君還未回來……”白麗珠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怕這個做事雷厲風行的婆婆,她絞著手絹氣勢消了大半,小聲嘟噥道。
“冤孽……”趙素娥低罵了句,不由數落道:“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你是怎么為人妻的?還好意思到處嚷嚷,回頭好好反省反省去!”
說罷領著丫鬟徑自離開,只剩下白麗珠呆立院中。
趙璟之來到祖母房間時,大伙都到齊了,連鮮少露面的老王爺趙明誠也有出席。
冷不丁見到父親,趙璟之大感意外,面無表情的來到祖母跟前請了安,便挨著祖母身側坐下。
趙老夫人神色哀戚,徑自抹淚道:“承蒙皇恩庇佑多年,我府中上下才能得此光景,如今圣上賓天舉國哀悼,我等作為皇室宗親,定要做出表率,切莫授人口實。”她話音剛落,眾人齊齊稱是。
趙老夫人滿意的點頭接著道:“明日起,大家隨我去宣陽門哀思罷!”
“祖母,您的身體……”趙璟之忙勸道:“祖母年邁,此事就交由我們去辦罷!”
“無礙。”趙老夫人輕拍他的手繼續道:“我的身體算什么大事,白發人送黑發人,太皇太后此刻想必更為悲痛……”念及胞姐,趙老夫人泫然欲泣。
“汐兒的孩子乃府中長孫,周歲宴就等國喪過后再擺罷。”久未出聲的老王爺趙明誠向母親請示道。
趙老夫人強忍悲痛揩了揩淚默然同意。
在場的趙汐忙起身恭敬答道:“孩兒謹遵父王指示。”
“瑢哥兒的婚事也要推遲了……”趙老夫人緩緩望向兒子,一臉殷切:“你也別渾渾噩噩了,打起精神來吧!前些日子我替他挑中了門親事,待這件事后你也來給些意見,他是你最小的兒子,母親又去的早,你這個做父王的可要多張羅些……”
趙老夫人絮絮叨叨一番話,說得趙明誠有些汗顏,冷不丁見母親提及柳氏,不由心中一痛,紅了眼眶。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他顫聲道,言語間滿是悔恨。
趙璟之見祖母驀地提及他的婚事,腦袋有些發懵。這算什么事,她老人家明明答應不過問的!倉惶抬頭間,卻對上父親一雙淚眼,不由厭惡的別過頭,不再看他。
接下來趙老夫人又徐徐說了一大堆府中瑣事,趙璟之不感興趣,有些心不在焉。
這時窗外風雨更大了些,天邊甚至有隱隱雷聲傳來。念及青鸞孤伶伶一個人呆在藥廬,趙璟之心中不免擔心起來,滿臉焦急,面上稍顯不耐。
見他整個晚上坐立難安,與平日的穩重大相徑庭,趙明誠不動聲色的將小兒子的神色全看在了眼里。
趙老夫人終于結束了此次議事,眾人齊聲行禮后魚貫而出,趙璟之跟趙明誠走在最后。
剛邁出東院大門,佑安已撐著傘跑了過來。趙璟之只要邁下石階,卻猛地被父親喚住了。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趙明誠負手望了望幽深的天際,沉聲喝道。
此時風雨頗急,檐下的燈籠搖晃不止,寒意深深。
“你何時變得這么關心我了?父王,您這樣我很不習慣。”趙璟之冷笑道,“父王”二字咬的格外重。
趙明誠擰眉道:“這就是你對本王的態度?”
雨斜斜落下,不一會兒澆濕了肩頭。趙璟之接過竹傘道:“謝謝您提醒,我只有父王,沒有父親,我的父親早已隨母親而去了!”
“對了,別用父親的身份替我挑選妻子,我不需要。”趙璟子猛然想起方才在房內祖母的話,強忍淚意,冷冷提醒道。
說罷,不顧趙明誠一臉鐵青的面色,帶著佑安急急離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趙明誠的心在那一刻明顯蒼老,他不再意氣風發的身子無聲佝僂著,心被兒子的一席話刺得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