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門時,已是正午。大春正枕著手臂四仰八叉的靠在床側歇息,一張臉汗涔涔的,顯然剛輪值回來。
見凌天霽一言不發的進來,忽地摸摸干凈的下巴,一臉痞笑的翻身起來。
凌天霽不明所以的盯了他一眼,緩緩松了頸上的系帶,將帽子摘了下來,這才五月底,竟是這般熱了。
萬大春哼著揚州小調,笑意更深,不時瞅著凌天霽的表情。
凌天霽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終于皺眉道:“你小子賊頭賊腦,莫非吃錯藥了不成?”
他不問還好,這一發問,萬大春終于繃不住了,放聲笑了出來。
見老大一臉不快的瞪著自己,他縮了縮脖子,強忍住笑意道:“頭兒,你昨夜好像沒回衙門睡呢!”
“唔……昨夜喝多了些,太晚了就住家里了?!绷杼祆V未料到他突然間提起這個,從茶壺里倒了杯茶水含糊道。
萬大春一副不打算放過他的表情,拖長聲音大聲道:“哦!原來如此!恐怕是有人醉翁之意吧?”
凌天霽聞言指尖微動,只覺剛剛喝下的茶水似一塊紅紅的烙鐵般,瞬間將自己五臟六腑燙了個遍,面上更是熱了起來。
萬大春眼睛出了名的犀利,自然不肯輕易放過這般罕見的情形,在一旁竊笑不已。
“臭小子,胡說什么!”凌天霽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強穩心神沉臉喝道。
“你的確喝了不少,后來不是蕭姑娘扶你進去的么?”大春偷偷睨了他一眼,不怕死的幫他回憶:“孤男寡女,溫香軟玉,如此良辰美景,就沒發生點什么?”
“萬大春!”一聲暴喝,伴隨一只茶杯疾飛而去。嚇得萬大春身子一彈,立馬從床上躥了起來,手忙腳亂的接住了那枚“暗器”,心里早就笑的不可抑止,看頭兒這反應,自己的猜測竟是真的!
凌天霽黧黑的俊臉漲得通紅,原來這小子跟蹤自己!忽然像是被窺探到了隱私般有些難為情。正待治他,班舍房門驀地被推開,秋娘拎著裙擺手持一卷畫紙嚷嚷著走了進來。
“你還跟我說像,我時常見到蕭姐姐,怎么不覺得像?”她柳眉微蹙,一臉不信的表情。
凌天霽放下沖大春比劃的拳頭,聞言扭頭望向秋娘,有些不解。
大春訕笑著揉揉鼻子,拿過畫紙打開來,原來正是前陣子滿大街貼著的通緝犯,畫像上的青年外表斯文五官清秀,一雙大大的眼睛很是醒目。
“頭兒,大春說蕭姐姐長得很像這個人,你看看,像么?”秋娘微微有些惱怒,說罷還狠狠的瞪了大春一眼。
凌天霽有些詫異,接過緩緩攤開。素來通緝犯的畫像,不過是根據目擊證人的口述來做大致描繪,跟真人還是有些出入的。不過眼下這個殺害朝廷命官的青年,幾番細細端詳后,面容的確跟蕭映月有幾分神似。
蕭映月會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凌天霽被自己這個大膽的揣測都嚇了一跳,再定睛看了一遍,又覺根本不像,想那普天之下,面容相似之人何其多,或許是因為昨夜之后,蕭映月的眉眼不時在心里浮現,讓自己產生了幻覺吧?
也是,那個柔情似水、細膩體貼的女子,自己怎可這般玷污她的形象?思付至此,凌天霽凝重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嘴角噙笑,搖頭暗嘲自己的敏感。
秋娘將老大的表情盡收眼底,她長舒了口氣后,挑釁般的沖萬大春嚷道:“看到沒?頭兒也說不像!就你疑心重,認識蕭姐姐那么久,她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
萬大春被心愛的女人熊了一頓,深知秋娘跟蕭映月關系密切,這般冒失的話的確有些不該,見秋娘有些不悅,更不敢還嘴了。耷拉著腦袋悻悻的揉揉鼻子。
“好了,這也不怪大春,他也是為了案子。”凌天霽不想兩人為這事鬧別扭,出言打圓場。
沒空再跟他倆閑扯,太子剛剛下達的任務,他絲毫不敢大意,理好衣冠后匆匆趕往兵部接洽迎接事宜。
三日后。
距建康府數百里外的丹霞山側,人煙罕至。一座不甚起眼的小山峰下,樹木繁茂處,掩映著一座簡樸清幽的院落。
此處青山環繞碧水幽幽,草木蓁蓁。蜿蜒的青石路兩側,紫丁香和野薔薇叢叢簇簇,粉紫相間,一直延伸到小院門口。清風拂過,紫丁略帶苦味的淡香、薔薇的芬芳,混合在昏霧中,
整個山谷都充斥著溫暖又馥郁的香氣。
薄如輕嵐的山霧似輕紗般裊裊升起,緩緩將這一切景致籠罩,更添幾分迷蒙。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彈琴,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暮色中,一位白衣男子臨窗而立,剛剛沐浴后的黑發隨意披在肩后,眉間隱隱幾分惆悵,語調慵懶地緩緩吟著。此人正是趙璟之。
“王爺,可以用膳了?!庇影舱屏藷簦葑觾阮D時亮了起來。他不敢擾了主子興致,悄至他身后輕聲道。
“唔?!壁w璟之點點頭,將黑發束起。待洗凈手,緩緩坐至桌邊。
素炒腰果,涼拌嫩筍,一碗火腿鮮魚粥,都是他喜歡的口味。
佑安是專門伺候他衣食的近侍,加上主子從小苦研醫術,他還負責整理藥材,在藥廬里打下手。而另一個近侍佑寧有一身好武藝,便負責主子的安全。兩人自小入府陪伴趙璟之長大,形影不離。名為主仆,實比手足還親。
正欲拾筷,聽得外面隱隱一聲馬嘶,剛要起身,佑寧已經推門進來:“王爺,是孟大人來了!”
只聽得外面一陣爽朗的笑聲響起:“璟之兄,我這個時辰來是否剛好?”話音剛落,便見建康府都尉孟賢固抱拳進來了。
見是他來,趙璟之心中歡喜,會心笑道:“孟兄,你來的正好,你來陪我用晚膳罷!”
孟賢固口中連連說好,挽好衣袖大咧咧坐下,瞥了一眼桌上飯菜皺眉道:“堂堂郡王,就食這般素淡之物,沒肉沒味又沒酒,我孟老三可不干!”
趙璟之深知他的習慣,搖頭笑著打趣道:“跟我同食一月,不知能否習掉你這愛吃肉葷的毛病?”
孟賢固哈哈笑道:“一餐還可將就,一月可就要了我的命了!還好我自己備著!”
說罷從佑寧手中接過一個包袱打開,只見里面赫然有個小圓食盒,里面放著油炸花生米、熗炒嫩藕片、辣炒小魚干、麻辣子雞塊,均是色澤鮮艷、香氣撲鼻的佐酒好菜。
孟賢固是常德人,喜辣。他性子跟他的口味一樣,直率,且為人豪爽,趙璟之與他相識多年,兩人頗為投緣,加之趙璟之不好虛禮,兩人私下便以兄弟相稱。
趙璟之見狀笑道:“這種時節你還食這般上火之物,對腸胃實在無益?!?
說話間,佑安已搬來一大壇酒,還手腳麻利的給孟賢良添好碗筷。
孟賢固兀自斟了滿滿兩大碗,遞至趙璟之手中。大笑道:“無妨無妨!我一日不食辣便覺渾身不自在。就算上火也不懼,不是還有你這個大神醫么!”
趙璟之不由失笑,幽居在此,能有摯友把酒言歡,實乃幸事,于是兩個人便各食各的菜,暢飲起來。
酒過三巡,孟賢固話更多了起來,天南地北、坊間趣聞,自他口中道出,別有一番樂趣。盡管門窗洞開,飲酒之后,還是有幾分燥熱,孟賢固乃習武之人不拘小節,索性敞懷痛飲。趙璟之雖不及他喝的這般急,俊美的面上還是染上了幾分醉意。
“璟之兄,我這番前來,是有要事相告……”孟賢固忽的嘆了口氣,正色道。
趙璟之聞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孟賢固偷偷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半響才吞吐道:“皇上病重,太子命人尋你入宮……”
趙璟之不語,微微擰眉,把碗里余下的酒一飲而盡。
孟賢固也是一臉郁悶,復的又嘆了口氣道:“你要是心里不快,可權當我今夜沒來。眼下太子點名要你入宮為皇上醫病,下面的人還不跌斷腿的尋你?就怕到時候那些人尋到此處,你這世外桃源也不得清凈了!”
他話說的甚是誠懇,趙璟之明了。此處距建康府百多余里,他這番趕來,實屬不易。
“……太醫院不是有上百太醫么?!”佑安在一側添酒伺候,聞言臉早就垮了下來。
孟賢固冷哼:“那些酒囊飯袋除了趨炎附勢,還會什么……”
說完又狠狠灌了一大口,接著道:“太子、史相兩派明爭暗斗多時,如今皇上又病重,朝廷一片萎靡之風!據聞下月初西夏王子要來臨安,這下又有他們忙的了!上回刺殺韓侍郎的兇手至今還未抓到,誰知到時候會不會出什么亂子!”
趙璟之心里一動,收回飄忽的目光
,沉吟道:“兇手?!”
“王爺你忘了?上次在臨安城外……”佑安撇撇嘴,以為主子忘卻,忍不住出言提醒。
那次王爺在船上被襲,可謂兇險,現在回想起來他還心驚肉跳。事后問過趙璟之,卻被他輕描淡寫含糊過去。一想到這個,他就恨得咬牙切齒。
“臨安城外何事?莫非是羅兄愛子滿月那次?”孟賢固滿臉狐疑的抬頭問道。
“哦,無事?!壁w璟之淡淡道,并岔開話題:“如此說來,我是非去臨安不可了?”
他怎會忘記那次遇襲一事,那個功夫不俗、膽識過人的女子,盡管當時一襲黑衣還蒙著面,但那雙燦若星辰般的眼睛可是印象極其深刻呢!
還未抓到?想來那晚她擊暈了自己后,定是輕松逃脫了!想到這里,不由勾唇一笑。
孟賢固倒未注意到他的神情,見他答應去臨安,心中石頭終于放下,長長舒了口氣道:“你這樣想就對了,也不枉我此番前來。明日一早,我就派人來接你!”
“不必麻煩,我明日去建康府與你會合便是?!壁w璟之喝下最后一口,徐徐道。
果然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覺間,一大壇瓊花露竟被兩人喝得點滴不剩。
“我喝的酒不下數種,還是跟璟之兄喝酒最為暢快!”孟賢固心中痛快,大贊道。
“我平日甚少飲酒,要不是你來,我又怎會飲得這般多!”趙璟之嘆道。
孟賢固哈哈又是一笑。酒足飯飽,準備告辭。這時佑安已將備好的沉香湯端了上來。
“此湯有醒酒解膩消食之效,你喝點再回去罷!”趙璟之緩緩提議。
孟賢固知他是為自己著想,心里著實感動,不由嘆道:“跟你飲酒數年,我就沒見你醉過!璟之啊,你永遠是這般按行自抑!你只是無意仕途,又不是出家,何須過這苦行僧般的日子?”
趙璟之拔了拔燭火,但笑不語,孟賢固接過湯水一飲而盡,大聲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你正直風華正茂時,哪能像老者般老氣橫秋?待你從臨安回來,我給你送個貌美的小娘子過來?!?
“孟兄,萬萬不可!”趙璟之忙制止道。
“想那名動天下的沈姑娘對王爺癡心一片,我家王爺還不為所動呢!”佑安收拾碗筷時,忍不住小聲咕噥。
“果真?那沈姑娘可是胭脂酒館的老板娘沈沫霜?”孟賢固驚訝,十分不解:“那么艷絕天下的女人你居然不屑一顧?!”
佑安這小子越來越長舌了,趙璟之無奈撫額。
“璟之你—”
兩人相識多年,卻從未聽過趙璟之跟女人有關的事。
想他如今也二十有二,按大宋慣例,且不論官宦子弟還是平頭百姓,早該成親立室,更何況他乃皇室子弟,更應早有婚約才是,誰料他現今仍孑然一身。這令他驚詫之余,又頗為好友憂心,幾番猶疑后他吶吶開口道:“璟之,你,你莫非有隱疾?”
此言一出,屋內的佑安佑寧均不約而同的倒吸一口涼氣,一臉黑線。
趙璟之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干咳一聲,好脾氣的解釋:“沒有的事!本王好的很,孟兄你就不必掛心了!夜已深,此番回城路途遙遠,你趕緊回去吧!”
知他身患頭風舊疾,臨末囑咐佑安拿了一瓶藥丸給他,又送至院口作別。
回屋洗漱時,向來少言的佑寧跟隨其后,一臉躊躇欲言又止的模樣,趙璟之知他有話要說,便淡淡道:“有什么話就說吧!”
“王爺明日果真要回臨安么?”佑寧表情有些凝重,小聲詢問道。
“眼下還有別的路可選么?”趙璟之擦干手,嘆道。
“當年您曾許諾于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回去……這般狹隘之人,我們向來敬而遠之,眼下又何必趟這一趟渾水?”佑寧眼中有諸多不滿和不解。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你心中所慮我豈會不知?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去幫佑安收拾行裝吧,明日天亮就出發?!?
佑寧領命,悄然退下。
涼爽的夜風適時吹進屋內,滿室花香。夜空幽藍而深邃,繁星點點,窗外蛙聲一片,趙璟之原本有些昏沉的腦袋清明了些許,睡意全消。
明日之行,會是什么樣的結果等著他?
順其自然罷!輾轉后,他在心里如是寬慰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