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璟之與當朝御史羅玉京交情匪淺。此番回京他除了每日進宮為寧宗診治,便只跟這摯友尚有走動。
方才在御史府逗留了一小會兒,恰巧府上老夫人身體違和,便替羅老夫人把了脈象開了藥方,喝夠了羅玉京珍藏的鐵觀音,才悠悠告辭。
月華如水,夜風不燥不熱,溫柔的剛剛好。
跟友人道別后,趙璟之愜意的嗅了嗅夜空中的花香,才領著佑安向大門口的馬車踱去兩家后門相對。剛邁下石階,對面府邸的喧嘩聲便隱隱傳來,果真熱鬧非凡。趙璟之搖首一笑,云淡風輕的挑簾上了馬車。
馬車寬敞布置華美,十分舒適。腳隨意放在對面綿軟的坐榻上,趙璟之頭枕著雙手正想舒服的打個盹,未料手臂半揮,碰到一團軟乎乎的物什,嚇得他身子驟然彈起。
正欲挑簾看個仔細,誰知臂上一緊,他身形不穩,一個趔趄已重重落在坐榻上,趙璟之被駭的不輕,正欲喚佑安,一只柔軟且帶著涼意的小手已冷不防的捂在了他的嘴上。
“別動!”耳畔緊接著飄來一句低低的警告。
趙璟之愕然,京城的治安什么時候這么差了!他的馬車居然悄無聲息的藏了個人,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毫無察覺。他這是……又被挾持了么?
趙璟之面色陰沉,心中疑惑不已,何人如此大膽,敢如此要挾當今瑢郡王?
他是有過被挾持的經驗的,上次在城北船上……
正思緒紛亂間,他只覺頸上傳來絲絲冰涼,耳際再次傳來那個冰冷的聲音,低啞中夾帶一絲痛楚:“別耍花樣,帶我出城!”
趙璟之認命的閉上了眼,罷了,罷了,一個月被挾持一回,他這是什么命?!
今日進宮時只帶了佑安,佑寧不在,眼下摸不清對方的路數,只得默不作聲,以示順從準備再伺機而動。
因為是瑢郡王的馬車,一路確實通行無阻。馬車一路順利的通過了城門口的搜查,趙璟之被他捂得頭暈腦脹,見已安全出城,正欲出言,卻覺覆在嘴上的小手力道弱了很多,耳后一聲輕微的悶哼后,腿上“滴滴答答”一陣溫熱傳來,暗自用指頭一觸,黏膩一片,心中不由一滯。
這是血?!
猛然掙脫身后人的手,胡亂撩開車簾趁著月色一瞧,嚇了一大跳。
他的坐榻上竟有個女人,而且是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她像是受了很重的傷,眼下早已沒有方才的氣勢,耷拉著腦袋半依車壁,一只手死死按著肩膀,胸口起伏不定,氣若游絲。
“你是誰?!”趙璟之被眼前的狀況嚇得一呆,旋即大喝道。
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驀然睜開妙目,眼神凌厲如刀,冷冷向他掃去。隨即手掌一翻,急急向趙璟之劈去。
趙璟之心中一緊,身形急偏準備躲過那一擊。
熟料那女人高高舉起手掌時似是扯動了傷口,只聞得一聲低哼后,她人身子一軟,重重跌在坐榻上暈死了過去。
趙璟之一愣,定定看著那具毫無動靜的身子。又過了一小會,見她仍然紋絲不動,便壯著膽子俯身一瞧,用手指探了探,尚有氣息,沒有死。鎖骨處正潺潺冒著血,不一會便浸得坐榻血跡一片。
趙璟之擰眉,他自來喜潔,眼下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不但挾持了自己,還弄臟了自己的馬車,讓他不由慍怒。
實在是太過張狂!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女人膽敢這樣冒犯他!
猶疑的伸出修長白凈的手指,扒開她半掩的烏發,定睛一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驚呼道:“是你?!”
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分明就是那日客棧見過的女俠,那名自己念念不忘的佳人!
趙璟之只覺渾身血氣翻涌,心中激動難抑。顫抖著伸出雙手將她攬過,仍是難以置信,不由顫聲喚道:“佑安,佑安!”
佑安在前面駕車,猛然聽到主子失控般的大喊,心下大駭,慌忙勒了韁繩,急急跳了下來。
拎著燈籠一瞧車內,也是驚呆了。
只見主子一襲白衣上血跡斑斑,懷中還抱著個血人兒似的女人!那場面十分詭異,幾乎讓他魂飛魄散。
“王,王爺?”強穩心神,佑安艱難的吞吞口水小聲喚道。
“駕車
!改道胭脂酒坊!”趙璟之頭也不抬的疾喝道,言罷十分憐愛的撫了撫懷中人兒略微冰涼的小臉。
她身份不明眼下又深受重傷,京城不比別處,各勢力錯綜復雜耳目眾多,帶回京郊別院著實不妥,一時間實在想不出比胭脂酒館更好的去處。
“可是……”佑安垂著腦袋仍舊杵在原地。那胭脂酒館老板娘對王爺的心思他是知曉的,自己主子向來對她避之不及他更是知曉的,是以他有些遲疑。
趙璟之自然明白他所慮,可是眼下情況危急,哪里還有更好的辦法。于是沉著臉提高音量喝道:“還讓本王說第二遍么?去胭脂酒坊!”
見主子發怒,佑安嚇得心里一抖,忙不迭的口中連連稱是。
“駕”!一聲低喝后,馬兒撒蹄狂奔,向城南方向駛去。
酒坊后院。
暗香浮動的閨閣內,沈沫霜剛沐浴完,此刻正慵懶的坐在繡墩上拭著秀發。半人高的描金梅花紋銅鏡里,映出一張傾城絕色的臉龐。
杏臉桃腮膚如凝脂,姿色天成。一雙勾人攝魄的美目更添撩人之態,萬種風情盡繞眉梢。
今夜酒館生意好,方才還來了幾個京中顯貴,她不得不出面作陪。盡管她酒量尚佳,此刻粉腮上還是染上了點點紅暈,是以整個人更顯嬌態。
纖手輕撫上微燙的臉頰,怔怔的望著鏡中那個花容月貌的自己,她心里輕嘆了一口氣,世人都羨慕她傾國容貌,卻不知她暗藏內心的苦楚……
滿面憾色的取下頭頂的玉簪,貼身的小丫鬟急急闖了進來:“小姐!”
沈沫霜面露不悅,柳眉一豎,正欲呵斥她沒規沒矩,那丫鬟已埋首搶先道:“小姐!小瑢王爺來了!讓婢子知會你一聲……”
什么?!
沈沫霜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細指一顫,手心的玉簪應聲落地。心中驀地騰起一抹欣喜,難掩激動急聲道:“人呢?他人現在何處?”
小丫鬟見她一臉喜色,面上一松,喜滋滋道:“王爺的馬車剛到,現下正在前院呢!”
沈沫霜一顆芳心砰砰跳個不停,赤著玉足就要奔出房門,被身側的小丫鬟輕拉住了:“小姐!你穿著里衣怎能見客……”
沈沫霜如夢初醒,盯著自己身上的衣裙,酥胸半露,春光漸顯,這番模樣的確不適合見他。忙又折了回去,口中連連吩咐小丫鬟給自己梳妝。
那小丫鬟是個巧手,小手翻飛,不消片刻便為她挽好了發髻。云鬢高聳,更顯玉頸修長,為她平添了幾分優雅之氣。
沈沫霜攏了攏鬢發,套上小丫鬟早已備好的煙霞色長裙,滿意的打量著鏡中光彩照人的人兒,面上一派嬌羞之色,喜不自禁。
他來了!他終于來了!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他終于來到了自己身邊!這讓她如何抑制內心激動!
再一次細看了下自己的妝容,沈沫霜嘴角噙笑,懷揣一顆雀躍不已的芳心,迫不及待的拎著裙擺奔出了房門。
夜已深,前院酒館的客人都一一散去,下人正有條不紊的清理著場地。沈沫霜不讓丫鬟帶路,足下生風徑自往院門口走去。
三年了,已有三年未曾見過他了。
那一年,她只是秦淮河畔一個默默無名的青樓藝妓,因不擅逢場作戲,性子極為倔強,又死守著賣藝不賣身的原則,在風月之地混的極為慘淡。
那年寒冬歲末,她不幸染上風寒,勢利的老鴇不愿花錢為她再行醫治,不久便患上了肺癆,樓里的姑娘客人見狀紛紛避之不及,見她再無價值可言又怕影響了生意,老鴇便想低價將她轉手賣至外地,幸得她運氣好,在船上偶遇趙璟之,才撿回了一條命。
情竇初開,她喜歡上了那個溫文爾雅氣宇軒昂的年輕大夫,幾天相處下來,她便再也忘不了他。分別后,她幾經輾轉打聽,才知他竟是當朝郡王,不過行蹤飄忽難尋其蹤,萬般無奈下,她尋了以前的姐妹,建了這胭脂酒館,既有絕世好酒,又是銷魂溫柔鄉,漸漸地胭脂酒館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很多人慕名而來。
這兩年她更是做起了兜售消息的買賣,生意愈加紅火。外人只道她天資聰穎有經商頭腦,孰不知,她真正的目的,不過是想知道關于他的消息。
認真算
來,自三年前分別后,她見過他四次。不過每次見到的他都是客氣而疏淡,匆匆別過,讓她黯然神傷不已。
像今夜這般主動前來尋自己,她不禁大感意外,這個消息太突然讓她太過興奮,甚至令她有些眩暈。
深吸了口氣,緩緩壓住心里的小悸動,沈沫霜粉面焦急的四處搜索著他的身影。
“沈姑娘!”前方拐角處傳來一聲低喚。
沈沫霜一怔,循聲望去,只見一輛精美的馬車靜靜停在院門口。一個黑影正立在車下,定睛一瞧,原來是趙璟之的隨從佑安。
她笑得如沐春風:“原來是安總管!沫霜失敬?!?
佑安應付了句,撩開車簾,一個白衣男子便緩緩出現在了她眼前。面如冠玉俊美異常,舉手投足間仍舊是那副溫雅灑脫之態,正是自己癡戀不已的男人。
沈沫霜粉面含羞,心如鹿撞。一雙美眸定定望著眼前的男子,生怕自己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她期期艾艾上前,盈盈一拜:“王爺?!?
趙璟之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道:“深夜前來叨擾姑娘,本王甚是過意不去……”
他話音未落,沈沫霜便急急接口道:“不叨擾,不叨擾!王爺是沫霜的救命恩人,萬不可如此說?!?
見佑安一臉驚訝的盯著自己,忽覺失態,臉上一熱,生生止住了話頭。偷偷睨了眼趙璟之,他面色如常,在月下更顯豐神俊朗,心中不由仰慕更甚。
只見他微微轉身,轉眼從車內抱出了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小心翼翼的邁下馬車。沈沫霜不由一怔。
她自恃頭腦靈活,此刻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個情況是她沒有料到的。
趙璟之無視她的怔愣,沉聲道:“沈姑娘,眼下情況危急,麻煩你找間僻靜之所?!?
那個女人是誰?王爺為何那般親昵抱著她?他倆是什么關系?
沈沫霜一個激靈,就著月色,才看清他懷里的女人已昏迷,胸前還正冒著鮮血,看來有些兇險。趙璟之的衣衫也染上了不少血跡,看得她十分震驚。
她呆呆的應了個是,壓下心底冒出的無數疑問,親自將趙璟之三人帶到了后院。
胭脂酒館的房間都十分雅致,因是翠竹搭建,整個屋子都縈繞著淡淡的清香,于趙璟之而言,算是尚好的療傷之地。
他看來精瘦,雙臂卻十分有力,完全不似外表看來那般弱不禁風。打橫抱著懷里的人兒,足下生風,步履輕松。
輕輕將她放至竹榻,俯身看了看她的血跡模糊的傷處,趙璟之表情凝重。一側的佑安早已遞過藥箱。
“王爺您的衣衫……”佑安一路上大氣都不敢出。
他不知道王爺抱的那個女人是誰,又是如何驚悚的出現在了他們的馬車里,卻又不什么都不敢問,因為他從主子的神色語氣中看出這個女人對王爺的重要性。
趙璟之被他提醒,垂首一瞧自己血跡斑斑的衣袍淡淡道:“無妨!你回別院一趟,拿些上好的藥材過來,順便給本王帶些換洗的衣物!”
佑安領命,匆匆離去。
“沈姑娘,麻煩你吩咐下人打點熱水來……”他扭頭,對身后仍舊有些回不過神的沈沫霜低低道。
“哦,哦,好!”沈沫霜恍然,忙轉身走至走廊低聲吩咐。眼神卻一直停留在那個忙碌的白色身影上。
莫名的,胸口涌出一絲酸澀。
他來了,讓她無比欣喜,沒什么比這更讓她更為振奮的了。可是他此番前來還帶上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對她關懷備至,十分緊張,讓她滿腔希冀瞬間跌落谷底,心里隱隱升起一絲嫉妒和忿然。
見趙璟之一臉凝重的解開她的衣襟,極盡溫柔的為她擦拭著血污,沈沫霜強抑心內不平,溫聲道:“清洗污穢之事還是讓沫霜來吧,王爺尊貴之軀,豈能做這些粗活!何況男女有別……”
說罷捋起袖擺就要上前,未料被趙璟之一口回絕:“無妨!在本王眼里只有病人,沒有男女之分?!?
沈沫霜粉面一僵,心內萬分不甘卻又無計可施,訕訕笑道:“王爺說的是!是沫霜淺薄了……”
趙璟之眉峰低壓,神情說不出的嚴肅,輕擺了擺手便不再言,沈沫霜見狀只得無奈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