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纏綿,滴滴透心涼,絲絲入夢長。
是夜,城南“保濟(jì)堂”。
因連著下雨,今日前來問診的患者甚少。藥鋪老東家吳維慶見生意蕭條,便吩咐小伙計(jì)準(zhǔn)備打烊,自己則一臉疲乏的準(zhǔn)備回后院陪伴妻兒。
夜色暗沉,雨一直未停,橘紅的燈籠在屋檐下隨風(fēng)搖曳,映出點(diǎn)點(diǎn)光暈。
吳維慶拍拍左肩的雨水,剛顫巍巍的拐至廊角處,忽覺背后躥來一陣?yán)滹L(fēng),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正欲轉(zhuǎn)身,只覺腰際一麻,人已無法動彈。就在他大驚失色的瞬間,一柄滲透著絲絲寒氣的利器已橫至他頸上。
“別出聲,否則要了你的命!”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背后陰陰響起。“帶我去前院藥鋪!快!”
吳維慶面如土色,一條老命嚇得差點(diǎn)歸了西。他哆嗦著嘴唇哀求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有話好說……”
背后的人似是很不耐道:“少廢話,快帶我去前院!”言罷手中之物緊了緊,那冰冷的器皿貼在脖際,似千年寒鐵般,滲入他的骨血。
“好漢饒命!不、不知好漢深夜前來……所謂何事?是為求財(cái)還是求物?”吳維慶斜眼顫聲道。他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數(shù)年,閱人無數(shù),此番莫名被挾,心中懼怕之余,又十分不甘的想試探對方路數(shù)。
若為財(cái)物,反倒好說。就怕來者不善,自己有性命之憂,還禍及全家。
身后那人似是有些焦躁,不再有話,半拖著吳維慶發(fā)軟的身子,向前院掠去。
他腳步凌空,身形快似流星,吳維慶何時(shí)遇過這般正仗,嚇得緊閉雙目,口中喃喃低呼:“好漢饒命,好漢手下留情!”
穿過后花園,轉(zhuǎn)眼以至前院。望著黑漆漆的屋子,黑衣人驀地一松手,吳維慶畢竟上了年紀(jì),經(jīng)過一番折騰,早已嚇得腿腳發(fā)軟,一個趔趄跌至地上,急急低喘不已。
“進(jìn)去!”黑衣人冷冷低聲喝道。
吳維慶嚇得翻身爬起,心里暗暗叫苦,一張老臉欲哭無淚。忙摸索著打開了藥鋪后門。
黑衣人掏出火褶子,屋內(nèi)瞬間亮了起來。
“保濟(jì)堂”是臨安城頗有名氣的大藥鋪,裝潢高雅貴氣,也是藥材最為齊備的一家。因吳家世代為醫(yī),祖上又曾任過宮中御醫(yī),是以數(shù)年來祖業(yè)頗豐。
吳維慶心內(nèi)忐忑,恐懼莫名,卻又不知對方是何用意,一張老臉冷汗?jié)i漣。
偷偷打量那名要挾自己的黑衣人,只見他身形偏瘦,年紀(jì)約摸二十出頭,因頭戴帷帽,黑紗遮住了面容,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他草草打量了屋子一番后,身形一晃,吳維慶只覺眼前一花,他已掠至跟前。嚇得他連退數(shù)步,顫聲道:“好,好漢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黑衣人十分不耐的擒著他的胳膊,一個縱身,將他拎置于柜臺后。
未待吳維慶出聲,那明晃晃的匕首已悄然抵至他頸前低聲道:“說!哪些藥是用來下胎的?!”
“呃?”吳維慶愣住,一臉錯愕的望著黑衣人。他眼下不敢出聲,又怕惹惱了對方,整個身子抖成了篩子。
黑衣人有些惱怒,拽過吳維慶的衣襟,語氣森然的又重復(fù)了一遍。
吳維慶支起耳朵,總算聽清楚了。
他忙不迭的哈腰賠笑道:“好漢息怒,好漢息怒……只求好漢高抬貴手,饒我性命!小老兒立馬就辦,立馬就辦!”他壯著膽子說完一席話,已是全身汗涔涔的。偷瞄黑衣人的神情,像是緩和了些,不死方才那般兇神惡煞。
他瞄了瞄依舊緊住衣襟不松的手,小心翼翼的望著黑衣人笑道:“好漢你看這……”
黑衣人會意,手一松,吳維慶腿一軟,差點(diǎn)跌至地上。他緩緩爬起身,捧著油燈,踮腳拉開了藥屜。
“好你個吳維慶,竟是殘害生靈的幫兇!”忽然頭頂一句低喝傳來。聲音清澈渾厚,卻自帶一股凜然正氣。
吳維慶嚇得一個抖索,手一抖,掌中的藥材掉了一地。
慌張望至話音處,只見前方屋梁的橫柱上赫然坐著一個淺藍(lán)色衣袍的年輕人,他雙手環(huán)胸,似乎來了很久,目光如電,十分不滿地向他掃來,末了久久停留在他身邊的黑衣人身上。
屋子里居然還有一個人!這個認(rèn)知讓吳維慶面如菜色。他不知自己到底得罪了何妨神圣,只道今夜兇多吉少,一張老臉欲哭無淚。眼神絕望的望著兩人,大氣也不敢出。
黑衣人翻身越過木柜臺,一語不發(fā)的望著那位梁上君子,渾身透著絲絲寒氣。
只見屋梁上的年輕人挑挑眉,一個翻身,身形十分靈活的掠了下來,正面無表情的向他二人走來。
驀地,一陣疾風(fēng)掃過,油燈熄滅,屋子頓時(shí)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吳維慶只覺身子被重重一擊,頓感天旋地轉(zhuǎn)。就著窗外透過的慘淡月光,他依稀看到身邊的黑衣人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勢,奪過他手中尚未配齊藥包,然后身形一縱,破窗而去。而身后那位年輕人身形略頓后,也急急追了出去。
緊接著他便陷入了昏迷。
月色溶溶,小雨紛紛如錦如緞,從迷蒙的夜空斜斜灑落。整個臨安城顯得格外寂靜。
城南大街的屋頂上,赫然掠過兩道身影,如同夜色中的大鳥般一前一后,似追逐,似較勁,快似流星轉(zhuǎn)瞬即逝。
奔至三、四條街后,前方黑衣人步伐略顯吃力,速度漸漸緩了下來。望著身后窮追不舍的人影,已離他愈來愈近,心中暗急,忙摘下頭上那黑色帷帽,似一枚碩大的暗器般,夾雜著涼涼夜風(fēng)盤旋著,呼嘯著向淺藍(lán)身影急擲而去。
那淺藍(lán)人影不慌不忙,一個燕子抄水,單足已躍至帷帽之上,身形一縱,大掌一扣已將那竹笠置于手中,他趁黑衣人微愣的瞬間,身形陡然拔起,似一只鷂鷹般凌空向前方掠去。
幾個起落間,他已擋在黑衣人身前。
“你的功夫退步了。”他定定看著那張?jiān)谠孪律燥@蒼白的嬌顏,有些微喘一臉戒備的瞪著自己。
“你要逃去哪里?”他挑挑眉,一臉不快的質(zhì)問道。
“不用你管!”黑衣人語帶不耐,冷然道:“你讓開!”
淺藍(lán)人影紋絲不動,絲毫無懼對方的怒氣,依舊定定看著他。
“凌天霽,你讓開!”對峙了一會,黑衣人終于有些按耐不住,袖中滑落出兩把尺長的短劍,擺開一副力拼的架勢。
凌天霽雙手環(huán)胸,忽地笑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覺得,我會再放你走么?”
“你讓開!”黑衣人正是消失許久的青鸞,她皺眉嬌叱道。
“絕無可能!”凌天霽神色一正,表情說不出的認(rèn)真嚴(yán)肅。
青鸞不能脫身,心中焦躁。身子一個疾縱,輕盈利落的將短劍抵至他心口,急喝道:“你讓是不讓?”
凌天霽依舊保持著剛剛的姿勢,靜靜的看著她。
夜風(fēng)吹得他衣袂翻飛,一襲淺藍(lán)更為他平添幾分俊逸偉岸之氣。在月下,頗有幾分出塵的味道。
青鸞被他的反應(yīng)激怒了,銀牙暗咬,手中的力道重了幾分。劍刃鋒利,“嗤”的一聲,刺破衣襟的聲音清晰可聞。
淺入肉里的瞬間,一道殷紅的鮮血便蜿蜒流出。
青鸞一愣,望著他瞬間被浸染的血跡一片的胸口,呆呆道:“你……你為何不躲?”
凌天霽忽地彎唇一笑,笑得無聲卻滿足。
青鸞見他面帶笑意,忽然有種被戲弄的感覺。
她面色一沉,正欲發(fā)作,忽覺面前人影一晃,手腕已被他急急抓住,就在她正欲極力掙脫時(shí),凌天霽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際適時(shí)傳來:“跟我來!”
說罷大手一抄,攬過她纖細(xì)的腰肢,身形一翻,急急向下沉去。
青鸞不明所以,卻根本沒有任何反駁的機(jī)會,只能任由他帶著自己,向屋頂下方躍去。
這是城南一座廢棄的城樓,年久失修,有些殘舊,樓下的入口也被封死,后來新筑了炮樓,這里便鮮有人來。
望著街面上手持火把整齊走過的巡邏官兵,兩人均長舒了一口氣。
他溫?zé)岬拇笳埔琅f親昵的扣著她的腰際,這讓青鸞有些窘迫,如今這里已是安全,她不想與他有更多糾纏,便想立刻抽身。
熟料無論怎么掙脫,怎么使力,都無法逃離他的禁錮。他與她依舊保持著貼身的姿勢,曖昧而親密。
青鸞蹙眉,正欲發(fā)作,卻發(fā)現(xiàn)凌天霽并未看她,而是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她的小腹,久久不語。
“幾個月了?”半響,他語氣說不出的溫柔,小心翼翼道。
青鸞羞惱萬分,猛地掉頭不再理他。
“都要當(dāng)娘親的人了,火氣還這么大!”凌天霽難抑心內(nèi)激動,語氣說不出的寵溺。她小腹平平,看不出任何異樣,然而千真萬確的是,里面已有了他的血脈。
是他與她的。
只覺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涌而至,那里面有悸動、甜蜜和滿足,還有一種超越生死的力量。讓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有了更密不可分的情愫。
天性使然,幾乎是不加思索的,他左手輕輕探至她的小腹,他此刻很想觸摸一下他的孩兒。
“你做什么?!”青鸞猛然打掉他的大手,杏眼圓睜,嬌斥道。
“看看可有動了胎氣。”凌天霽嘴角含笑,回答的理所當(dāng)然。
“我不會留下的。”青鸞冷冷道。
凌天霽聞言神色一變,雙眼幾欲能噴出火來,擒住她嬌美的臉龐,難掩怒氣道:“不會留下?!方才一事我還未找你算賬!你居然還敢說不要我的孩兒?!”
“這是我的事,與你有何干系?”青鸞掙脫他的手心,轉(zhuǎn)身欲走。被凌天霽一個疾步攔了下來。
青鸞見他一
副誓不罷休的架勢,不由秀眉緊蹙滿面寒霜道:“凌天霽,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你未回答我?guī)讉€問題前,你休想離開!”凌天霽也惱了,沒見過這么狠心無情的女人,一口一個不要他的孩兒!她難道不知做娘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么?她難道不知這些日子以來尋她尋的有多辛苦?他今夜抱著碰運(yùn)氣的想法去了“保濟(jì)堂”,未料真的把她給守來了。
數(shù)日未見,她消瘦不少,哪有孕婦的樣子,看得他一陣心疼。誰知她竟是來找吳郎中開下胎藥的,這令他十分痛心。兩人久別無話也就罷了,見他一露面,她就一副避若蛇蝎的模樣,讓他不氣都難。
她依舊是那么不待見自己,無時(shí)無刻不想著逃離自己的身邊……
松掉緊扣不放的素腕,凌天霽有些受傷的垂下眼眸,心里的痛楚緩緩蔓延開來。
“你能不能回答我?guī)讉€問題?”凌天霽見她倏然轉(zhuǎn)身,似是要走,心里暗暗著急,本欲開口留她,未料口中說的卻是這句。話一出,他便后悔的差點(diǎn)咬舌自裁。
青鸞聞言停住了腳步,緩緩扭頭,靜靜看著他。
風(fēng)起,撩起她柔順的青絲輕輕飛舞,一襲黑衣并未影響她奪目的光華,反而襯得她肌膚賽雪,晶瑩剔透,在月下更添一絲神秘的美感。
良久,她眨了眨燦若辰星的美眸,冷冷道:“問吧!”
“你是何人?你的真實(shí)身份是什么?”凌天霽急急拋出一個他猜測許久的問題。
“早在太子府,你不是已察覺到了么?”青鸞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輕啟朱唇反問道。
“你果真是刺客?”凌天霽有些不甘,盡管她親口承認(rèn),可是他還是不想面對這個事實(shí)。
青鸞面無表情的睨了他一眼,不再答話。
“萬春閣、水月山莊的命案也是你干的?”凌天霽急急問道,如果可以,他寧愿相信這些不是真的。
“是又如何?”青鸞皺眉,猛然轉(zhuǎn)身,面上甚是不耐。
“你觸犯律法,視人命如草芥,可知是何后果?!”凌天霽見她語氣狂妄,并無認(rèn)罪跡象,心情比面色更加沉重。
“你口口聲聲大宋律法滿腔正義,請問捕頭大人,我殺的那些,哪個不是該殺之人?”青鸞杏目怒睜,不甘示弱的反譏道。
凌天霽一時(shí)語塞。她說的沒錯,韓侍郎、前朝內(nèi)侍總管龐玉廷,還有前幾月轟動全城的幾樁命案,遇害的主角均是朝廷命官,或是與之有千絲萬縷關(guān)聯(lián)的人。這些人均有一個共同特質(zhì),不是貪贓枉法,就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名聲很是不好。
“那些作惡之人,自有朝廷處置,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殺人!”凌天霽急急道。
“朝廷?你所謂的朝廷腐朽不堪暗無天日,奸佞橫行百姓怨聲載道,我奉命替天行道有何不可?”青鸞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他,厲聲道。
“奉命?你奉誰之命?你到底為誰做事?”凌天霽當(dāng)下最關(guān)心的便是這個。
“這是我的事,與你何干?!”青鸞秀眉一挑,語氣冷冽。
“你殺的均是與太子有關(guān)的人,莫非,莫非你是史相的人?”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確認(rèn)。然而今夜他勢必要當(dāng)面問個清楚。
“是又如何?不是如何?”青鸞不想與他再多糾纏,黑袍一掀,作勢要走。凌天霽心急如焚,身形一縱,急急擋在她的面前。
“你讓開!”青鸞面色不豫的怒喝道。
“映月,聽我的,跟我回衙門自首吧!”凌天霽嘆了一口氣,語帶懇切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滿城都是你的海捕令,你能逃到哪里去?我不想我們的孩兒從小就過逃亡的日子……”
未待他說完,青鸞突然仰首冷笑道:“凌天霽,你讓我回衙門自首?我是該夸你浩然正氣,還是夸你盡忠職守?!”
凌天霽也惱了,怒喝道:“我說的有何不對?還是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種貪生怕死的小人?你若被砍頭,我又豈會茍活于世?你若判罪入牢,我還當(dāng)這勞什子捕快,自會去陪你!”
見他胸口起伏難平,滿腔義憤,青鸞面色稍緩和了些,神色復(fù)雜的盯了他半響,才磨牙霍霍,低罵了句:“愚忠!”
她這一句音量較小,城樓處風(fēng)大,凌天霽沒有聽清。
他疾步上前,不待青鸞反應(yīng)過來,極為霸道的將她拉直眼前,滿腔怒火瞬間化為點(diǎn)滴柔情,他嘆了口氣,輕輕將她擁至懷中,如同失而復(fù)得的珍寶般喃喃道:“映月,別走!天大的事我們一起扛!別走,我不能失去你……”
青鸞急欲掙開,未料他將她攬得死緊,聽得他在耳際反反復(fù)復(fù)的說著這一句,心內(nèi)堅(jiān)若磐石的某一處轟然倒塌,一顆心漸漸柔軟了下來。
此時(shí)夜已深,雨聲漸歇,不知何處飄來一縷幽幽塤聲,滄桑中稍帶哀婉,如泣如訴,更令人愁腸百結(jié),滿腹心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