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將話說開以后,陸乘風更是一有時間便同黃蓉閑聊。黃蓉蒙他盛情以待,打定注意要幫他替父親求情。
陸乘風已經把原先的事情同兒子陸冠英說過,陸冠英身為晚輩,對黃蓉與郭靖二人伺候更是殷勤。三人年紀相差不大,一來二去,感情進展迅速,每日不是劃船游玩便是一起談論武功,倒也相處得十分愉快。
陸冠英原本身為這太湖水盜的頭子,自認武功不差,可是同郭黃二人切磋過兩次之后,才知道自己一點微末武功委實不放在人家眼中。他佩服二人武功高強,又仗著輩分比二人低,殷勤伺候之余更是時時請教。
這一日,三人帶著數名奴仆在湖邊蕩舟,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地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見是個留著花白胡子的老者,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地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地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更得加上一二百斤重量了。他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
好在三人見識過靈智舉著大水缸在湖面飛奔的景象,倒也不如何驚訝。三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想到:“這位老前輩又是誰?一身功力竟然也如此高明,雖然比不得靈智師傅輕松寫意,但也非同小可。”
黃蓉更是歪著頭想到:“難道高人都喜歡舉著水缸來證明自己武功高強么?”
等到那老者放下水缸,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老伯尊姓大名?”他見此人比自己父親年紀略長,便叫他“老伯”。郭黃二人亦拜倒,齊稱:“晚輩叩見老伯?!蹦抢险吆呛切Φ溃骸懊饬耍饬??!毕蜿懝谟⒌溃骸斑@里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陸冠英滿面堆歡,對著那老者道:“若蒙老伯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标懝谟⒋笙?,恭恭敬敬地請那老者先行。到得歸云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靈智望著端坐在椅子上的老者,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心道:“裘老兒啊裘老兒,老衲終于把你等來了?!彼粍勇暽?,站在一旁細細打量裘千丈。
裘千丈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地道:“陸莊主不必多禮?!标懬f主道:“敢問老伯高姓大名?!崩险叩溃骸袄戏蛐蒸?,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問可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丈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好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年在江湖上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幫主,本來雄霸川湘,后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喜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當真蓬蓽生輝,來來來,裘老前輩,容在下給您引見另外一位高人。”說罷,一指靈智道:“這位大師,乃是密宗宗主,大林寺住持靈智上人。”
原本神色還有些倨傲的裘千丈,瞳孔一縮,盯著靈智看了好一會兒,才哈哈笑道:“原來是靈智上人,老夫雖然久不在江湖當中走動,卻也聽過上人的威名?!?
靈智嘴角劃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度,笑道:“好說好說?!?
這時,陸冠英當下將裘千丈適才的舉動告訴陸乘風與靈智,靈智聽完,笑得更為燦爛了,笑著道:“巧了,前些日子老衲在路上撿了一只大鐵缸,誰知今日裘幫主也帶了一只過來,你說咱們是不是有緣分阿?”
裘千丈聞言,嘴角抽搐幾下,干笑兩聲道:“那可真是巧了。”他面上雖然笑著,心中卻大不平靜,咒罵道:“我道是哪個王八蛋偷了老夫一開始訂做的那口鐵缸,害得老夫又多忙活了好幾天不說,還平白損失了上百兩銀子。難怪老夫總覺得有人跟著,原來是你這個賊禿?!?
他眼珠一轉,對著陸乘風道:“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
陸乘風忙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濒们ж鹣蚋魅它c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后面。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胡子在練什么功夫。”陸乘風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他雖然沒見識過裘千仞的武功,但是知道當年華山論劍之時,五絕等人曾邀請過他參加,只因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的一流人物,縱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
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乘風坐在椅上,行動不得,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里是偷看得的?”就要命莊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
靈智漫不經心的道:“不打緊,有老衲在,想來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陸莊主,不如咱們也一起去瞧瞧如何?老衲總覺得這老頭有些而邪門?!?
陸乘風這才想起面前的靈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高手,當下將擔憂放下,命仆人抬起自己,跟在靈智身后。這時,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望。
四人在黃蓉弄出來的那個孔洞瞧去,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里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乘風是武學名家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不敢再瞧,一拉郭靖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乘風來到內堂。
靈智眼力驚人,在一旁瞧得分明,這老兒只怕早料到幾人會來偷看,想必心中得意得很罷?
黃蓉笑道:“這白胡子裝得老氣橫秋,其實我瞧年紀也不真大,他好玩得緊,肚子里生了柴燒火!”陸乘風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秉S蓉道:“難道他嘴里能噴出火來燒死人么?”這句話倒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乘風道:“玩魔術、變戲法,確有吞刀吐火那一套,但那只是騙人一粲,噴火不能傷人。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
靈智道:“不錯,武功倘若真的練到這個地步,飛花摘葉均可傷人。”
黃蓉知道靈智的武功,頗為好奇的道:“靈智師傅,那你老人家有沒有這么厲害?”
靈智微微一笑,并不答話,不過眼中透漏出的卻是滿滿的自信。
陸莊主見裘千丈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只待迎賓。
到得傍晚,歸云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連同靈智一起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后,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閑話。至于靈智,雖然也陪著說笑了幾句,不過倒有大部分的時間饒有興趣的盯著裘千丈。
酒過數巡,裘千丈眼珠一轉,對著陸乘風道:“陸老弟,你們歸云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么?”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丑?恩師所傳的功夫,晚輩愚魯,所學本來不多,再加晚輩殘廢已久,更早擱下了?!?
裘千丈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不等陸乘風答話,靈智笑瞇瞇的道:“老裘,老衲雖然久未下恒山,但是也聽過你老兄的大名,知道你鐵掌功夫以及輕功都是武林一絕,不若趁此機會讓咱們大家伙開開眼界可好?”
陸冠英,郭靖以及黃蓉三人見過他舉著水缸橫渡大江,頓時大感興趣,大聲叫好。
裘千丈眼皮跳動幾下,忙道:“老夫這點本事,怎么敢在上人面前賣弄?!闭f完,只管低頭吃菜,卻不接口。
靈智眉頭一皺,心念轉動,一計又生,對著陸冠英道:“少莊主,聽聞你拜在枯木大師門下??菽敬髱熞簧硗饧夜Ψ虿蝗?。恰巧老裘的鐵掌功夫也是由外及內,莫如你演示一下所學,也好讓老裘指點你幾招。”
陸冠英聞言大喜,心中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走到廳中,躬身道:“請老前輩與上人指點?!闭f完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
眾莊丁寒戰股栗,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后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
靈智見陸冠英一路簡簡單單的‘羅漢拳’打得虎虎生風,不禁微微點頭,心道:“根基倒也扎實。這枯木大師乃是仙霞派好手,那是少林派旁支,想來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了?!彼话l一言,只是瞧著裘千丈,看他如何點評。
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丈以及靈智一揖歸座。裘千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么?”裘千丈道:“也還罷了?!标懬f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濒们д傻溃骸傲罾傻娜ㄓ靡詮娚斫◇w,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惫敢埠蒙唤?,尋思:“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這套拳也算打得挺好了,怎么能說‘無用’?”
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么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地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盡皆失色。只有靈智一直盯著他,瞧得分明,見他那兩塊磚頭乃是直接從懷里掏出來的,不由的眉頭微皺,眼露疑惑之色。
靈智當真想不明白,這裘千丈明明見識武功不差,卻偏偏要裝神弄鬼,自毀聲名。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倘若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總須這般碎石成粉,拳腳打出去才有點用處?!标懝谟⒛稽c頭。
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么幾個而已?!秉S蓉問道:“是哪幾位?”裘千仞刻意望了靈智一眼,幽幽的道:“武林中自來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靈智眉頭皺得更深了,裘千丈這一番話,雖說是老生常談,但是武功不到一定的境界,是萬萬說不出來的。究竟這老家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還是一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人,還有待商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