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出宮了,趕在宮門闔上的最後一刻,逃離了這人心叵測的可怖之地。硃紅色的宮門重重關(guān)上,那厚重沉悶的聲音在殿宇高閣間衝撞、激盪、迴響,一直傳到稍顯靜謐的傾樂宮去。聲聲入耳,引我悵惘。
“主子,您的眼眶怎麼紅了?”侍立一旁的洛兒訝異地打量著我,驚愕失色。
“沒事兒,只是風(fēng)沙迷了眼睛,不太舒服。”方纔確實有細(xì)微的風(fēng)拂過面頰,可空氣卻是難得的乾淨(jìng),我不過是自找藉口罷了。
可如此牽強(qiáng)的理由,任是尋常人也會心生疑惑,更何況是這鬼靈精怪的洛兒。她眨了眨眼,柔聲道,“主子,要不出去散散心?這些日子您都不曾邁出傾樂宮半步,再這樣下去任誰都會憋出些毛病的。”
我撲哧一笑,機(jī)敏如洛兒,朱脣一啓便能惹我開懷。“好啊,就依了你,地點你來定。”
“好啊好啊,那我們就去……”洛兒頓了會兒,正在猶豫該去哪裡。這偌大的王宮,除了王爺、妃嬪的寢宮,其他地方是我尚未去過也沒有興致去的。
我閒來無聊,調(diào)侃道,“只要不去孤星殿,其他的你隨意挑。”
洛兒自然明白我是暗指守衛(wèi)孤星殿的侍衛(wèi)陳一洲,臉?biāo)⒌募t了半邊。俄而纔開口,害羞的紅暈仍未退去,“主子快別取笑我了,冷宮那種地方,尋常人誰願意去啊。要不……要不去醉霞園吧,前些日子我聽說園裡的菊花開了,正是品秋賞花的好時候。”
“好,好,都依你。”我莞爾笑了,食指微勾探到她的耳後,爲(wèi)她理了理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的鬢髮。對她,我有的是超越了主僕身份的憐愛。她是我剛?cè)雽④姼畷r便侍在身側(cè)的貼身丫鬟,十年相伴的情分,內(nèi)心深處她早已儼然成了我的親妹妹,只是未曾明說罷了。
醉霞園,是王宮中最爲(wèi)絢爛旖旎的一處所在。顧名思義,這園中的繁盛花事可令天邊的晚霞醉生夢死,其傾城之美可見一斑。此時正值晚秋,其他的花多已凋謝衰敗,唯有菊花正是旺時。各色的菊花先後綻放,爭奇鬥豔,好不熱鬧。
畢竟是王宮,栽培在園中的菊花大多
都是名貴品種。有狀似芍藥的“綠牡丹”,花色碧綠如玉,晶瑩欲滴,日光一曬,便變作綠中帶黃,光彩奪目;還有英姿瀟灑的“十丈垂簾”,風(fēng)捲香絲,纖韻妙曼,嫋嫋一簾雪影,驚醒深秋幽夢;淺黃色的“西湖柳月”,花心微露,花色明快如皓月臨水;名字甚有氣勢的“鳳凰振羽”, 鉤環(huán)管瓣,可惜已過了初期的絢麗璀璨,如今花瓣已趨向棕黃,少有人欣賞。
花進(jìn)了這王宮,便有了宮中人的品性,也學(xué)會了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只爲(wèi)博得賞花人的青睞。而這“鳳凰振羽”,便是不幸敗在了這場無聲的戰(zhàn)爭中。
能叫出名的還有“玉翠龍爪”、“一枝濃豔”、“玉堂金馬”、“芳溪秋雨”、“太真含笑”,剩餘的或是樸質(zhì)無華,或是奇形怪狀辨不出品種。而我最愛的當(dāng)屬那深紫色的“墨荷”,凝重仍顯活潑,華麗不失嬌媚,禁不住頷首沉吟,“不爭春色不爭芳, 不媚時歡作紫黃。朵朵如拳深墨色, 秋風(fēng)舞罷鬥寒霜。”
“主子,”不知何時,洛兒手裡捧著一盞茶端來,畢恭畢敬地說,“喝口茶吧,天乾物燥,小心上火。”
我一時恍惚,端詳她許久,總覺得她似乎變了一個人,或者說,她變作了另一個人—紫煙。何時起,洛兒也學(xué)會了像紫煙那般的體貼,處處周到,只是她還欠些規(guī)矩。
我欣然一笑,接過茶碗輕抿了幾口,茶色翠綠,味醇鮮爽,是正宗的廬山雲(yún)霧茶。許久沒有像此刻這樣放下一切戒備,靜下心來品茶賞花了。或許,是因爲(wèi)平常爲(wèi)我端來茶水的都是紫煙,那個丫頭,呵,我著實不敢掉以輕心。
忽然,遠(yuǎn)處的亭子裡傳來一陣陣嬉鬧聲,巧笑嫣然,應(yīng)是女子的聲音。我心下好奇,放下茶碗尋了過去,但見幽草繁花掩映處站著幾個小宮女,正圍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妙齡女子打著轉(zhuǎn)兒。中間的那位女子一身淡綠色曳地長裙,纖腰不盈一握。雙眼用絲巾矇住,但我猜想,那帕下的眼睛必然是秋波盈盈。她兩臂向前伸著,費勁地追逐著四周的宮女。看這架勢,她們想必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看那女子輕衫拂地,直讓我擔(dān)心她會不留神被自
己的裙襬絆倒。周圍的宮女紛紛拍手嬉笑著,此起彼伏,影響了她的判斷力,跌跌撞撞地左撲右閃,半天都捉不到一個。
不成想,她突然向我所處的方向奔來,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已被她一把揪住。那幾個宮女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她則是興奮得扯下罩在眼上許久的絲巾,那副本來激動難耐的表情剛一觸及我的臉,頓作大驚之色。她亦是呆呆地愣著,眼神中還閃過一絲逃避。須臾,她倉皇屈身行禮,“妹妹無心之失,驚了姐姐,還請恕罪。”
“你是……”我遲疑,聽她喊我姐姐,莫非她是王爺新納的妃嬪,我不曾見過?還是失了寵的棄妃,我才無緣得見?她身後的宮女中有一個最先反應(yīng)過來,躬身回話,“回舞妃娘娘,我家主子是新冊封的環(huán)嬪。”
“哦?環(huán)嬪?”我略一沉吟,王爺還真是喜新厭舊吶,身邊剛?cè)绷藗€玉嬪,便又馬不停蹄地添了個環(huán)嬪。他身邊的女人,難道還不夠多麼?
那宮女的下一句,更令我著實吃了一驚,“舞妃娘娘,我家主子居於念雲(yún)宮,哦不不,如今應(yīng)是倩伊宮了。您若是得閒,可到……”
“月靈,快住口,主子面前哪有你一個小宮女多嘴的份?”環(huán)嬪醒悟過來的第一句,竟是責(zé)罰她這個多嘴多舌的下人。
“無妨,無妨的。”我嘴上說得淡然,心中卻滿是疑慮。早已聽說玉嬪失寵後念雲(yún)宮的牌匾便被摘了下來,卻不知這麼快動作就更名爲(wèi)倩伊宮,住進(jìn)去的嬪妃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環(huán)嬪,真是無巧不成書。不僅如此,凝視著環(huán)嬪的這張臉,我竟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她這個人,或者……
環(huán)嬪似乎不願與我多攀談,只道了句,“不擾姐姐雅興,妹妹先行離去了。”便轉(zhuǎn)身帶著一衆(zhòng)宮女消失在了百花深處。
環(huán)嬪,倩伊宮,我反覆念著這兩個詞,疑惑更深。洛兒忍不住提醒,“主子,您是不是覺得那個環(huán)嬪看著很眼熟?”
我啞然,“怎麼,莫非你知道她是誰?”
“主子怎麼忘了,她原本就是宮中的人啊。”
“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