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來,洛兒總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樣子,做差時毛手毛腳,似有煩事橫亙在心頭,不得安寧。
我正坐在悵晚亭中的石凳上品著香茗,微風習習,甚是清爽。見她一臉愁容,禁不住調侃道,“怎么,是誰有如此大能耐,竟讓我家洛兒牽腸掛肚、魂不守舍的?”
我本以為她是和那個叫陳一洲的侍衛吵嘴亦或是鬧翻了,這才悶悶不樂。心中正暗自慶幸,也許她會因此痛斬情絲專心為我做事,不成想她竟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唉,還不是因為那個討厭的廚子!”
“什么?廚子?”我心下疑惑,有些意料之外。
洛兒又是一嘆,“唉,就是主子跟太后娘娘提起的那個名廚嘛,洛兒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上哪兒去尋他來做那道什么……什么金玉如意吶!”頓了頓,她又小聲嘟囔起來,“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逞那一時的口舌之快,夸下海口許諾為太后娘娘獻菜了。唉,都怪我這張臭嘴,該打,該打。”她說著,就伸手探到唇側作勢要摑,卻遲遲心疼得下不了手。那模樣,著實滑稽可笑。
我撲哧笑出了聲,移開她的手臂,調笑道,“呦,我當是什么讓你一連三個‘唉’得叫苦不迭,原來是為了這檔子事。傻丫頭,你當日既是隨意一說,太后娘娘也是隨意一聽。玩笑罷了,她老人家怎會和你一個小宮女一般計較?”
“當真?”洛兒聽我一言,雙眸中霎時放出光來,激動得一把拽住我的小臂。我手中的茶盞因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上,碎成幾塊參差不齊的瓷片。茶漬亦四散開來,在地面上如水墨丹青般揮毫而就一幅山水畫,只是不得章法,全無意境。
我有些慍怒地盯著她,她亦自知魯莽,連忙松開手,笑嘻嘻地說,“主子莫怪,奴婢這就去給您重新沏一杯茶來。”話音未落,便一溜煙小跑消失得沒了蹤影。
這丫頭,還真是率真的可愛。雖然弄得滿地狼藉,我竟不忍心責怪她半分。若這事擱到其他宮女身上,呵,怕是責罰的輕重與否就要隨我的心情而定了。
又起了一陣風,夾雜著晚秋時的絲絲涼意,蕭瑟枯敗的氣息也一道傳來。園中百花雖美,此時卻也凋落了大半,七零八落的,好不頹靡。枝椏上徒留幾朵菊花,還堅挺著不肯枯萎。這晚香的傲霜脫俗,實在令人不得不心生敬仰。
想來這些菊花還是墨玉在時堅持要種下的,記得她說,“若把菊花以秋日的瑪瑙作比,娘娘便是王宮的寶鉆,璀璨奪目高貴雅致,實是缺一不可的。”她還真是
個嘴甜心細的妙人,只是不知這丫頭在宮外的日子過得可好……
“閑時挈鎬東籬外,為賞秋顏下玉階。揮臂掀泥和汗入,植根移莖灌泉來。花苞露滴盈盈綴,粉蝶香沾脈脈徊。更待秋來初蕊綻,幽香不負濕汗衫。”忽然傳來女子吟詩的聲音,宛轉悠揚,朗朗上口,似隔了裊裊煙云般朦朧幽魅。我環視四面,這才發現十幾步遠處有一個宮人打扮的女子,正躬身蹲立侍弄著花圃。方才吟誦的那首詩,想必正是出自她的口。想不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女也能有這般才情,雖比不得那些文壇學士,卻也清新淡雅,自有風味。
我饒有興趣地沖著那宮女的側影問道,“是誰人在吟詩?”
她倏地抬起頭,轉身看我,只一眼便又把頭低了下去。踏著碎步走近我,怯怯地說,“主子恕罪,剛才是奴婢一時興起,吟了不成調子的幾句,擾了您的雅興。奴婢……奴婢甘受責罰。”
這聲音聽來耳熟,我努力探尋著她的面容,可惜她頭垂得太低,似乎有意回避我的視線。“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你的臉。”
她先是一愣,猶豫了一陣便不得已緩緩抬起了頭。烏黑的秀發下,那副自然天成的嬌美臉龐我怎會不識。“紫煙……怎么是你?”
她忽閃著明眸,纖長的睫羽微微顫抖,低聲道,“主子,自從墨玉走了,這侍弄花圃的活兒便落在奴婢身上。她昔日待奴婢情同姐妹,這些花皆是她所愛之物,奴婢理應悉心照料的。”
情同姐妹?我玩味得琢磨著她的話,唏噓不已。若真如她所言那般情比金蘭,當初我命她陷害墨玉時為何她猶豫一陣便答應了?抑或是,她此番話意在諷刺我毀了她們的姐妹情深?呵,我啞然失笑,苦澀侵襲。
“紫煙,”我盡量將聲音放得柔和,“那時是本宮的私心太重,這才逼你栽贓墨玉,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怨不得你。”
她訝然地凝視著我的眼,聲音有些顫抖,“主子切莫這么想,宮中風云詭詐人人自危已是常事,主子也只不過是先人一步以求自保罷了。若奴婢當時能編套婉轉一些的說辭,也許墨玉、漪人便不用受那么多的責罰。況且……況且對主子您下毒手的本就是奴婢啊。”
“夠了,不必再說下去了。”我及時地止住了她,并不是因為怕旁人聽了去,只是我不想聽她親口承認她才是奸細。可事實上,她的身份我心中早已了然。
“主子難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誰在您的飲食中下藥,這才導致您一連昏迷數日不醒的?”她愈發驚訝,聲音提高了些。
我苦笑幾聲,淡然道,“若你不愿說,我便不問。不論你坦承實情與否,我都當你是自己人。”
“主子……”她的聲音有些沙啞,瞳孔中有淚光在熒熒閃爍,“這些時日宮里沒有一人愿與奴婢搭話,奴婢也自知有錯在先,并不怪他們。要怪,也只能怪奴婢自己。最初若不是受玉嬪娘娘脅迫而委曲求全,也就不致造成今日這種局面……”她頓了頓,抿了抿唇又道,“主子或許有所不知,自打您入了宮,奴婢便被玉嬪娘娘安插到傾樂宮來,起先她只說讓奴婢做眼線,監視您的一舉一動。若有異樣,隨時去報。可幾日后……”她的神色漸漸恍惚,似是在努力回憶著數月前的情景,“一日,她忽然傳奴婢去念云宮,把一包粉末狀的東西交給奴婢,起初我并不知曉那是何物,她也并不言明,只說對人并無大害,要奴婢下到您的飲食中便算是完成了任務,奴婢的族人也可周全無事。奴婢不敢違抗,只得偷偷地在您的茶水中做了手腳。可是……可是奴婢也不是傻瓜,私下尋了御醫所的小太監來辨識那粉末,竟然……竟然是種叫番木鱉的慢性毒物,人初服時會覺得頭暈目眩,呼吸急促,若是長時間服用,便可能出現驚厥甚至窒息而亡。奴婢雖只是弱質女流,卻也懂得飲水思源感恩圖報的道理。主子待奴婢不薄,從未像玉嬪那樣動輒拳打腳踢惡語相向。這樣善良的主子,若是就這么莫名慘死,任是誰都會一輩子良心難安的。所以……”
“所以你就忤逆了玉嬪的旨意,私自將番木鱉換下,為了本宮連族人的性命也不顧了?”我沉聲問道,心頭卻是一陣陣的悸動。想起當初我用赤丹茶花試毒,竟毫無反應,那時便已猜度毒物也許已被人替換掉了。
她沉默,半晌無語。簌簌的眼淚滾落,沾濕了衣襟,耳鬢的發亦被淚水打濕,貼附在頰上,楚楚可憐。
“罷了,既然你有心護我,也不枉我們主仆一場的情分。今日的話你且當沒說與任何人,我也權當未曾聽到過,這件事就讓它這么無波無瀾地過去吧。今后,你也不必時時掛懷此事,該怎么做一個好婢子你應當比我更清楚。下去吧。”
“是,謝主子恩德。”她拭了拭眼角的淚水,躬身退去。
“主子。”身后忽地僵硬的一句,我驚出一身冷汗,回身看去,竟是……
“洛……洛兒,你怎么在這兒?方才我與紫煙的談話,你……你……”
她依舊是冷冷的面孔,不發一言。那張一向俏麗活潑的臉龐,此刻看來,竟覺陰森邪魅。
不,是我心中有鬼作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