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新城總督衙門大街東頭,坐北朝南一處氣勢恢宏的建筑,光是門前照壁,便有五丈多長三丈多高,威武雄渾的石獅子雄踞左右,門口豎著一塊木牌,上邊寫的是“總督兩廣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黑字金邊,向世人昭示著此處的無上權威。
正是前晌,門前寬敞的大街上,停了無數頂轎子,門房里,許多水晶頂子藍頂子的官員們擠在里邊,嗑瓜子的,嘮閑嗑的,有的面色悠閑,有的滿臉不耐——楊廷璋去任,二等忠信伯李世堯接任總督以來,一改前任拖沓作風,每隔五日都要召集官員議事,今日恰逢其時了。
只是以往每次這一天,李世堯都會早早的在簽押房候著大家,任何大事都會推到一旁,今日不知為何,大家伙早就到了總督署,卻被告知“制臺大人正在接見重要客人,諸位大人們稍待”,讓這些個大老爺們百思不得其解,紛紛猜測這位制臺大人接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開頭的時候大家都還忍著,眼瞅著日上三竿,里邊仍舊不見動靜,便有那性子急的吵嚷了起來,一呼百應,便是那老成持重之人,等了半天,此刻也樂得有人出頭,抱臂上觀,并不出面勸阻,門房內一時吵嚷成一團。
這些人都是守牧一方的老爺,戈什哈們也不愿意得罪,只是一個勁兒的勸說,實在不成,連李世堯的首席錢師爺都聞訊趕了過來。
一名頭戴藍頂子的微胖官員沖錢師爺拱拱手:“我說老錢啊,咱們制臺大人到底是會見何方神圣呢?這眼瞅著都快正午了,把咱們晾在這里傻老婆等漢子似的算啥事啊?”
這人長的面善,補服上繡的卻是禽獸,錢師爺與其相熟,呸了一聲:“你知道個屁,虧你娘的也當了這么多年官兒,不知道‘禍從口出’這四個字兒么?”瞪他一眼,見大家仍舊支愣著耳朵,個個一副好奇的樣子,不禁好笑,壓低聲音說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實話跟大家說了吧,制臺大人接見的不是別人,乃是那和福商行的掌柜南宮子墨先生……這位南宮子墨,大家恐怕不陌生吧?富察和珅府的奴才,別看不是官身兒,滿大清的隨便數,九大總督衙門,任人家去哪里,都得被奉為上賓……諸位不服氣,找和大人理論去啊!”
原來如此!
聽到“南宮子墨”這個名字,眾人頓時消停下來,老老實實的坐回本位,再無脾氣。沒辦法,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誰讓人家跟了個好主子呢。別看和珅官職算不得最高,各方勢力前卻都能說的上話,軍機處五個席位,起碼三個人都站在他的身后,最重要的是,乾隆信重,所以,在如今的大清上下,除非迫不得已,沒一個人愿意得罪和珅,連帶的南宮子墨這樣的奴才也水漲船高,就算李世堯,都得另眼相看。
錢師爺見大家終于老實下來,暗暗一笑,悄悄退出,往簽押房走去,剛走到半路,就見李世堯跟南宮子墨一前一后的走了過來,連忙迎上前笑道:“子墨先生這就要走么?聽人說過些日子您要開個什么公司,老夫斗膽討個人情,到時候可得招呼一聲!”
子墨穿著一身天青色單袍,兩撇小胡子蓋在嘴唇上,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一縷自信的微笑常掛,即使站在封疆大吏李世堯旁邊,也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樣子,毫無局促之感,比之以前,不知成熟了多少。他微微一笑,“錢師爺太過抬舉子墨了,沒有誰的請?zhí)驳糜心X老夫子的請?zhí)铮綍r候錢老夫子別裝作忘了不去我就知足嘍!”
逢場作戲而已,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并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錢師爺讓到一邊,跟在李世堯的身后將南宮子墨送出門外,站在轎子前,南宮子墨沖二人拱拱手,“制臺大人,前兒說的事就拜托您了,晚生告辭,前老夫子,告辭!”
“包在本官身上,先生放心就是……和大人聽說在暹羅,消息也不暢通,孤身在外的,想來真是讓人揪心,若有消息,還請先生替本官帶個好兒,慢走!”
南宮子墨再次沖李世堯與錢師爺拱手,躬身上了轎子,逶迤向西而行。李世堯目送著轎子走遠,這才轉身進了衙門洞,將一眾探頭探腦的官員們迎了進去,自去簽押房議論公事不提。
出了總督署衙門大街往右一拐,便是廣州有名的煙花柳巷之地,百花樓便坐落在這條街最好的位置。下了轎子,早有人入內通稟,百花樓的樓主嵐希驚喜的迎了出來。
“呆子,發(fā)什么怔呢,有多久沒來了?”
子墨本來站在大廳一角,猛聽到身后嵐希的聲音,急忙回頭,一把抓住嵐希的胳膊,展顏一笑:“怎么下樓來了,前幾日不是中暑了么?天兒這么熱,好好歇著就是……我讓人送來的金雞納霜吃了么,這幾日實在是太忙,大不列顛的來人,還有主子的親筆信,宋三也來了,總之各種事都湊到了一塊兒,直到今天才抽出點工夫……過幾日,我大概要去暹羅一趟,有些事,得當面向主子回稟……”
嵐希比以前胖了些,綾羅綢緞,云鬢高攀,步搖晃顫,愈發(fā)的容光煥發(fā),渾身上下透著貴氣,說句脫胎換骨都不為過。和珅很少插手百花樓事宜,卻將廣州百花樓樓主的位置給了嵐希。嵐希也不負重托,將百花樓打理的井井有條,同時還將打探夷人消息的重任經營的有聲有色,與子墨一起,同為和珅最倚重之人。
當然,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同在一城,兩人卻都俗務纏身,很少有機會見面,現在一聽子墨說要去暹羅,嵐希臉色頓時一黯,頗有些不舍。不過她知道子墨的心思,自不會拖他后腿,“你自去你的,我這邊盡自放心……咱們的一切都是主子給的,如今主子正是用人之時,咱們斷不能讓主子失望才是!”
說著話二人已經上樓,南宮子墨突然駐足不前,嵐希正要相問,便聽絲竹之聲響起,一個柔媚的女聲如泣如訴唱道:“想人生最苦離別,雁杳魚沉,信斷音絕.嬌模樣其實丟抹,好時光誰曾受用,窮家活逐日繃曳.才過了一百五日上墳的日月,早來到二十四夜祭灶的時節(jié).篤篤寞寞終歲巴結,孤孤另另徹夜咨嗟.歡歡喜喜盼的他回來,凄凄涼涼老了人也……”
“唉,”子墨癡癡的聽了半晌,突然一嘆,轉身環(huán)住嵐希的腰,“就只是委屈你們娘兒倆了……招弟呢?怎么沒看到她?”
曲子癡怨哀婉,嵐希也有些神傷,被子墨一抱,卻委屈盡去,輕笑一聲,白他一眼說道:“還沒進屋呢,也不怕被人看了去,”話雖如此,只不肯推開子墨,微笑著說道:“招弟被我送去京城了,夫人來了信兒,說孩子大了,得請個先生,正好引娣也沒人做伴兒,想讓招弟過去……這邊兒太熱,招弟老是鬧毛病,去了京城也好。到底是奴才,守著咱們,寵的像小姐似的,她歲數漸長,確實該回去學學做奴才的規(guī)矩。”
“你想的周到……”子墨點點頭,擁著嵐希進了房間,也不落座,直往床榻而去。嵐希知道子墨心思,也自渾身發(fā)熱,并不推脫,反而加快腳步,不等他反應,便將他推倒在床上,合身往上一壓,“冤家,這幾日想我了嗎?老也不來,不會是被別的女人勾了魂兒去吧?”
“想,想死我了,做夢都想!”
“不信,我得檢查檢查……”
“唔……”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好一番盤腸大戰(zhàn),良久,嵐希才喘息著爬倒在子墨的身上,美目輕閉,渾身酥軟,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真好……今天我不走了,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得好好的喂飽了你……”子墨壞笑著說道。嵐希睜眼白他一下,“說的比唱的好聽……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有個叫愛麗絲的對吧?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別解釋,我不想聽你的解釋,我明白,我這殘花敗柳之身拴不住你,我也不想拴你,只希望你節(jié)制著些……我可聽說了,夷人女子在這事兒上厲害的緊,所謂欲壑難填,別……”
子墨的手捂住了嵐希的嘴,后邊的話便無法說下去。
“愛麗絲不過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罷了,我還真的看不到眼里……你別多想,我愛的是你的人,跟其它的都沒關系,這一次等主子從暹羅回來,我就讓主子給咱倆證婚,風風光光把你娶進門。”
“可……”嵐希心里感動,卻不想表現出來,“娶不娶隨你,誰稀罕做你的夫人似的……”
“齊媽媽,齊媽媽……”門外突然傳來嵐希貼身丫鬟的聲音,聽著有些焦急。嵐希與子墨一怔,連忙穿衣起床,“進來吧,門沒閂!”
丫鬟推門而入,聞著室內淡淡的淫靡味道,面色不禁羞紅,只是惦記著事情,不能躲避,硬著頭皮進了內室,也不抬頭,匆忙說道:“賽雪兒仙子從南掌發(fā)來了飛鴿傳書,女婢不敢耽擱……”
“拿來我看!”嵐希身子微震,匆忙說道。
丫鬟連忙將手里的一個小竹筒遞給嵐希。嵐希小心的打開竹筒,抽出一張卷著的紙條,子墨也湊過腦袋去看,便見上邊只有幾個字:“少主有難,我去暹羅,速將此信通知居士!”
二人對視一眼,大吃一驚,唬的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