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特是天生的戰斗機器。
如果說騎士是忠誠的象征,那么亞伯特就是騎士中勝利的象征。他所參加的戰役沒有失敗的,他所守護的國家是不可攻擊的。他為國而戰,為王而戰,為榮譽而戰。在他十五歲時,就已經通過嚴格的考驗成為了一名正式的騎士。
他用了八年的時間完成了別人十四年要完成的事。
當他穿著紅袍,接受國王的冊封時,他明白自己一生都無法再擺脫戰斗。
身上的甲胄很重,壓的人透不過氣來。
他喜歡戰斗的快感,卻厭惡死亡,厭惡那些瀕死的眼神,那會令他覺得自己像個死神。
八十二歲,他壽終正寢。
紅衣主教在他耳邊念著曾經的誓言,新國王賜予了他華麗的墓穴。
穿了一生的甲胄終于脫下,他忽然覺得身體很輕,心也變得很輕。他不相信靈魂這一說,但仍舊覺得身體飄了起來。他能看見自己蒼老灰白的臉,能看到兄弟們在他身側哭泣,也能看到——衰老的那個人靜靜的握著自己的手。
那個人沒有哭,卻是迥然以往的的沉默。
那個人的頭發已經變得全白,額角光禿禿的,雖然老了,但他卻一直很精神。可這一天,那個人的眼睛失去了色彩,變得虛無空洞。那個人握著自己的手,唇角的笑容卻是安詳的。好像他還沒有死,好像他們還在一起。
“亞伯特,你睡得可真香。”
“聽到了么?戰爭開始了,遠征隊在等你。”
“亞伯特……遠征隊在等你。”
“亞伯特……兄弟們在等你。”
“亞伯特……我在等你,老喬恩在等你。”
干枯如如樹皮的兩只手交握。
不是纏綿的十指相扣,是很男人的握拳,一如幾十年前他們一起出征時的手勢。
“哈哈,必勝!”
年輕時的喬恩硬拉起他的手,做出握拳的姿勢。
亞伯特一貫的沉默,卻在不經意間回握了他的手。那一瞬間,似乎有什么事發生了。
他和喬恩一起成為騎士,喬恩比他要年長些。
依舊是這個紅衣主教,那時他還年輕。在耶穌下,他端著厚厚的圣經,讓眼前數個意氣風發的騎士許下了誓言——
我將勇敢地面對強敵。
我將毫無保留地對抗罪人。
我將為不能戰斗者而戰。
我將幫助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
我將不傷害婦孺。
我將幫助我的騎士兄弟。
我將忠實地對待朋友。
我將真誠地對待愛情。
為了誓言,他戰斗了一生。
為了誓言,他決定真誠的對待愛情,于是他拒絕了與公主的婚事。
他以騎士的身份許下誓言,且為之奮斗了一生。可他卻不能對喬恩許下任何誓言,他什么都沒說過,喬恩也什么都沒有要求過,兩個人并肩戰斗,卻未曾許諾給對方什么。
直到這一刻,這個他以解脫的姿態面對死亡的時候。
他卻聽到了——他聽到了,這一生從未聽別人說過的話。
“亞伯特,我愛你。”
老喬恩將亞伯特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
亞伯特覺得手心一熱,喉嚨突然梗塞的難受。手指微微蜷起,他感受不到了,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現在衰老粗糙的臉——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那些曾經熟悉的臉,曾經刻苦銘心想要記住的臉都漸漸的遠去。
亞伯特來到了天堂,神以戰神身份作為交換,換取他永生永世的忠誠。他本不想答應,因為沒有喬恩的戰爭毫無意義,可就在拒絕的話脫口而出時,他看到了一個人——金色的翅膀,金色的發,金色的瞳。
他擁有最俊美的臉,最和煦的笑容。
只是和煦如春風的笑容中,卻有些張揚的味道。那種驕傲,那種矜貴,那種掩藏在微笑下的高貴,簡直和年輕時的喬恩一摸一樣!
即使臉長得完全不一樣,但亞伯特為了他與喬恩如出一轍的笑容,決定留下,用自己永生永世的忠誠換取對他默默的注視。每次出征前,亞伯特都會想盡一切辦法看他一眼。
他如眾星捧月一般被呵護著。
穿著甲胄的亞伯特遠遠的看著他,握緊了手中的騎搶。
“喬恩,出征了。”
看著他的身影,亞伯特總會這么說。
他看了他三百年,才知道,他叫馬修,未來最優秀的熾天使。
諸神之戰馬上要開始,亞伯特在神面前許諾要全勝而歸,可就在這一天,馬修墮落了,他成了墮天使,被人以懦弱之罪送到了地獄。墮落之前,亞伯特去見了他一面。
他的發變成黑色,翅膀變成六翅黑翼。
除了那雙金色的眸子之外,他沒有一點之前的樣子。眼神、氣質、微笑全部都變了。他不再驕傲,不再高貴,金色的眸子里一片虛無,就像他死前,喬恩的神色一樣。
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樣的空洞。
這時的馬修就好像一個空殼,什么都沒有了。
他失去了天使的位置,失去了所有的呵護。
而亞伯特,則失去了戰斗的理由。
生前他為了國家而戰,而現在他要為自己而戰。所以,在戰爭開始之前,他離開了。在神懲罰他之前,他來到地獄,來到艾利蘭斯,找到了惡靈之中最為顯眼的馬修。
他顯得那么孤獨,那么冷漠,那么——懦弱。
亞伯特的胸口憋悶的難受,他多想沖過去將他沉睡的靈魂叫醒。他知道,神封印了他體內的能量,封印了他身體里最為張狂的靈魂,神將他體內的懦弱無限的放大,讓他被自己的懦弱所折磨。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挑釁。
他要看到馬修生氣,就像喬恩一樣,橫眉豎眼的揪著他的領子質問,他要看到喬恩沖動的樣子,想看到他因為太沖動又變得懊惱的表情。他想看,想看到發瘋——可馬修不是喬恩。
除了笑容以外,他們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之前濃濃的眷戀變成了厭惡。亞伯特恨馬修不是喬恩,恨馬修的懦弱,恨他為什么不愿意再那樣笑一次?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就夠了。
他恨馬修,恨的好想撕裂他的懦弱。
可即使討厭他,亞伯特還是在一直幫著他。
那天,他看到了艾利蘭斯的侵入者,那個黑影一閃而過,他想都不想都跟了過去,接過卻聽到了艾美爾與那個黑衣人的對話——恢復天使的身份么?那樣,他會不會再微笑,會不會再那樣笑一次?
當然,艾美爾沖進了他的房間,并且在他床邊設置了結界,讓同房的幾個人看不到。她想要借他的騎搶。亞伯特的腦子突然一熱,眼前一片混沌,當他再度清醒時,艾美爾已經死在了自己面前。
“當啷”
手中的騎搶掉到地上。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認為是自己殺了艾美爾。
他驚訝于自己的殘忍。
而另一面令他驚訝的是,馬修的變化。
他學會了憤怒,學會了反抗——
“我沒有發瘋。”
馬修笑容溫和的看著他,“我只是單純的想殺掉你。”
“為什么?”
馬修冷笑著反問:“你每次殺完人之后,都要表現的這樣無辜么?”
馬修打了他。
憤怒的一拳,將他的唇角打裂。憤怒令他像一頭暴躁的獅子,即使極力隱忍,也掩飾不住他從眼睛中呈現的熊熊火焰,一如年輕時的喬恩。那一瞬,他以為喬恩回來了!可是狂喜過后,他突然覺得心驚。
明明看到了喬恩,為什么還會心痛呢?
為什么,在聽到他的質問后,會這樣心痛。
原來,那樣的沖動,那樣的微笑,都不是給他的,而是為了那個女人。
亞伯特嫉妒,發瘋般的嫉妒,他不知道是因為馬修,還是因為喬恩。
肯定是為了喬恩,是的。
亞伯特這樣告訴自己,他是因為喬恩才失去了理智。殺了艾美爾后,他自己也昏了過去,第二天,就發現艾美爾的尸體被訂在了壁畫上。按照黑衣人的說法,他也應該死的,可他不想,他想要活著再看到喬恩的微笑。
于是他再次被黑衣人利用。
“我想你已經猜出了我的身份。”
揭下黑色的披風帽子,艾倫纖細美麗如雛菊的臉露出來。寶石灰的眸子仿若百花筒,映出無數個人影。艾倫揚了揚蜜色的唇,以往膽小的樣子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由內而發的內高貴氣質。
“你究竟要做什么?”
“幫馬修恢復天使的身份啊!”艾倫眨眨眼,有俏皮的神色,“我喜歡他,我要給他最高貴的身份與我相配。而你,用不著問太多。若是不愿配合,我也自有辦法,你沒有拒絕的能力。”
他打了一記響指。
亞伯特沒感覺有什么不對:“你對我做了什么?”
艾倫笑瞇瞇的:“沒什么,只是你不能說實話了而已。”
等到他再進房間時,便看到了馬修質問艾倫的場景。
這一次,他似乎更加憤怒,連同著艾美爾那次一起發泄了出來。他揪著自己的領口,字字鏗鏘的質問,亞伯特突然很想發笑——笑自己的悲哀!他被艾倫施法不能說實話,可即使不施法,他不會說出實情。
心中冰冷的感覺令他說出了那樣的話。
“好,是我做的。”
亞伯特的臉像是覆了一層冰:“是我殺了艾美爾。”眼眸一顫,他轉而看向艾倫:“是我□□了你的半人魚,這樣你滿意了么?”他站起來,低眸看著手背上的血絲,“可你知道了又怎樣,你殺不了我,永遠都殺不了我。”
最后看了眼艾倫,他離開了房間。
好,你成功了,你得到了馬修,奪走了我的喬恩。
他沒有再回房間,而是去了禮堂。
巨大的黑色連幕后,他坐在角落,灰蒙蒙的光照進來,映襯著他頹廢的身影。他怔忡的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指尖有些抽搐。
這么多年,他究竟抓住了什么?
血,許多許多人的鮮血。鮮血令他的手變滑,令他握不住騎搶,握不住火把,握不住兄弟們的心,握不住——握不住喬恩的手。緩緩的閉上眼,眼前浮現了喬恩朗聲大笑的臉。
“哈哈,必勝!”
閉著眼睛,亞伯特的嘴角露出笑容。
不再冷硬如鐵,而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呵呵,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