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半明半滅的佛經, 綿綿密密,說經的人口半開,聲在唇齒間。
簡秋白漸漸蘇醒過來, 她將頭轉向一側, 身邊的陵游不知去處, 取而代之的是大夫人那張眉目略有些松弛的臉。
她怎么覺得, 這幾個月間大夫人似乎老了好幾歲, 不過好在那平心靜氣的氣質也為她添了一抹特別的韻味。
“你醒了?”大夫人感覺到簡秋白的移動,她停下手中撥動的佛珠,睜開眼。
眉角明顯的魚尾紋并不損大夫人眼底的清明, 那個唯唯諾諾只知躲在神佛后面不濟事的韶府夫人,從何時起漸漸不復存在, 之前的避世更像是掩其鋒芒。
簡秋白猜不透其中的轉變, 她吶吶地答道:“嗯, 讓娘擔心了。”
大夫人見她眼神漂移,四處搜索著, 知她在找尋什么,便說道:“陵游被你爹叫去說話了。”然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復嘆道:“你的情況我聽納蘭姑娘說了。需知‘命里沒有莫強求’,你自小身子就羸弱,娘本也就擔心哪日你懷了身孕, 勉強生產或傷了根底, 現下的情況雖壞, 但事已既此, 也無需過度神傷了, 好好調理,早些康復才是。”
大夫人倒是想得開, 簡秋白本還想著要如何同她解釋,現在看來不必了,于是她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當是聽進去了。
大夫人默了默,似乎在斟酌什么,隨后又開口道:“這幾日,二房那位也是不順。小少爺夢魘剛好,今早又逢高燒不退,現下你又出事,你爹是焦頭爛額。”
簡秋白聽蕭兒發了高燒,心底也是擔心的,只希望宛如能醫治好他。
大夫人頓了頓,繼續說道:“今年是你爹的本命年,年初的時候就曾卜卦說今年有大劫,他凡事小心,沒想到這劫難竟是報在一雙兒女身上。二房那位方才命人去請了相士,現在這會兒,估計已經到了,你爹找陵游過去約莫著是商議此事,晚上少不得一陣鬧騰。你今晚就在房里好好呆著,聽到了什么都別出門,知道了嗎?”
簡秋白本是不信這鬼神術士之說,但大夫人交代的如此謹慎,她心底隱隱有些不安,但又說不出是什么來,便答道:“娘放心,我哪里也不去。”
大夫人臉帶欣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這就好。你好好休息吧,娘去看看小少爺,回頭再來看你。”
“娘慢走。”
簡秋白用眼神目送著大夫人離開,腦中忍不住浮想聯翩,今晚,會有什么樣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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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廳堂上,陵游與韶老爺行了個禮,落座在他身邊的木椅上。
韶老爺心思沉重,眉頭緊蹙,朝管事擺了擺手,管事又跟門口站著的家奴使了個眼色,那個家奴小跑出去,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男子走進了堂內。
“請韶老爺安。”那個男子先是對著堂上的韶老爺一俯首,復轉身對著陵游又是一俯首,朗聲問道,“陵公子,可還安好?”
陵游盯著那張其貌不揚的臉,腦中并無任何記憶,此人若不是真有點本事,便是在故弄玄虛。陵游一向不信這亂力鬼神之說,故他更傾向于后者。
不過,無論陵游信不信,堂上的韶老爺卻是十分篤信的。這相士是第一次到韶府,府里剛才發生的事又不曾道于外人說,這位大師怎么就如此了解?看來真是有點本事,于是他恭敬地對著那相士道:“道長,請上座。”
“韶老爺客氣了。”那相士一拱手,倒也不客氣,坐在陵游對面的位置上。
韶老爺摸了摸唇邊的胡須,沉吟了片刻,隨即嘆道:“今日請道長來,是有一事相求。近來小女和稚子頻遭災禍,請道長指點一二,以求保身之法。”
那相士聽韶老爺如是說,唇邊閃現一絲不知深意的笑。他將左手手掌翻上,大拇指與中指相抵,眼微閉,口中念念有詞,良久突然長嘆一聲:“孽緣啊孽緣。”
陵游聽那幾字,眉宇間不自覺露出一股凌厲。韶老爺則焦急地追問:“道長,此話怎講?”
那相士不忌憚陵游眼中的殺氣,神秘莫測地回道:“韶老爺,你命中有二女二子。”
韶老爺聽他這么說,倒抽了口氣,面露一絲羞愧。陵游入贅韶府,算得上是他的半子,加上二夫人所生之子便是二個兒子,二女的話,他是認了柳氏為義女沒錯……但難道這道士指的是柳氏肚子里的那個?
韶老爺尷尬地掩著唇,假意咳了幾聲,擔心自己與柳氏的奸*情被看破。他忐忑不安地拿眼睛瞧陵游,見他一臉陰郁,猜不透他的心思。
就在韶老爺坐立難安之際,那相士卻道出一番出人意表的話:“若循規蹈矩,恪守孝悌之禮倒也相安無事,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道長,你就別再賣關子了!”韶老爺拭去額頭上的虛汗,焦急地在一旁催促。
可那相士偏偏在此處打住了,縱使韶老爺如何催促就是不肯明說。他眼珠子骨碌地轉了一圈,兩手一攤,嘆道:“可惜背人倫成孽緣,終是相愛相殺。不出月余,令媛必再逢大災,此劫數難解,您還是早早替令媛準備身后事吧。至于令郎,倒是無妨,左不過病過一場糊涂一時,自會好起來的。”
韶老爺捂著胸口,先是一驚,再聽幼子無事,登時松了口氣。身旁的陵游則渾身戾氣,右手死死扣住椅子的扶手,盯著那道士,冷然道:“道長,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亂說。”
違背人倫,釀就孽緣?他與秋白家世清白、她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怎么就成了茍且的男女?
那相士沒有因陵游的挑釁而被激怒,他站起身,恭順地朝陵游一鞠,道:“陵公子,恕在下直言,您是‘身在其中不知其然’。據在下方才的推算,韶小姐的氣數于數月前早已盡,但天意難測,小姐依舊彌留于世,不過下月中秋,便是大劫之日了。”
此話說得玄乎其玄,陵游本不信,但縱觀這幾個月秋白確實性情大變,而今日她對于受傷一事態度曖昧,避之不提,唯恐他追問。他不免生疑,難道秋白真如這相士所言,氣數將近?
“道長,您能不能再算一算,或許……或許是把小女與旁人的命盤弄混了?”韶老爺擔憂唯一的女兒若是出了事,自己和柳氏的私情又敗露,陵游這個賺錢的上門女婿怕是會撒手走人。
那相士聽聞韶老爺這么問,臉一垮,雙手略一抱拳便甩開,道:“韶老爺若不信,便另請高明吧!”說完,提腳便要走。
韶老爺急的伸出手,趕忙勸阻道:“道長,留步!我這也是心疼小女,并非質疑您的本事,多有得罪之處,還請您諒解。請坐、請坐!”
那相士腳程不快,剛沒走出幾步,似乎猜到了韶老爺會挽留自己,他站定住了腳,只是沒有依言落座,而是老實不客氣地回身說道:“在下行走江湖相人無數,若非有緣,縱使付我千金也不見,今日在下自覺與韶老爺結緣,韶老爺若要再疑,在下便真的走了。”
“不敢、不敢!”韶老爺連連應承,“小女的事,還請道長再幫忙指點指點,韶某不勝感激!”
那相士眼珠子轉了轉,遲疑片刻,才緩緩說道:“法子嘛倒還是有,只是韶小姐可能需要受一些苦……”
“道長,但說無妨!”韶老爺一聽有法子,耳朵豎得老長。
“需在今日子時,借貴千金及親近之人的血開壇作法。”
陵游一聽要見血,臉色黑沉的快滴出墨來。韶老爺眼尖,怕他不肯,忙打圓場道:“此法雖兇險,但為了蘭曦,道長盡可取我與拙荊之血。”
韶老爺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陵游卻是無法反駁,他也是與秋白最為親近的人之一,于是表態道:“僅此一次。”
那相士似有十足的把握,一拍胸脯保證道:“包在小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