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城收復戰毫無懸念。庫狐人戰敗的消息傳得比風還快。沒等望見吳憂軍隊的旗號,幾個叛徒已經收拾了細軟棄城逃跑了。不過除了胡繇之外,元建和李操很快就被民間義勇軍捕獲處死。狄稷一直為自己沒能親手斬殺叛徒而耿耿于懷。
吳憂和折里帶麗水邊慘烈的一役之后,云西抗擊庫狐人的戰爭也就此告一段落,再也沒有什么大規模的戰事。如蘇平所估計的,九月,大月氏城的庫狐人擄掠一番就撤圍而去,莫言愁所部在圍城戰中傷亡過半,也無力追趕。戰事一了,莫言愁將善后工作交給陳晟,自己領兵往沃城和吳憂會合。一個月之內,隨著庫狐人大規模的退卻,莫湘、胡沛、金肅、秦古劍、畢素丹等相繼回到沃城復命,現在,除了正在和寧家一起抵抗迷齊人軍隊的哈迷失、羊褐、馬晃等人,吳憂手下眾將再次齊聚。加上蘇平帶來的幾千邊防軍,吳憂麾下的兵力達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數量——兩萬人。荒寞的沃城重新熱鬧起來。
蘇平早就草擬了安民告示,派遣使者去四野八鄉宣告。這次百姓回歸的速度快得驚人,以沃城為中心,沿著麗水南岸,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有數以萬計的牧民帳篷搭建起來,而且還有更多的牧民的篷車在往這里來的路上,牧民們多年來第一次安心地在秋季牧場放牧牛羊,茂盛的牧草迅速為牛馬羊補膘。在靠近南方的地區,漢人農民也開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整理荒蕪的土地,挖掘出底下的紅薯,充作過冬的口糧,并在地里灑上來年的發芽的麥種。
戰爭的傷口可以隨著時間慢慢愈合,但希望之火已經在人們心中點燃。人們一改過去對云西士兵敵視的態度,自愿獻出他們僅有的存糧給這些衣衫襤褸卻紀律嚴明的士兵。整個云西一派蒸蒸日上的樂觀氣氛。
隨著一些傾向性很明顯的宣傳,現在吳憂驍勇善戰的形象深入人心,沒人不知道這位年青的云西都護是庫狐人的克星,是大神賜給云州人民的救星,再加上對去年抗庫狐戰爭中金赤烏的出色表現的宣傳,吳憂的名聲現在直追神威將軍薩都。
“話說那庫狐王子擺出一個群豬咬虎陣,啥?你不知道什么是群豬咬虎陣?去去去,一邊呆著去,下面我就給大家說說什么叫做群豬咬虎陣……”一個說書藝人在街頭茶館中唾沫橫飛地演說著那場剛剛過去的大戰。
“噗哧!”一聽“群豬咬虎陣”這可怕的名目,角落里一個少年忍不住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此舉立刻讓正在興頭上的茶客們不滿起來,那說書藝人更是嗔目作色,大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嚇得那少年忙不迭地賠罪,落荒而逃。
出了茶館,少年三轉兩轉來到太守府,守門軍士認得他正是閑的沒事做偷偷溜出去玩耍的吳毒,便裝作沒看見,任他進去了。吳毒悄悄地走進門,滿以為這次沒人看見自己,不料正好遇上了莫言愁興沖沖地走出來,兩人差點兒撞個滿懷,都嚇了一跳。吳毒正要跑,不防莫言愁伸手就拎住了他的耳朵。
吳毒求饒道:“莫將軍,莫小姐,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捉著我做什么?”
莫言愁笑道:“就是替你師傅管教管教你,哼,是不是偷偷溜出去玩了?欺負你師傅現在不能動彈是吧?嗯,要是我去和他說的話,嘿嘿,看他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吳毒哭喪著臉道:“莫姐姐,莫大姑,莫奶奶!您成天那么忙,干嗎和我過不去?”忽然又換了一臉諂笑,湊到莫言愁跟前道:“您就把我當成一個屁給放了吧,好不好?”
莫言愁啐道:“呸,小滑頭!我有那么老么?”
吳毒忙奉承道:“姐姐美若天仙,看上去也就十七……哦不,十六,哈哈哈哈哈……”
“去去去!”莫言愁聽了眉眼兒都帶著笑,松了手道:“少沒大沒小的,叫姑姑。”
吳毒得她撒了手,立刻哧溜一下滑出去好遠,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道:“姑——奶奶!”不等莫言愁再次有機會捉住他,大笑著一溜煙跑了。
不過一進中門,吳毒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張大嘴巴看到了吳憂正帶著幾個隨從大踏步往外走,看起來好像傷勢已經完全好了。吳毒立刻收斂起那副輕薄神態,垂手在一旁恭恭敬敬站了,道:“師傅!”
吳憂心情不錯,并沒有追究吳毒私自跑出去玩耍的過錯,他對吳毒道:“你在正好了,我正想派人找你去呢,走,跟我打獵去。”
“打獵?”吳毒這才注意到吳憂換了一身緊湊的獵裝。“好啊!”難得吳憂這樣高興,吳毒到底是孩子心性,歡呼著跑去換衣裳,準備獵具馬匹。
“大人!大人!”一名軍醫跌跌撞撞跟了出來,嘟囔道:“大人傷勢還沒有痊愈,不宜行獵啊!”
“羅索!”吳憂一個眼神就把那醫生的下面要出口的話給堵在了肚子里。吳憂的好興致并沒有因此而稍減。等到他上馬出城的時候,莫言愁、狄稷等將領已經集合了三千名士兵,興致勃勃地帶著各種獵具已經準備好出征了。
吳憂對兩人笑笑,就在馬上招了招手表示感謝。不過正當他們要出發的時候,另一支百余人的小隊伍從城南追上來,領頭的正是莫湘。
吳憂臉色立刻垮下來,左右看看,似乎在找個地方藏起來,眾將之中他誰都不怕,就怕莫湘諫言,這次行獵也是周密安排,唯獨瞞著莫湘。不料還是被她發覺了。一想到莫湘可能板著臉一本正經說出教訓的話,吳憂不禁頭疼起來。
莫湘緩轡來到吳憂馬前,下馬參拜,吳憂忙不迭地還禮,莫言愁等軍校也只得下馬和莫湘見禮。莫湘微笑道:“主公好興致,出來打獵么?”
吳憂訕笑道:“是,在城里悶了那么久,出來散散心。”
“這是好事,你應該增加點室外活動,醫生們過于陳腐了。”莫湘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反對,看上去還很支持的樣子,這讓吳憂很有點意外。莫湘接著笑道:“這么大陣仗,倒像是要打仗似的,這是新組建的金赤烏么?瞧著倒是滿精神。”
吳憂這時候已經完全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都是從各部剛挑選出來的,精神是精神,真正的本領要看一會兒的表現了。為他們,這陣子狄稷、阿愁沒少費心。”
“嗯,”莫湘點點頭,“圍獵練兵是老早就傳下來的法子,不止金赤烏,其他部隊也該練練。我向主公討支令,讓我部下的雜胡義從也參加圍獵吧。”
吳憂道:“這樣甚好。我還聽說你最近征召了一些青年女子加入軍伍是么?這支娘子軍我都沒機會看到呢,今天不如讓她們也一起參加圍獵吧。”
莫湘微笑應諾,手下一名傳令兵飛快地去了。不一會兒,莫湘手下的兩哨雜胡騎,一哨女營官兵就從城南開到。一下子看到這么多女兵,吳憂部下的官兵們興奮地**起來。不過他們失望地同樣快,因為這些背著角弓掛著彎刀的女兵都是布巾蒙面,白布束胸,既看不到面容也看不出身材。她們都不戴頭盔,剪斷了長發,用三支短劍一樣的簪子別成一種特別的發髻,雖然是第一次列隊出現在眾人面前,她們卻并沒有畏怯的意思,五百人馬居然凜然有隱隱的殺氣。而另外兩營雜胡騎也是耀武揚威,士氣高漲。
吳憂贊賞地看了莫湘一眼,一個多月就有這樣的成就,莫湘練兵的本事果然非同凡響。當下叱喝一聲,座下駿馬一聲輕嘶,當先向遠處奔去。行獵的號角聲響起,士兵們歡呼著追隨在吳憂的馬后。
這次打獵的目標是離沃城八十里的小胡山,那是一片茂盛的松樹林地,周圍是大片的草場,還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根據事先偵察的情況,十幾天前,那里來了上萬只的黃羊群,這些笨頭笨腦的家伙大概留戀這片豐美的草場,逗留不去,不少牧人早就打它們的主意了,不過吳憂早有打算。沃城周圍一下子集中了太多的軍隊,籌集糧食成了一個大問題,而吳憂現在還不想破壞自己的好名聲去搶糧。近來吳憂也有讓各部隊分隊出去打獵以補充軍糧不足的意思,而若能將這么一大群黃羊捉住,至少可以暫且緩解一下糧荒的問題。
黑羊族的老牧民脫脫已經五十多歲了,他頭發胡子都已經潔白如霜。老人一輩子都在馬背上度過,一生中參加的打圍恐怕不下千次,這次打獵就由他擔任吳憂的臨時“軍師”。而指揮幾千人的軍隊進行這么大規模的打獵那是開天辟地第一遭,老脫脫激動地胡子直發抖,和后輩人說起來那是永世傳說的榮耀,老人就跟在吳憂身邊,唯恐出什么紕漏,十幾名黑羊族的青年身背弓箭和數十名金赤烏老兵一起簇擁吳憂左右。
在脫脫的建議下,吳憂將自己的本隊分成三隊,自領一隊,而以莫言愁、狄稷各領一隊,分左右兩翼先出發包抄,至于莫湘,則要繞更遠的距離,前去堵住黃羊群逃走的方向。分配任務已畢,眾人分頭行動。
狩獵需要的不止是人數眾多,技巧和耐心同樣重要,吳憂準備了十天的口糧還有全套的野外宿營裝備。
當天傍晚,大隊人馬就停駐在小胡山南方十里左右的地方。脫脫和人去觀察黃羊群的情況了。吳憂留在了大帳中,他也是第一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射獵,心里興奮地不行,吃了點晚飯之后怎么也坐不住。簾子一掀,吳毒鉆了進來,興奮地道:“師傅,老脫脫他們去小胡山瞧黃羊去了,我怎么說他們都不肯帶我,不如咱們自己去瞧吧。”吳憂聽了正合心意,交代副將守好營地,兩人就悄悄上了馬,出了營地。只有幾名貼身侍從跟著。
當夜沒有月亮,星光燦爛,夜風吹拂,松濤陣陣,間有虎嘯猿啼,清爽的涼意沁人心脾。吳憂心情極佳,放馬慢跑,享受著這難得的輕閑。十里路對騎馬的人來說不算什么距離,小胡山似乎一轉眼就到了。
吳憂忽然停了下來,有些茫然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吳毒和侍衛們跟了上來。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像是琴聲。”吳憂有些疑惑地問道。
吳毒和侍衛們一個個側耳傾聽,末了卻都搖搖頭。轟鳴的松濤聲音似乎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音了。
吳憂笑了笑,帶馬往山上走去,吳毒等跟隨其后,陡峭的山路并不適合走馬,很快他們都不得不下馬步行了。
“師傅!師傅!簫聲!”吳毒忽然道。
這時候侍衛們也都聽到了,嗚咽的簫聲就從山頂上傳下來。在轟響的松濤聲中,柔弱的簫聲不絕如縷,始終回響在眾人的耳邊。
“想不到荒山野嶺竟有如此風雅人!風月佳人,不可唐突了。”吳憂笑道。于是留下一名侍衛看守馬匹,步行上山。
“什么人?站住了!”冷不防從狹窄的山道暗處躥出來一個人來,低聲喝問道。
吳憂的侍衛們吃驚地抽出刀劍。吳憂忙將手抬起,按下侍衛們的刀劍,拱手施禮道:“在下云西都護吳憂。”
那人一聽,一下子矮了半截,原來已經跪了下來,道:“末將席雱,見過君侯。”
“喲,你就是席雱將軍啊!”吳憂驚訝地道。記得上次蘇平領軍救他的時候,就說派了一名叫席雱的將軍去解吉斯特的包圍。后來兀哈豹退走,吉斯特之圍也自然解去,這名將軍也就重歸蘇平部下建制,吳憂卻一直不曾見過這人,只是想來能得到蘇平的器重,必定有其過人之處吧。
席雱對吳憂的稱呼也很有意思,既不像吳憂的部下一樣稱主公,也不像蘇平的部下們一樣稱將軍,卻稱呼吳憂的爵位。第一次聽人這樣用爵號稱呼自己,吳憂一下子還真是沒反應過來。吳憂并不知道,論軍職,席雱是破虜將軍,和吳憂是平級,但吳憂同時是侯爵,云西都護,論實權和爵祿比席雱高太多了,所以席雱見了吳憂得行參拜大禮。雖然兩人軍職相同,但吳憂是他的上級,稱呼吳憂的軍職不太合適,所以他選擇了稱呼吳憂的爵位。
吳憂上下打量了一下席雱,這個身形頎長的將領年齡應該在三十上下,臉上帶著軍人果決的神氣,吳憂看了就有幾分歡喜,連忙扶起他,笑道:“那么蘇先生在山上了,他可真是好興致。不過既然安排了將軍在這里擋駕,那是不愿意有人打擾了。我還是不上去了吧。”
席雱笑道:“不妨事的。蘇先生和一個朋友約了在山上見面,我本想跟著出來散散心。不想人家又是飲茶,又是吟詩,又彈琴**什么的,說的話都酸溜溜、文縐縐的,酒也沒有一杯,肉也沒有一塊,可把俺給悶死了,只好自己溜下來,本想偷偷喝點酒吃點肉的,不想就碰上了君侯。君侯若有興趣,盡管上山去,只有這么一條路,路上沒有別人了。”席雱也是個直爽人,見吳憂沒什么要問的了,便不再廢話,立即告退,不知躲到哪里去接著享受自己的酒肉去了。
席雱的介紹勾起了吳憂更大的興趣。他等不及和吳毒等人慢騰騰爬上去了,展開身法,連躥帶蹦,幾步就跑得沒了影子,累得吳毒和幾個侍衛氣喘吁吁。
小胡山高度大概五百米,整個山上都被茂盛的松林覆蓋,但到了山頂,反而沒了樹,山頂上天然形成了一片方圓上千平米的光禿禿的石地,連草都沒生一根,而且這片裸地相當平整,松樹上落下的厚厚的松針就像是給地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地毯,在上面鋪上氈毯之后,就是最好的筵席處所,讓人不能不贊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現在這里正舉行一個小小的茶會,幾十張柔軟的羊皮鋪在地上,三張小幾呈品字形擺放在上面,每一張小幾上都擺放著一套茶具,蘇平東向坐,劉袞南向坐,一名穿黑袍的女子坐在蘇平對面,小幾微微側過,斜對著劉袞。經常追隨在蘇平身邊的陳青、狐眉都沒在。十名女侍各持一顆夜明珠站成一圈,幽幽的珠光照著石地,另有十幾名侍童環繞服侍。
方才**的正是劉袞,一曲終了,蘇平輕輕鼓掌。劉袞自負風liu,文武雙全,音樂上也得過明師指點,有相當深的造詣。剛才他這一曲《清風明月》曲譜出自前輩高人之手,意境高遠,幽怨綿長,深得曲中三昧。并且他學習過高深的武學,氣息悠長,中氣十足,簫聲遠遠傳了出去,甚至蓋過了松濤聲,以至于吳憂在半山腰就聽到了。
“好!好!”忽然間冒出來的吳憂一說話把幾個人都嚇了一跳。
“喲,是吳將軍!”雖然光線不是太好,蘇平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吳憂。
“哈哈哈哈,蘇兄你不夠意思,自己跑出來風花雪月也不叫上我。”吳憂笑呵呵地道。
“將軍!”“大人!”反應慢了一拍的劉袞和侍童們紛紛對吳憂施禮。那十名女侍卻對吳憂不理不睬,似乎不認識吳憂是什么人。那名黑袍女子被黑袍遮住了面孔身材,對吳憂的出現同樣沒什么反應。
“這是我的一位客人……”蘇平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那女子的名字。
“失禮失禮!大家繼續。”吳憂并不介意,樂呵呵笑著,挨著蘇平跪坐下,一口將蘇平剛泡好的一杯茶給喝了。
蘇平苦笑著搖搖頭,只能重新沖泡茶水。
吳憂指著放在一邊的瑤琴笑道:“蘇兄原來除了喝酒,還雅好這個。”
蘇平微笑道:“雕蟲小技罷了。聽說吳將軍涉獵廣泛,對于音樂一定有獨到的見解。”
吳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下對此并沒有深入研究,只是勉強能辨別五音而已。”他轉過臉對劉袞笑笑道:“劉公子文武雙全,才真是我大周的年青俊彥。”
雖然有夜明珠的照明,畢竟比不得白天,劉袞的面目隱藏在陰影中瞧不清楚。忽然聽到吳憂和他說話,劉袞沒什么準備,他含含糊糊道:“將軍過獎了。”
這時候那女子站起身來說話了,聲音柔美動聽,如山泉一般凜冽、干凈、甘甜,“蘇公子,劉公子,既然你們有朋友來,小女子便告退了。”
蘇平抱歉地笑笑,便欲送客。劉袞忽然起身拱手道:“在下不腆粗陋,聊獻薄技。方才蘇先生也彈奏了一曲。”他看了蘇平一眼,繼續道:“久聞姑娘神技,袞常心想往之,今日好容易得見一面,還請姑娘不吝賜教。”
哪知那女子毫不客氣道:“飲茶奏曲本是雅事,但現有一群俗物擾亂視聽,今天是決不能彈奏了。”
吳憂聞言雙眉一軒,笑意頓時從臉上消失了。
正在這時,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吳毒和幾個侍衛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他們第一眼就被那十名侍女手中的夜明珠給吸引住了,單單一顆這么大的夜明珠就價值連城,更何況一下子十顆!吳毒以前走南闖北也算有見識,瞧得眼都直了。那些女侍的美貌和華貴的衣著反而不能引起他們多少注意了。
“咳咳咳!”手下們垂涎欲滴的表情讓吳憂感覺自己確實是個“俗物”,至少是一群“俗物”的首領,只好試圖喚回這些部下的眼神,給自己留點兒面子。吳憂咳得都快吐血了,吳毒等人才戀戀不舍地移開了目光。
蘇平微笑,對那女子道:“姑娘請稍等等聽我說。吳將軍乃是屢次抗擊庫狐人的英雄,保全了云州數十萬百姓的安寧。今日不過是適逢其會。這個小子是我和吳將軍的弟子,這幾名是吳將軍的侍衛,都是很好的戰士。姑娘乃是世外高人,向不與世俗之人來往,今日他們得睹姑娘仙姿,也是一種緣分。再說長夜漫漫,山路難行,姑娘何必急于一時呢?”
黑袍遮去了那女子的表情,她似乎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坐了下來。不知為什么,吳憂總有種感覺,似乎那女子重新坐下之后就有人在暗中窺伺他似的。
吳憂心里對這名能得到蘇平如此尊重的女子的身份好奇得要命,但實在張不開嘴問——如果能告訴她的身份的話,大概蘇平早就介紹了。
不知那女子是覺得可以考慮一下蘇平的意見,還是別的什么考慮,她表現出一點興趣和這些“凡人”交往了,可能覺得這樣呆坐著太過沉悶。她拍了拍手,兩名女侍站在了她身后,另外八名女侍各自取出琵琶、箏、笛子等樂器,每人一種,各不相同。
吳毒傻傻地看著這些身段苗條的女侍們像是變戲法一樣地變出樂器來,他怎么都想不通這些東西她們先前是藏在哪里的。
“幾位既然盛意拳拳,小女子再推辭就是做作了。蘇公子,劉公子,吳將軍,三位可有興致與小女子合奏一曲?”女子的聲音給人以干凈透明的感覺,一如純凈的水晶,讓人無法拒絕。
劉袞大喜,重新坐下,蘇平也取過琴,吳憂四下看看,卻是沒有樂器。那女子又道:“不知道將軍擅長什么樂器?小女子可為將軍籌備。”
吳憂不信她真能隨身帶齊所有的樂器,有意難為她,道:“不知軍中牛皮大鼓姑娘可有帶?”那軍中牛皮大鼓向來作為軍中儀仗之用,重量少說也有五百斤,絕對不能隨身帶著的。
不料那女子毫不在意,道:“這有何難?”
身后兩名女侍上前來,取出一堆木片、銅片、機簧,弦線、鐵釘等東西,就在眾人眼皮底下,四只手如飛一般,一會兒就組起一面碩大的銅鼓,就連兩支鼓錘都是由多截木鐵環套組裝而成的,相當精巧。兩名女侍組成大鼓之后,就抬到吳憂跟前,將鼓錘雙手奉上。吳憂握住鼓錘掂了掂,握把處包以絲絨,柔軟適度,雖然有點短小,但握上去相當舒適,并且入手沉重,分量并不比一般的鼓錘差,他試著敲了一下鼓面,鼓聲沉渾有力,音色醇厚,比牛皮大鼓強太多了。
“真是奪天地之造化!”吳憂真心贊嘆道,先前那女子的無禮也被拋諸腦后。
那女子自取了一支洞簫,款款道:“單是合奏未免無趣,咱們不妨來個賭賽如何?”
吳憂等三人面面相覷,蘇平道:“不知姑娘要如何賭法?”
那女子道:“咱們合奏不是普通的合奏,可以各逞技巧,引誘對方離開其原來的曲調,譬如兩軍交鋒,誰走了調子,就是失去了自己的陣地陣形,就算斗敗。如何?”
吳憂笑道:“這個法子甚妙,既然是賭賽,總得有點賭注吧?”
那女子聲音里帶上了笑意,道:“這是自然。”示意身邊的女侍取出三個精細的木盒,吳憂、劉袞都不知道木盒里裝著什么,蘇平卻是眼睛一亮,生怕女子不答應似的,連忙道:“在下打這個賭。”并且連連向吳憂使眼色,讓他答應。
吳憂好奇道:“不知姑娘這賭注是什么?”
女子道:“幾樣拿不出手的小玩意兒,大家隨便玩玩罷了。”
吳憂還是不死心,道:“到底是什么小玩意兒?姑娘明示我們也好拿出相應的賭注來。”
女子笑道:“這些東西對我來說自然一錢不值,只是世上有不少人覬覦這些死物。既然將軍一定要知道,說說也無妨。這第一個盒子里面是幾本雜書,記載了一些奇門陣法,星象歷法,算學占卜,機關設計,第二個盒子是一本醫學筆記,上面是一些行醫經驗,以及對前輩醫書的一些考證,第三個盒子里是一本農書,記載了一些冶金配方,紙張、農具的制造,鑒別礦石的法子,種子選育什么的,聊以充數罷了。”
吳憂聽得兩眼放光,原本平靜無波的心境起了滔天大波,這些東西對于普通人來說充其量是一門聊以維生的手藝,但對吳憂來說,這些東西就是給十座城池都肯換的,特別是那本農書。若不是為了保持點風度,他幾乎就要忍不住上前搶奪了。在蘇平看來,吳憂那副急切的樣子,已經近乎兇相畢露了,忙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可造次。
吳憂實在管不了那么多,棄了鼓錘長揖道:“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條件才肯交換這幾本書?”
那女子沉吟片刻,道:“剛才說過了,只要在音律上能勝過我,不需一文,拿走便是。”
吳憂退后一步,咬咬牙道:“好,就依姑娘。我以戰馬五百匹作為賭注。”
那女子道:“我要那么些馬做什么?”說話間自信滿滿,似乎贏定了一樣,思考了一下道:“我不要那個,我要你的青霜劍。”
吳憂聞言不禁猶豫了一下,這把劍對他來說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其意義并不是單純的殺敵利器這樣簡單。蘇平卻低聲道:“吳兄之志在于天下,何惜乎一劍?”
吳憂聞言猛醒,將劍解下道:“就以此劍為賭注。”
蘇平朗聲道:“姑娘想要在下的什么東西,盡管提出來便是。”
女子道:“我聽說先生師出名門,是萬裕隆那個老不羞的關門弟子是不是?”
這話一說出來,蘇平立刻臊紅了臉皮,道:“姑娘請不要辱及先師。”
女子聲音里帶上了怒氣道:“哼,萬裕隆那個假正經,老不羞,死了算是便宜他了。如果你要出賭注的話,我要你當著眾人的面罵那老鬼三聲老不羞,就行了。”
蘇平紫漲了臉皮,顯得極為為難,這種辱罵先師的事情實在過于大逆不道。他家是云州望族,家學淵源,而天資聰慧的他在十二歲就讀遍了家中藏書,聞名鄉里,于是只帶一老仆出門游學,得到了當時著名大儒萬裕隆老先生的指點,勤讀詩書,砥礪志節。對這位方正君子,授業恩師,他一向作為自己人生的楷模的。萬老先生也極愛這名關門弟子,視他為衣缽傳人。臨終之際,老人摒退家人,只讓蘇平一人服侍,他頗為遺憾地提到,曾經很對不起一位故人。從老人的口氣中,不難揣摩這位故人恐怕是一位女性。老人更遺憾的是,據他所知,這位故人才智當世幾乎堪稱獨步,所學更是他的十倍,若蘇平能得到他(她)的指點,成就當更上一層樓。這位黑衣女子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年青,應該不是那位高人本人,而應該是其傳人了。
這次輪到吳憂勸他了,“蘇兄,反正這里沒有外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況咱們三人不一定就輸了呢。”蘇平心里老大別扭,只是剛才他已經勸吳憂以愛劍作為賭注了,自己實在不好意思推脫,再說心里也存著那爭強好勝之心,也就勉強答應下來。
劉袞一下子緊張起來,從前面兩人的情況看起來,這位女士有折磨人的特殊愛好,不知道她會對自己提出什么要求,不由得惴惴不安。
那女子見蘇平已經答應了,轉對劉袞道:“如果劉公子輸了……那么請劉公子答應一件事,請劉公子明媒正娶蘇巧兒為妻。”
吳毒在一邊奇道:“蘇巧兒是誰?”
劉袞卻顯得有些慌張地道:“我答應,我答應就是了。”
吳憂等人心中詫異,不知道這蘇巧兒是何許人也,居然能讓劉袞這樣慌張。實際上這是劉袞的一塊心病。劉袞家境貧寒,當初他入京謀求出路的時候,缺乏盤資,曾經受到家鄉一個叫蘇巧兒的妓女的資助,他曾許諾,他日得志,必回家迎娶蘇巧兒。但真的高中狀元之后,他卻因懼怕言官物議,將此事拋諸腦后,也最怕人提起這段往事,卻不知道這神秘女子是從哪里得知的他這段陰私。因怕她說出更多的話來,趕忙應承下來。
那女子這才道:“既然三位都沒有疑義了,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吳憂這時候卻冷靜得很,他對女子一拱手笑道:“在下還有個小小的不情之請,希望姑娘能答應。”
那女子微微點頭。
吳憂道:“首先我們三人想并坐一起,不知姑娘有沒有意見?”
“可以。”
“還有,若是在下僥幸贏得一招半式的話,希望能一睹姑娘玉容。”其實吳憂倒也不是那種登徒浪子,只是方才三個大男人氣勢一直被一個女子輕巧壓制,對下面的賭賽來說,氣勢上先輸了。因見這女子藏頭露尾不愿見人的樣子,便料她不知什么原因不愿見人,所以反將她一軍。
“這個么……”這個要求似乎有些強人所難,不過女子隨即就笑出聲來,道:“將軍反擊倒是夠快的,小女子全接下啦,就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