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憂走到沃城附近的時候,被那一大片雜亂的帳篷和鬧哄哄的人群嚇了一跳。
“這是在做什么?”他問道,希望有人給自己一個答復。但是隨從們面面相覷,沒人知道怎么回事。
“我想我知道這是什么。”蘇平道。“不過,我想你問一下你的行政官會得到更詳細的答案。”
吳憂這時候已經看到了迎接他的陳玄、王顥等官員。
“主公。”三個多月不見,陳玄清矍依舊,風度更勝往昔,倒是王顥臉上多了幾道皺紋。
“哪兒來這么多人?”客套兩句之后,吳憂問陳玄道。
“哦,主公問這個。”陳玄笑道:“這是草原上一年一度的合議庭大會,就是胡人之間解決他們內部矛盾的大會。漢人政權一直許諾不干涉草原各部的司法治權——事實上也沒法干涉。但是他們中間總會有糾紛,每年春天舉行的合議庭就成了他們調解糾紛、解決爭端的一種必要手段。不管什么紛爭,都可以拿到合議*解決。與合議庭制度相對應的,是各部都認可的習慣法。漢官給他們提供飲食、場地,有時候包括仲裁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這也是他們對我們臣服的一種形式。”
吳憂奇道:“什么習慣法?合議庭?我從前怎么沒聽說過?”
“主公一看就明白的。不過還是先讓夫人進城罷,反正不急在一時。”陳玄笑道。
不過張穎的好奇心實在很強,雖然騎了半天馬她已經很累了,不過她還是迫不及待想了解自己出生的地方的一切風俗人情。看張穎一副急切的樣子,吳憂只好隨著她的性子。
陳玄當先領頭,帶著吳憂、張穎、蘇平、鮑雅、狄稷等人來到一處剛剛開始的合議庭,因為不想太惹人注目,幾個人坐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旁聽。
這是兩個牧場主之間的一場糾紛。牧場主埃迪和伍圖的牧場緊鄰著,一條南北向的小河作為兩家天然的分界線,從他們的祖父一代就這樣了。埃迪住河東,伍圖住河西。兩家本來相安無事,但是從前年秋天開始,伍圖家的牧場買進了十名新的牧奴,他們的牲畜數量也大大增加,原來的草場已經容納不下這么多的牲畜放牧,他想擴大自己的牧場,正好他的鄰居埃迪的牧場牲畜稀少,地域廣闊,于是兩人開始商談土地轉讓的事情,埃迪正好需要現錢,好體面地給他美麗的女兒置辦嫁妝。兩人商談妥當,于是伍圖支付了一半的錢作為定金,雙方立下契約,約定第二年秋天支付剩下的款項。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埃迪如愿以償將女兒風光地嫁了出去,并且在他尊貴的親戚家住了半年,當他想要回家的時候,正好庫狐人大舉入侵,他就在親戚家一直住到了冬天,庫狐人完全撤走了他才回來。不過這時候伍圖已經完全占據了小河兩側的牧場,并且將它們經營得相當興旺。埃迪希望能收回屬于自己的牧場,并且拿出原來的契約為證,伍圖并不希望這樣,他提出習慣法的一條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如果一個財產所有人在一年的時間里不能對自己的財產進行有效管理,而另一個人在此期間對此部分財產實行了有效管理的話,這財產就歸實際管理人所有。
一個精干的漢子簡明扼要地將案件表述清楚,雙方都提出了自己的證人,對于對方提出的證據都表示沒有疑問,案情一目了然。
“聽說穎兒對大周法律頗有研究,你覺得這個案子應該怎么判決?”吳憂小聲問張穎。
“按照大周律例,伍圖必須歸還牧場。如果雙方愿意繼續履行契約,伍圖需支付給埃迪另一半地價。若一方不想履行原契約,由違約方支付官府百分之十的賠償金,歸還原預付金,契約作廢。”張穎道。
陳玄聽到了張穎的話,點頭道:“主母對大周律可以說是相當熟悉了,若是在內地,這種判法應該是相當公正的。不過并不適合這里。請接著看吧,這才是開始呢。”
那漢子陳述完了事實就坐在一旁,并不做出什么判決或者評價什么的,周圍圍坐的頭面人物開始了議論,然后就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過了好一陣子,還是爭執不下,雙方各自都有一群支持者,主要是他們的親戚,看上去旗鼓相當。
“有沒有快一點的解決辦法?都快吃飯了。”吳憂不耐煩地道。
“馬上。”陳玄觀察著眾人的神色,微笑道。
伍圖顯然也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討論,忽然站起身來道:“不用再議論了,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就讓我們自己解決。我向埃迪發出挑戰,要是我輸了,我的放棄我的一切要求,如果埃迪輸了,條件相同。”
伍圖這么一說,沉悶的討論立刻停止了,眾人一起叫好,連剛才反對他的人也不例外。
“這樣也可以?”張穎驚訝地問陳玄。
“如果埃迪自己不想決斗的話,還可以找個愿意替他出場的人,贏了也算他的。伍圖主動邀斗,決斗的形式就要由埃迪決定了。當然除了個人決斗,雙方也可以邀請親朋好友中的好漢,進行一場不限人數和武器的群斗,這樣的話,就比誰更人多勢眾了。”陳玄不厭其煩地解說道。
“這不是以強凌弱么?”張穎道。
“這也是習慣法的一部分。當爭論的一方提出武力解決的時候,爭論自動終結,另一方要么棄權,要么應戰。敗者失去爭論的權力,不但要被逐出合議庭,還要繳納相當重的賠償金給勝方。”
“這么……這么……”張穎一時竟然找不出什么話來形容這種強橫霸道的制度。
“這么野蠻,這么愚昧,是吧?”吳憂輕聲替她說出了心里的話。“可是很有趣不是么?讓強者變得更強,讓弱者不得不依附強者。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好一個草原習慣法!真是草原生存法則的優秀體現。”
吳憂懶得看這場紛爭的結局,招呼眾人起身,準備進城了。
“哈迷失回來過么?”吳憂走著忽然想起了這件事。
“一個月前回來過一天,要了二百頭牛,四千只羊,五百口豬,一百匹馬,帶了十個牧人來,趕走了。”王顥頗有點忿忿不平道,在他們手頭相當緊張的時候,哈迷失的要求簡直是獅子大開口,這讓他心痛了好久。而陳玄面不改色地就答應了哈迷失的要求,并且抬出了主公的命令,讓王顥沒法反駁。
“他看起來怎么樣?”吳憂又問道。
“呵呵,相當落魄,人瘦極了,馬也瘦得脫了形,也不知道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那些他帶來的牧人精神都比他好。”陳玄道。
“他說什么了沒有?”
“他說要為主公干謀一件大事,具體如何并沒有說。不過——”陳玄摸了摸胡須,“他說去年冬天的事情很抱歉,幫不上什么忙。”
“我并沒有怪他……”吳憂輕輕嘆息一聲,沒有再問什么。
吳憂快要進城的時候,隨著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十幾名騎手以很快的速度奔來。
“主公!”一馬當先的莫湘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吳憂老遠看見是她,已經跳下馬來等待。
不等莫湘跪下,吳憂早把住她的胳臂,上下打量一番,夸贊道:“湘兒還是那么美麗。”
莫湘臉上一紅,輕輕掙脫,對吳憂道:“聽說你要回來,緊趕慢趕,總算沒錯過。”又對張穎施禮道:“莫湘見過主母。”又和眾文武官員見禮。
吳憂也不避嫌,不再騎馬,親熱地挽了莫湘的手臂向城內走去,邊走邊笑道:“你沒想到我會在京城住那么久吧?”并不等待莫湘的回答,他自顧自興奮地說下去:“我也沒想到呢。說起來圣京真是繁華,應有盡有,那里的市場很多,人也很雜,就是不許跑馬讓人氣悶些。對了,我給你和阿愁各買了兩套衣裳,是穎兒幫著挑選的,你穿上一定很漂亮,還有好幾匹團繡絲綢,你可以找個裁縫給做點喜歡的衣服,圣京現在最流行的就是這個。到了咱們這里你就別整天穿著全套盔甲了,換套便裝放松一下也是應當的么。我還帶了其他一些東西,你們一定會喜歡的。”
“我替阿愁多謝主公和主母了。”莫湘淡淡道,并沒有流露太多的驚喜之情。
“怎么沒看到阿愁?”
“她在北方領兵游擊,一時抽不開身,托我向主公問好。”莫湘說話的時候避開了吳憂的眼睛,帶著點淡淡的哀傷的調子。
“哦,她不愿意見我嗎?”吳憂的熱情消退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莫言愁不愿意見到的人應該是張穎這個新夫人吧。
“阿愁妹子很癡心的,認定的事情就不會回頭,她拋棄了一切追隨您。屬下說句僭越的話,希望……希望您能對她好一些吧。”莫湘盡量說得十分婉轉。
吳憂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我至今沒有碰過穎兒。”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說起這個,要說是為了向自己的部屬解釋什么,似乎并沒有這個必要,而且這也并不能證明什么。
吳憂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自我解嘲地笑笑道:“我受了點傷。”
莫湘搖頭道:“你真的和董不語交過手了?太冒失了。”她立即試了一下吳憂的脈搏,臉色微變,道:“竟然差點傷了心脈!用得著這么拼命么?吐血多久了?都吃過什么藥?”
吳憂笑嘻嘻道:“養了這么久,已經不礙事了,多虧了穎兒,唐公家珍藏的百年人參都被我吃掉了大半。其實我也想躲過的,可是那小子真不是人養的,那招太可怕了,沒辦法,只能硬挨一下了。不過他也沒討到什么好處。他一年內連續受到兩次極重的創傷,身體一直沒完全恢復,被我占了點便宜,這次是第三次,我敢保證他傷得不比上兩次輕。三傷并發,就算有靈丹妙藥,沒有半年時間,他休想恢復到正常狀態。缺少董不語這員猛將,寧氏短期內不敢對我們啟釁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有點時間經營西北了。”
“主公想得長遠。不過這種事情以后還是不要再做了,機會可以等,可以創造,人死卻不能復生。”莫湘認真地道。
“如果我還有時間的話。”吳憂望著遠處道,目光中充滿了迷茫。“湘兒,十年的時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呢?”
“王侯或者可期。還要看南方的戰局發展吧。”莫湘保守地估計了一下,隨即詫異道:“主公,什么十年?”
吳憂笑道:“沒什么,只是打個比方么。十年之內,內地諸侯紛爭應該出現新的格局,接下來幾年將是兼并最激烈的幾年吧。從張靜齋的動作看來,他應該很快就會進取徽州,阮香和瀘州趙家糾纏不休,都沒時間出兵救應徽州了。其他家諸侯也只會隔岸觀火吧。戰爭可能拖得久一些,結果卻是毋庸置疑,孫政完了。徽州只是個開始,張靜齋擴張的步子會越來越快的。時光不等人,我們不能等別人把肉都搶光了卻只分口湯喝吧,要加油嘍。”
莫湘聽了這話,微笑了一下,道:“要說十年時間是足夠主公裂土為王了。”
吳憂忽然道:“湘兒,你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誰能繼承我的事業?你們將向誰效忠?”
莫湘有些奇怪地望著吳憂,道:“說實話,我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如果真有這么一天,我不知道會怎么樣,也許,我等不到那一天罷,這樣也不用選擇什么了。”她輕輕地講述著,仿佛談論的并不是兩個人的死亡。
“湘兒,”吳憂將莫湘拉得更靠近自己些,“我不準你死在我前面,所有人中,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失去了你,我不知道我自己能夠在這毫無希望的世界上支持多久。你的天才是我最信賴的依靠,你知道么?”
莫湘幽幽道:“富水河戰敗之后,我曾經心灰意冷,以為這輩子都不再有持劍上陣的機會,即使給我一把利劍,我也不知道該為誰去揮劍。我那時候只是在等死了,因為已經沒有什么支持我活下去。我的部下們曾經嘗試營救我,他們曾經離成功只有一線,是我自己放棄了生的希望,我忠心的副官因此而犧牲,但是這也不能讓我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事實上,知道阮香要殺我的時候,我心里有種快意的感覺,終于可以解脫了。直到主公救了我,信任我,提拔我,我感到那種天分又回到了我心里,我知道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了。我的天才將只為一個人存在,我的生命之花將只為一個人綻放。這個人不在了,我的生命從此毫無意義。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我已經死過了,而給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也擁有了支配這生命的權力。死亡對于我來說,從來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為這生命并不屬于我。能取走她的人,只有一個,沒有他的允許,即便天神也沒有權力帶走她……”
“湘兒!”吳憂難受地心中發緊,終于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莫湘,只覺得兩人的心從未如此接近,這段路永遠不要有盡頭才好。
“主公,屬下跟您說說北方的戰事吧。”二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莫湘輕聲道。
“也好。”
“主公大概不知道,庫狐歷年南下都會繞開北方的一片森林,據說是因為這片森林中生活著幾支強悍的部族,他們被統稱為尼蘭微人,他們還有個綽號叫做護林人。沒人真正弄清楚過他們究竟有多少人,不過從庫狐人都要避開這片森林看來,他們的戰士數目不會下于幾千人,方圓數百公里的森林至少能容納四五萬人吧。熟悉森林地形的他們極少走出森林,因為這些叢林之王并不擅長騎馬,到了草原上面對來去如風的騎兵的時候,就幾乎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了。云州軍隊曾經從他們中召集步兵,得千五百人,人數雖少,卻號稱精銳,南下攻取圣京的戰斗中以勇猛善戰聞名,張靜齋甚愛之,要不是后來盡數葬送在靈州,可能會取代靈州軍的地位,成為大周最精銳的步兵呢。不過從那之后,云州軍再也沒有從尼蘭微人那里征到一個兵,他們消失在了茫茫森林中。從那以后,這片森林幾乎就成了外界的禁地,敢進入森林尋釁的人,不管是綠林強盜、官兵還是企圖發財的冒險者,沒有一個活著出來的。”
“哦,一群有趣的人,他們不納貢,不出丁,完全是個小獨立王國嘛。庫狐人為什么不敢進入叢林?這些靠狩獵為生的尼蘭微人人數不會太多,庫狐人的軍隊不會在意這點損失,獲得一個穩固的后方,或者逼迫尼蘭微人臣服不是更好么?云州軍也應該有這個實力的,張靜齋雖然喜歡玩什么禮賢下士的把戲,不過對于敢違背他意志的人是從來不手軟的。這些尼蘭微人就算再強,處在這夾縫之中,憑什么生存下來了?”
“或許他們在叢林中有種非常特殊的自保本領吧,不管怎么說,他們生存下來了倒是事實。而我要跟主公說的就是,最近有一部分尼蘭微人不知為什么走出了叢林,至少是活動在綠林邊緣,他們專門騷擾庫狐人的小股部隊,牽制了相當數量的庫狐軍,這讓我們的壓力減輕不少。”
“唉!終于要面對這個爛攤子了。庫狐人這次出動了多少部隊?我們的友軍情況如何?”
“第一批南下的庫狐人有十萬人左右,從往年他們的作戰規律來看,后面應該還有后續部隊陸續越界。現在各地義勇軍再次動員了。云西都護所屬四城中,哈克蘭鞭長莫及,指望不上,受到庫狐直接威脅的吉斯特、大月氏二城三十余縣動員的義勇軍數量大概已有三四萬人,大部分都是去年參加過戰爭的有一定戰斗經驗的老戰士。這兩城加起來還有一萬多人的正規軍,不過他們并不聽我們的調遣。
“探子回報,小月氏城、庫比倫城都已經掛上了寧家的旗幟。聽說最近寧家收服了小月氏城守將,合并了三城官軍,又挑選義勇中善戰者,一次擴軍一萬人,現在寧家正規軍隊規模大概有了三萬人上下,義勇軍數量不祥,不過現在寧家對經營東方的呼倫河流域似乎更有興趣,在小月氏城周圍只有小規模的部隊游擊襲擾,并沒有大部隊活動,他們長期防御的重點應該是針對迷齊人的。
“現在北方除了部分邊防軍,云州正規軍大部已經后撤到咱們背后的各城中去了。值得注意的還有兀哈豹,他上個月攻克了寧遠城,這次他顯得很理智,沒有屠城,看樣子是想好好經營一下了。另外他對吉斯特、大月氏城還有相當大的影響,很多那里的部族都給他提供兵員和補給。現在他正籌劃以寧遠為基地,向西攻擊嘉寧關,如果他能夠得手的話,將掐斷哈克蘭城乃至西方各國與內地的通道,掌握綠色走廊商路,只此一項,獲利巨萬。兀哈豹這人眼光真是不錯,不過這也很容易引起云州軍的反撲吧。恐怕最終還會變成一場拉鋸戰。這樣下去大概會便宜吉州吧,恐怕商隊都會改道走吉州了。”
“情況似乎不妙呢,所有的事情都一團糟,還有這么多強大的敵人。”吳憂道,臉上卻并沒有太多擔心的神色,相反倒相當興奮。
“沃城現在有二十幾萬居民,近一萬兩千人的軍隊,除去我和阿愁各自一千五百人的部曲,還有八九千人。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征集。”
“哦,軍隊不少了,再多真養活不起了。”吳憂笑笑搖頭。“麻煩并不在于兵多兵少,還有個繡衣使者劉袞在路上呢,這也是個問題。”
“要不要把他……”莫湘眼中寒光一閃。
“不,不能殺。這些人若能為我所用,那會是非常大的助力。文武雙全的武狀元可只有一個……哦,我們到了。這段路可太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