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二六九年的春節,云州是在一場毀滅性的雪災中度過的,大雪下了整整二十天,積雪厚的地方深達兩米,大量牲畜凍死僵斃,數萬牧民百姓被困在分散在各地的牧場和村落中。其中又以云州西部諸郡受災最重。大月氏、吉斯特、寧遠、歸寧諸城都是重災區。
云西都護府急遣六百里加急飛報圣京。奏稱:因雪災故,云西諸郡大雪封道,交通斷絕,人民、牲畜死亡無數,各部民眾騷然。云西局勢面臨全面失控的危險,原由云西奉養的邊防軍無處就食,也瀕臨崩潰,十幾個哨壘失去聯系,音問斷絕,據信邊防軍內已經發生了數次小規模的嘩變,鑒于大雪造成的危險局面,邊防軍長官請求撤防,內附內地,度過眼前災難再說。現在云西唯一受災較輕的是沃城,不過在之前對庫胡人的戰爭中沃城受創甚重,府積微薄,無力救災。因此云西至少兩個月內無法向遠征云東的兩萬多軍隊提供任何形式的補給,遠征軍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孤軍,若是得不到補給,這支肩負北方邊防重任的軍隊將不戰自潰。此外,按照以往的經驗,可以預計,大雪過后,大量喪失財產家人的游牧民必將糾合成為匪幫,攻掠郡縣,云西將面臨極重的剿匪任務。現在因為剛抽調過一輪遠征軍的緣故,各郡縣留守兵力嚴重不足,并且非老即殘,欠餉已達數月甚至數年,其戰斗力根本無法保證。
云西的奏報就表達這樣一個強烈的主題: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比庫胡人、迷齊人的數十萬軍隊更可怕,一下子就將云西諸郡推入了絕境。如果內地的救援不能及時到達,那么云西諸郡將在接踵而至的打擊中全面崩潰。一旦真的出現這種局面,那么整個云州勢必陷入劇烈動蕩之中。眼下張靜齋的唐軍雖然在徽州勢如破竹,但要平定徽州也非短期之功,而且唐軍兵峰雖銳,也不能夠兩面開戰,所以云西這屏障萬萬不能缺少。
唐公府上,張靜齋和荀卿、劉煒兩謀士圍爐而坐,圣京剛下了大雪,爐火熊熊,室內甚是溫暖。
“一場雪災,竟至于斯!吳憂未免過于夸大其詞!”劉煒道。
“不然,”荀卿搖頭道:“劉公沒在北地待過,是以有所不知,這奏報陳述多半是實情。如今各地報災奏章紛紛傳來,不是作偽。牧民一年生計全在牲畜,這樣大規模的雪災,牲畜人員死亡必然相當慘重,人道窮兇極惡,云州各族雜處,民風向來彪悍,大規模的匪患可以預計,恐怕不會善了。這奏報送到這里只用了十天光景,就算片刻不耽誤,經過廷議、頒旨,將朝廷擬出的對策送至云州,距離災情發生至少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段時間,便是云西最難過的時間。能否彈壓得住,全得看吳憂和他的幕僚們的本事了。”
劉煒道:“荀先生之言太過,我們總不成當真支援他們救災物資。現在徽州戰事正緊,處處都要用錢,財政已然吃緊,根本沒有余錢可用。歸寧或可由云州城調撥支援部分錢糧,至于云西么,嘿嘿,他自生自滅倒省了咱們一番手腳。”
荀卿道:“不然,我收到消息,阮香前幾日曾經在沃城出現。和吳憂單獨密會,時間甚久。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得而知,我想,不論如何,這不能算是一個好消息。”
張靜齋道:“難道這小子這就存了叛逆之心?”
荀卿道:“眼下云州天災人禍肆虐,吳憂自顧不暇,叛逆那是說不上了。只是,若是阮香此時市恩于他的話,難保其不生二心,那咱們先前花費的心血可就全廢了。”
劉煒冷笑道:“云西鹽鐵全賴關內,諒吳憂不敢反叛。”
張靜齋思索道:“荀先生消息確切?阮香果然去找吳憂了?吳憂的妻子叫什么阮君的,不是和阮香面貌酷似么?怎么知道這不是瞞天過海之計?”
“消息來源確實可靠。”荀卿道,“阮香的親信謀士寧雁、呂曉玉都在,而且她們兩姐妹都出現了。似乎是阮香打著送阮君回去的幌子,暗自潛入云州與吳憂會晤。”
“邊將竟未察覺!一群廢物!”張靜齋大怒道。
“阮香確是好膽量,保密工作也無懈可擊。我們得信派出刺客的時候,她已經潛匿無蹤了。”
“依你看他們會不會已經達成了什么協議?吳憂的奏章是否有替阮香試探朝廷之意?若我們沒有余錢賑災,那就表示我們沒有余力他顧,阮香就會趁火打劫。此吾深慮之事。”
劉煒、荀卿聞言皆緘默。
這時門官稟報,徽州前線派員稟報軍情。張靜齋就命傳進。原來是薩都遣人投送戰報。
來人卻是一名英姿勃勃的軍官,雖然長途跋涉而來,卻仍然顯得十分精神。張靜齋覽戰報罷,略問及前線軍情,那軍官應對如流,答對得體,張靜齋十分歡喜,因問他的姓名籍貫。
軍官道:“辱大人見問。卑職郭明川,圣京人。本是圣京編制軍官,后因郡馬出逃一事,卑職處置不當,以致郡馬逃回云州,卑職有虧職守,乃自請編入薩將軍遠征部隊,以求能夠將功補過。在徽州戰事中,卑職立了些許功勞,承蒙薩將軍抬舉,現下已經升做牙將。”
張靜齋點頭道:“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點兒印象了。那么你升得算是快的。那,你說說,薩將軍已經是第三次派人催促糧草,我軍運糧車隊不絕于道,為什么總是不夠軍前支用?”這問題分明有考較的意思了。
郭明川額角見汗,思索片刻道:“我軍在徽州攻勢甚銳,徽州軍不能抵御,正面接戰紛紛潰逃。只是那孫政用謀士鄭度之言,挑唆山地羌人造反,散布了許多不利于我軍的謠言。又將女兒嫁與羌人的大酋長,賄以金帛。羌人貪利,因此紛紛結堡寨對抗天軍,不時抄劫我軍糧草,防不勝防,且那羌人十分團結,難以安插內線。羌人雖不經訓練,但好勇斗狠,報復心極強,忽而集結成群,就敢攻擊千人以下的軍營。現在徽州前線部隊有將近一半用于維持交通線,仍然不能完全保證糧草的安全。因而前線發動戰役后常常因苦于缺糧而無法擴張戰果。薩將軍的企圖應是近期內對徽州城發動攻勢,徽州城高大堅固,恐怕得打一場持久的攻堅戰,而若糧道一斷,軍心必亂,所以才會反復催促糧草。”
張靜齋再次點頭道:“難得你一個小小偏將有這么長遠的眼光。不過聽你的口氣,似乎對此不甚滿意?”
郭明川道:“卑職不敢。卑職確有不同意見,已經在軍議之際提了出來,不過最終還是被否決了。卑職不敢在背后非議上官,這是可判斬首的軍令。”
“說說又何妨?恕你無罪。”張靜齋顯得很隨和。
“是。卑職認為,眼下雖然已經立春,但仍然天寒地凍,最近徽州又逢連日大雪,道路泥濘,糧草人馬轉運艱難,不是適合展開大規模軍事行動的季節。如今我軍已經占領徽北的沁、曉、冰火三城,不如趁此機會罷兵言和,趁徽州膽裂之際勒索糧草金銀補給,必能成功。這樣一方面讓我們的戰士得到休息,另外可以騰出手來肅清羌人的騷擾,再等旬月,雪融草長,正好出兵,一舉踏平徽州。”
“嗯,計劃很大膽,想法也不錯。不過考慮還是不周到。薩將軍為什么這么急于攻擊徽州城?第一是時間,我們等不得,幾家諸侯窺伺在側,第二是徽州之首在州城,拔徽州,擒酋首孫政,各城為之氣奪,則只需遣別將攻擊,各個擊破,自然瓦解,此乃擒賊擒王之計。薩將軍攻擊重兵駐防的徽州,正是考慮到這點。”
郭明川拜服道:“大人遠見,卑職不能及。能得到大人親自指點,明川三生有幸。”
“好了,你去吧。”張靜齋揮揮手,表示這次破格談話結束。
郭明川躬身施禮告退。
“開州和吉州如何了?有什么動靜么?”張靜齋很快就換了話題。
荀卿道:“開州還是一團糟,唐琪那丫頭太嫩,根本壓不住場面。要不是有幾個老將撐著,叛軍已經占領了全境。不過暫時還不用擔心,沒個一兩年,那里分不出勝負。吉州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得,若是不能盡快拿下徽州,吉州出兵的可能會越來越大,我的建議是調撥生力軍增援薩都,他需要兼顧的方面太多了。而且,兀哈豹也是條咬人的惡狗。雪災暫時困住了他的爪子,不過他不會老實太久的。從吳憂那里沒有什么油水可撈,弄不好還會硌了牙,他一定會將眼光轉向內地。”
“跨越瀚海大沙漠?”劉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可是死亡之海,就算他有這個心思,他能走過來多少兵馬?”
“燕山并非不能翻越的。”張靜齋冷冷地道。莫湘在云州創造的陸地行船神話向世人證明: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情,卻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現在兀哈豹盤踞的寧遠城緊鄰燕山,翻過燕山就是燕州。高達一千多米的燕山山脈一向被稱作天險,但那些高山深谷之中,誰知道會不會隱藏著一條致命的小路呢。他們已經太習慣于倚靠圣武關天險了。
云州。
云西的天災給迷齊人壯了膽,他們開始改變以前觀望的態度,暫緩攻擊寧氏重兵駐防的城市,轉而對云西軍采取積極的行動,試圖先殲滅這支缺乏補給的軍隊。
迷齊人派出分隊切斷了云西和遠征軍之間最后的交通線,要憑借大雪困死這支孤軍。更有一支迷齊人部隊大膽地嘗試在遠征軍的騎軍和步軍之間進行穿插,如果讓他們得逞的話,遠征軍就面臨真正的困境了。但迷齊人的運氣似乎并不好,這次堪稱天才和瘋狂相結合的軍事行動被一名牧民撞破,他立刻騎馬飛奔到莫湘的營地報信,緊急動員擊退敵人之后,莫湘想想都后怕,急忙派偵騎打探對方主帥的姓名。不久得報,這支迷齊人的統帥名叫狐蘭,是迷齊人一個大族的酋長,用兵奇詭不拘成法,是少有的青年英才,先前就是這個狐蘭設計攻陷的庫比倫城。
幸好旋即云西軍就和哈迷失所部會合,哈迷失所率的九千人的小月氏騎軍和三千人的尼蘭微步軍填補了兩營之間的缺口。哈迷失省吃儉用帶來的一點兒補給暫時解決了遠征軍的燃眉之急。
加上哈迷失的軍隊,莫湘現在手上總共有了三萬七千人的軍隊,騎兵人數達到了兩萬四千人。人要吃飯,馬要吃草,天寒需燒火取暖,每日耗費巨大,怎么解決這生計問題就成了頭等大事,屈延小縣根本不能供養這么多人馬。眼看迷齊人封鎖日緊,必須早作打算才行。
莫湘召齊眾將舉行會議,決定今后的動向。
大帳內有股怪味兒,帳外北風嘶號,帳內干牛糞在靜靜地燃燒著,使得大帳內保持著一絲暖意。將官們的盔甲上都落了一層塵土,能參與軍議的,都是此次出征的高級將官。莫湘、莫言愁、哈迷失、劉袞、鮑雅、狄稷、席雱、金肅、范竺、皮休等將校都是全副甲胄,庫比倫人不爾忽、小月氏人呼阿倫、尼蘭微人圖蘭等雖職銜不夠,也作為一方代表列席會議。蘇平一身厚厚的棉服,內著貂皮背心,穿得比別人厚了許多,卻兀自忍不住發抖,凍得面紅唇青。盡管如此,他還是正襟危坐,絲毫不因寒冷而疏忽了必要的禮節。
莫湘道:“各位,首先宣布一個不好的消息。今日有沃城信使沖破封鎖到來,帶來了陸舒先生的信,云西各郡大災,已經無力繼續為我們提供補給了。而現在我軍的糧草,不過能維持一月度支,肯定熬不過開春。目前迷齊人大軍云集四周,局勢對我們相當不利。莫湘思量,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便請諸位共同商議一下今后的去止。”
莫言愁道:“云西受災,云東可沒有,再說咱們是來救援云東的,咱們便取食于云東諸郡又有何妨?現在我軍孤懸河北,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當設法自存為上,其他事情么,管不了那么多了。”
莫湘道:“那你的意思是?”
莫言愁道:“我建議,即日起,全軍利用冬季營地的臨時渡口渡河南下,水師進入呼倫河水系,步軍沿呼倫河東岸行進,騎軍沿呼倫河西岸前進。南方火壁、云州、興城皆為大郡,瀘州的冀城也甚豐饒,這些地方錢糧豐裕,足夠咱們安身。待熬過嚴冬,咱們恢復元氣之后再與迷齊人決戰。”
莫湘聽了不置可否,問蘇平道:“先生以為此策何如?”
蘇平露出迷人的微笑道:“甚妙。”
忽一人大呼道:“不可,萬萬不可!我庫比倫人絕不畏戰逃跑。”眾人視之,乃庫比倫人酋長不爾忽。
庫比倫城失陷,庫比倫人自然時時以恢復為己任,原本就對莫湘遷延不進消極避戰頗有微辭的庫比倫人這次再也忍耐不住,若是按照莫言愁的計劃,那他們將離家鄉越來越遠,不知道庫比倫族人還要被迷齊人的鐵蹄蹂躪多久。尼蘭微人圖蘭和小月氏人呼阿倫也都不想在離開家鄉過遠的地方作戰,正待附議不爾忽的話,哈迷失卻嚴厲地瞪著兩人,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就只好一動不動坐在一邊,乖得像是柔順的綿羊。
“那,不爾忽將軍有什么見解?”莫湘不急不徐地問道。
“我?我覺得步兵麻煩又沒什么用,就聽阿愁姑娘所言,渡河南下,尋找補給。騎兵則走相反的方向,向西北轉進尋找戰機,我覺得,迷齊人一定不會想到咱們敢這么干。我聽說迷齊人在庫比倫城囤積了大量物資,若是能奪下庫比倫城,那咱們什么問題都解決了,而且我們的庫比倫老鄉一定會幫忙的。若是實在無法收復庫比倫城,那就繼續向北翻越迷山,打到迷齊人的老家去。我們可以在小月氏城那里得到補給,不是嗎?呼阿倫首領?”莫湘聽得暗自嘉許,這不爾忽計策雖然粗陋,還算有章法,可見頭腦清醒,不是頭腦發熱、只憑一時血氣之勇的莽夫。
呼阿倫是個直爽人,雖然很想幫不爾忽說話,但他不會因此就說謊,他面帶難色道:“不爾忽首領,實不相瞞,長期供養數萬軍隊,小月氏城存糧早就見了底兒,咱們出來,也是迫不得已,看看有沒有什么生路。但凡有辦法,我們能離開家鄉么?”
莫言愁順嘴就譏嘲道:“不爾忽將軍打得好如意算盤!不知道這樣孤注一擲地豪賭,迷齊人會不會配合你?就算萬事皆如所料,不知道這補給問題將軍有沒有考慮。退一萬步講,就算咱們僥幸取了庫比倫城,咱們拿什么去守城?寧氏困守孤城就是前車之鑒。若是守城,咱們最寶貴的機動力必將喪失,迷齊人二十幾萬軍隊要困死咱們這幾萬人那還不容易?若是占領之后又棄守,最后受到荼毒的還是庫比倫人民。而若是繞過堅城北上的話,更是癡人說夢,沒有后方,交通線斷絕,地理不熟,民心不附,與送死何異!若是將軍只是為了逞一時痛快,自己去便是,不要拖累大伙兒。不過請為你族人想想,這些寶貴的子弟兵應該用在關鍵地方,而非去為這樣一個瘋狂的計劃送死的。”
不爾忽大怒道:“你怎知道我們是送死了!我們就算死也是死得象英雄好漢!難道象嚇破了膽子的兔子一樣逃跑,把自己的屁股給迷齊人看的就是英雄么?俺是個粗人,漢人的大道理不懂,但是俺知道,庫比倫的好漢決不會丟下自己的族人逃跑。”
莫言愁嗤笑一聲,不屑與他爭辯。
莫湘瞪了莫言愁一眼,示意她收斂點。又安撫了不爾忽兩句,繼續征詢眾人的意見。
鮑雅道:“我不同意避戰,既然咱們還有一些糧草,大可以和他們周旋一陣子。那么咱們不妨化作小股部隊,劫奪迷齊人的糧草補給。迷齊人可以將咱們的人民做成肉脯,難道咱們不會吃肉么?”
鮑雅冷森森的語氣讓帳內諸將感覺到一絲透心的冷氣,經歷過饑餓折磨的他對吃人這種事情似乎并不見怪。他這種冷淡的口氣倒是把眾人給嚇著了。
鮑雅看看帳內眾人的表情,補充一句道:“我是說,先殺馬,不夠的話,再考慮別的。”
莫湘強笑道:“將軍的意思,我們自然明白的。分成小隊劫奪敵軍輜重補給未嘗不是一個辦法。蘇先生,是吧?”她最后一句話還是問蘇平。
“唔,未嘗不可。”蘇平淡淡道。
“劉將軍以為如何?”莫湘問劉袞道。
劉袞瞧了蘇平一眼,低頭道:“我同意蘇先生的看法。”
“劉將軍,此乃國家危亡之際,成敗很可能就取決于咱們這些人的決定,北境上成建制的部隊也只剩下咱們,北方周境,全賴我們,您有什么話語何不講在當面,畏首畏尾,象什么男子漢!難道非要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才肯貢獻你的良策么?”莫言愁用尖刻的話語撩撥劉袞道。
“末將以為,”劉袞畢竟年青,還是受不了被一個女人瞧不起,況且他是下定決心要在這里出人頭地,這次不再看蘇平的臉色,竟自道:“全軍南下過于倉促。若被迷齊人躡蹤追襲,反倒易成潰退之勢,兵敗如山倒,局面不可收拾。而輕率出擊,同樣容易為敵所趁,即便能取得一定小勝,敵人人多勢眾,我軍孤弱無援,最終難免大敗,是以也不可行。而困守大營,無異于坐以待斃,待迷齊人調集重兵包圍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狄稷急道:“打不得,走不得,等不得,到底要如何?”
莫湘沉聲道:“聽劉將軍講完。”
劉袞微笑道:“我要打,自然打得;要走,自然走得。只是不能讓人說,咱們云西的軍隊,是膽小鬼,來到云東不打一仗,就會開口要糧餉。”
雖然表情依然沒什么變化,但聽到劉袞說“咱們云西”的時候,莫湘眼中還是閃過一絲喜色,這還是劉袞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的言論中將自己作為云西的一份子。
“我的建議是——首先大軍大張旗鼓做出一副南逃的架勢,向兩翼派出牽制部隊,工兵負責搭建浮橋,準備船只,日間讓騎兵偽裝渡河,夜間卻悄悄潛回老營。迷齊人必然追擊。咱們趁機攻擊,必能有所斬獲。到時咱們再次從容渡河,迷齊人吃過虧,就不敢追趕了。這樣咱們有戰勝的聲譽,又可以保全軍隊,在百姓那里籌集糧餉阻力也會小很多。”
“若是我軍白日渡河之時迷齊人來攻擊又當如何?”莫言愁詰問道。
“此正是大張旗鼓的用意。迷齊軍詭詐而多疑,我若悄悄渡河,則彼必知我勢弱要走,只需派遣奸細過到對岸,清點我軍過河人馬,等待半渡而擊,則我計不得施展。彼卻可以以逸待勞。我軍聲勢浩大說要撤軍,彼必猜疑,即便攻擊,也屬試探,有猛將軍率一萬人馬足以拒之。此乃虛實之計。重要的是這計策時間不能拖得太久,最多兩天就要實施完畢。時間過久則要生變。”
莫湘略一點頭,第三次請教蘇平道:“先生以為此計如何?”
莫湘三番兩次執意求教,即便以蘇平的沉靜也坐不住這位子,他告罪起身道:“在下先更衣。”
莫湘趁機就讓眾將都自由活動一下,可以低聲交流一下意見,但是不可以離開中軍大帳。莫湘自己也緩步出了大帳。蘇平正等在外面,嘴里不知道正嚼著某種植物細長的根莖。深深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白色的熱氣從他的口鼻中呼出。隨著他的目光望出去,是一片茫茫雪原。
莫湘揮手讓親衛們退下,自己走到蘇平身邊,道:“先生在想什么?”
“想我的愛人,喀絲麗。”蘇平微笑道,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妻子的柔情思念。
“她有您這樣睿智的男人做丈夫,真是好福氣。”莫湘道。
“呵呵,將軍過獎了。我也不過是個凡人。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幸福,我的孩子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長大。”
“喀絲麗妹妹有身孕了么?”
“嗯,我也是臨行前才知道。總覺得對不起她,本來可以在圣京安享富貴的,卻跟著我出來受苦。像樣的婚禮都沒有舉行。唉!”
“喀絲麗妹妹不是那種小氣吃不得苦的女人。她不會計較這些的。倒是先生要保重身體。我與阿愁商議過,給先生增加一哨五百人的衛隊,都是挑選最好的騎手,最快的駿馬,即便戰事有什么不利,先生脫身的機會也大些。先生萬勿推辭,這不止是為了先生,為了喀絲麗妹妹,這是為了我云西數十萬百姓,云州數百萬百姓,為了大周的億兆子民。我們這些軍人,為國戍守邊疆,捐軀沙場,本是分內之事,就算我們都陣亡了,自有無數可以接替我們的將士。先生則不同,您的用武之地在廟堂、在朝廷,您的一句話、一條計策,往往可以惠及數百萬計的人民。自古死于邊境戰場的將士數以千萬計,可是他們所起到的作用,可能還不及良謀策士的幾句話,而這種定國安邦滿腹奇計的杰出人物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莫湘愚見,先生就是這般的人物。況且現在朝廷雖然勢弱,異族猖獗,但忠臣良將層出不窮,也還沒到天下傾覆需要良臣死節之時,所以先生不必勉強與我們爭奪這種榮譽。”
蘇平回避了莫湘灼熱期待的目光,將頭轉向另一邊,緩緩道:“下面我說的話,出我口,入君耳,誠不足為外人道。”
莫湘點頭。
蘇平乃道:“我知營中軍糧已然告罄,恐怕三天的余糧都沒有了,更別說一月的,你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召開這個會議的目的就是安撫軍心,我懂,換做是我,也會這么做的。所謂計劃,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如何弄到糧草,捱過這個冬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沒有糧草,軍心動搖,不戰自潰。所以任何高妙計劃都不管用。別這樣看我,我不是神仙,我也沒辦法空手變出糧食來。只是張公是從云州起家,張氏世鎮云州,經營云州已然百年以上,常年面對兩個北方強鄰的騷擾,還有不可預測的天災,懷有野心的異族將領背叛等等,比這更難的困境都不止一次地遇到,但張氏雄踞云州這么久而不倒,自然有一套不為外人知的生存手段。這等機密,向來只有張氏嫡系子弟才得與聞,我也是受到張公重用之后才知曉一點的。按說不應該透露給外人知曉……唉,都到了這個地步。人一旦有了家室,膽子就變小了吧,以前覺得馬革裹尸風光無限,現在卻將自己的性命看得這樣寶貴。”
蘇平說到這里忽然緘口不言,似乎下面要說的話會讓他有沉重的負罪感,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做出這種形同背叛的行為來吧。
沉默了片刻,蘇平正要開口說話,忽然有傳令兵飛馬入營,老遠就高聲稟報道:“主公到了!主公到了!”各營將士紛紛熙攘整隊,歡呼雀躍之聲不絕于耳。
蘇平困擾的神情一掃而空,笑道:“我就道他在家待不住,居然等到現在才來,真虧他怎么耐得住!我們瞧瞧他去。”
莫湘心里不禁又是驚喜又是惋惜。驚喜的是在這艱難的時候,吳憂終于來到軍中,對于提振軍心士氣無疑有極大的作用,而且吳憂一來,似乎她也有了主心骨,只覺得這千斤的重擔終于可以放一放了。惋惜的是吳憂如果再能晚來片刻的話,蘇平說不定就將張氏百年來雄踞云州的秘密透露出來了。“唉,主公啊主公,你怎么偏偏挑選這個時候來?”莫湘的心里滿腔的喜悅中攙雜著點兒小小的怨恚也是難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