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六年七月十日,蘇翎率一千千山堡精銳騎兵整隊出發(fā),在群山之中蜿蜒而行。一路上由趙毅成的哨探帶隊,盡量避開所有有人煙之處,借著夏日林木茂密的掩護,悄然無聲地穿行。九天后,哨探與前置小隊在距鴉鵠關(guān)五十里處接近邊墻,在樹林中隱藏下來,隨即幾個熟悉此地地勢的哨探被分別派往數(shù)個方向,而大隊人馬隨后到來時,也都隱藏在密林之中等待消息。
蘇翎與郝老六趙毅成站在樹后向前張望,就在前面的山上,一道由石條砌成的石墻蜿蜒隨著山勢延伸到視線盡頭。邊墻上大多地段都無人把守,只有零星幾個瞭望的人影。看來撫順一戰(zhàn),讓這些在邊墻上戍守的部隊都進行了收縮,大部分人員都退回堡寨防守,只留下烽燧軍士。
千山堡騎兵們正面的石墻并不高,有幾處甚至以瀕于坍塌,只要稍一用力,看樣子便能將其拆除一個口子。在山頂上筑墻的弊處便在于雨水一旦浸泡日久,基石下泥土松動,便處于崩塌的邊緣。遼東都司各衛(wèi)所每年都要抽調(diào)大批人力進行修補,實際上的效果卻絲毫見不到。這樣的石墻也只能擋住零星的女真游騎,遇上大隊,根本沒有預(yù)想的效用,任誰也不愚蠢到走到墻下讓人射殺,更何況墻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而這修補一事徒增遼東軍民的怨言,說起勞民傷財是一點不假。單單因這抽調(diào)夫役逃亡的,至少占著三成,但遼東都司卻樂此不疲,一方面是因這墻時常崩塌,另一方面,那些掌管此事的官老爺們,多少會從中得到一些額外收益,修筑的堅固未見得能得到賞賜,而時時修補卻能得到上司的賞識,謂其勤修防務(wù),這在每年的評價簿上會是極佳的一筆評注。
蘇翎被打算在鴉鵠關(guān)一帶尋機進入邊墻內(nèi),只是距離努爾哈赤太近,危險過大,而祝浩提出一個主意,說是在堿場堡附近的邊墻上,有湯虎熟悉的旗軍戍守,可以從那里試試。蘇翎便將湯虎的小隊調(diào)到身邊,此時讓其細細留心邊墻一帶的情形,看看是否有熟悉的人在。
“看清楚沒有?”蘇翎輕聲問道。
湯虎點點頭,小聲說:“看清楚了,那幾個人我都熟悉,以往我們曾一起在鐵嶺戍守過三年,情同手足。”
蘇翎再一次向邊墻上望去,那幾個人正百無聊賴地靠著墻,像是在議論著什么,而周圍再無別的人影。
“去吧,小心些。”蘇翎說道。
湯虎隨即帶著幾個一起投奔蘇翎的兄弟走出樹林,勒馬緩步走向邊墻。到邊墻之下,便高聲呼叫幾個人名。邊墻上的幾人一陣議論,隨即拋下一根繩索,將湯虎拉上墻去。幾個人站在邊墻之上議論了好一會兒,最后似乎終于商議妥當。湯虎與那幾人隨即消失在石墻后面,不多時,在不遠處的隘口處,一扇原已被封住的大門緩緩打開,湯虎從中走出來,對著蘇翎方向揮手。
蘇翎見此,便命一個小隊先行過去,直到進入大門,隨后那小隊隊長也出來揮手,蘇翎這才命大隊人馬從林中走出。這上千精銳騎兵顯然讓那幾人目瞪口呆,其中還有幾分幸運的神色,若不是蘇翎,換作努爾哈赤,怕是這幾人會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至于烽火是否能夠傳達到下一站,還很難說。
蘇翎來到大門處,沖那幾人作揖行禮,說道:“多謝幾位。”
那幾人連忙還禮,其中一人是個小旗,說道:“將軍,早就聽說千山堡的名字,今日才得一見,這是我們幾人的福氣。”
蘇翎笑著向湯虎看去,湯虎連忙上前說道:“這位叫胡立三,便是我說的兄弟。他們幾個也想到千山堡去。”
蘇翎說道:“好。這就跟著吧。就留在你的小隊好了。”他看了看胡立三等人,又問道,“你們的家人呢?”
胡立三答道:“將軍,我們都是單身一人,否則也不會被排到這等地方等死了。”
蘇翎笑著說:“那就好,千山堡別的沒什么,給你們找個老婆還是有機會的。”這話讓眾人都笑了起來。
一千多人馬很快便過了邊墻,胡立三一直跟在蘇翎身旁,回答蘇翎的一些詢問,趙毅成也趁機問了許多問題,那胡立三一一回答。蘇翎等人對這一帶的地形本不陌生,這一下更是了如指掌。
蘇翎帶著人馬隱藏在山谷之中,將游騎四下派遣出去。夜里便露宿在山上,這等行軍對于千山堡的騎兵來說已成習慣,絲毫不覺辛苦。第二天,蘇翎便讓胡立三領(lǐng)隊,帶著幾個小隊在堿場堡與孤山堡之間行走,讓那些居住在這之間的百姓們迅速撤離,這些警告只說一遍,至于聽不聽就看個人的命了。
至于堿場堡與一堵墻這兩座小城,事情卻令蘇翎哭笑不得。實際上七月二十日,努爾哈赤已開始圍攻鴉鵠關(guān)口,沿邊墻一帶已得到警訊。清河堡的駐守的明軍是由遼東副將鄒儲賢管帶,足有一萬多人守御。鴉鵠關(guān)受到攻擊,那鄒儲賢不但不去解圍,反而關(guān)閉城門,做出一副據(jù)城死守的態(tài)勢。而堿場堡與一堵墻這兩座小城,只駐扎著數(shù)百人馬,除了得到警訊,竟然無人理睬。城中的武官驚慌失措,竟然想不出辦法應(yīng)對。蘇翎本是好心,在城外射進一封書信,告知努爾哈赤入侵清河堡,本來是想讓其早做打算,這兩座小城根本無法防御住努爾哈赤的數(shù)萬人馬。結(jié)果令人吃驚的是,本來毫無主意的軍民們,在接到信以后,大開城門,不消一個時辰,連軍隊帶百姓,逃的一干二凈。這幅場景讓看見的人瞠目結(jié)舌,那些逃難的人群好歹有一樣沒有做錯,那便是全部向南向東。不論是軍是民,連件像樣的行禮都沒顧得上帶。看來撫順一戰(zhàn)的影響足夠震撼,這性命大于財物,算是讓這些人給悟得透徹。
這意外的出現(xiàn)讓蘇翎不得不改變計劃,這露宿山林自然是不需要了。一千人分做兩隊,進駐城內(nèi),但這不是休息的,反而忙得不可開交。蘇翎原來的打算不過是趁努爾哈赤攻占清河堡后清掃附近區(qū)域的時機,打幾個小埋伏,將那些四處擄掠的小股人馬殲滅,然后收集一些糧食器械之類的戰(zhàn)利品。史籍中記載的一堵墻與堿場堡這兩座小城在努爾哈赤攻陷清河堡之后,便被拆毀,當然,這僅限于蘇翎知曉,但此時情形卻全然不對。蘇翎也沒想到會是這般模樣,所以這人馬進駐之后,便開始搬運糧草武器。因為太多,實在是沒有估計到能完整地接收兩座小城的全部武庫、糧庫,這帶來的麻煩著實棘手。首先便是到底拿那些東西,這武庫中的火yao火器自然是要帶走的,糧食也要,自然還有城內(nèi)所有百姓家中的東西。首要目標還好確定,可這剩下的東西按說千山堡可都是需要的,但顯然不可能將兩城都搬空,這沒個幾天的功夫怕是別想完成。考慮到努爾哈赤不久之后便要來清掃這些地方,所以兩城之內(nèi)的民居也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從外表上看去,便像是遭到土匪搶劫。當然蘇翎不會允許這般混亂,那僅僅是看上去而已。五百人馬先將城內(nèi)剩余的騾馬之類的全部集中,這一點令趙毅成有些不解,不知為何城內(nèi)的人逃走不用騾馬,而寧愿步行,以至剩余的騾馬有近百多匹。當然,這趙毅成沒有逃跑的經(jīng)驗,還是胡立三等人告訴他,這些騾馬都是遼東軍用,若是一般人用了,即便逃出去,也會被人誤認為是搶奪軍用馬匹而遭到處置。集中騾馬之后,將武庫中的火yao、三眼銃等全部搬空,火炮只能搬走輕便的,好在這兩城太小,大將軍跑一類重達千斤的還沒有配置,就算這樣,還是有兩門五百斤左右的火炮無法搬運,只能就地掩埋。隨后便是糧食、布匹一類的物質(zhì),府庫里銀子自然是沒有的,這些東西攜帶起來算是最方便的。所有物質(zhì)都被運到邊墻之外,先堆積在一處稍稍寬敞些的山谷里,也只能如此,先搬走,再想辦法運回千山堡。當然,回千山堡報信要求發(fā)派馱隊的人早就啟程加速返回。這樣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將重要的物質(zhì)運到邊墻之外,隨后便是一陣翻騰,這便是后來所見的搶劫場面。大多數(shù)民居幾乎沒什么可以再拿的,但雞鴨牛羊之類的還有不少,以至最后一批騎兵充當?shù)氖悄寥说慕巧?
若要從全局來看,這成了一幅戲劇化的場面,那邊努爾哈赤正如火如荼地戰(zhàn)斗,這邊卻捷足先登,先就達到了此行的目的。這也怪明軍逃的太快,讓蘇翎所部幾乎毫無顧忌地搬運物資。此時努爾哈赤顧不上這里,明軍早就逃的遠了,此地在蘇翎的提醒下避免了一場劫難,提前成了無人之地。這或許是清河堡最與歷史不同的地方,畢竟這一帶沒有死一個人。那努爾哈赤最終來到時,只能扒掉城墻這一件事可做。
當晚,蘇翎所部一部分人馬住進了一堵墻堡,一部分仍然在山里露營。堡內(nèi)剩余的東西不再收拾了,全都是些不值錢或是太重無法搬走的,蘇翎命收集柴草,預(yù)備離開時一把火燒個干凈。這自己帶不走,可也不能讓努爾哈赤帶走,對方可有的是時間,不像自己這般匆忙。
七月二十一日,努爾哈赤攻下鴉鵠關(guān),直抵清河堡,并立即發(fā)動攻擊。蘇翎左思右想,按理說再留在這里沒有意義,可又不想就此離去,這想法與郝老六一樣,他們都想去看看清河堡之戰(zhàn)。于是,蘇翎命大隊人馬立即出關(guān),只留下一百人護衛(wèi),這中間自然有胡立三跟隨。晚上蘇翎這隊人馬借著道路熟悉,悄悄接近清河堡,在遠處觀看清河堡戰(zhàn)場。一行人在遠處的山頂上伏下身子,隱蔽在草叢中仔細向戰(zhàn)場上看去,因距離太遠,只能看個大概,便那猶如螞蟻般的軍隊還是可以分辨清楚。趙毅成擔心蘇翎的安危,在山上設(shè)立了幾處哨位,一旦有人馬接近,便可以立即脫逃而去。不過,盡管如此安排,他還是有些埋怨蘇翎與郝老六,這種做法無異于兒戲,完全是沒必要的冒險,但已經(jīng)來了,這話說一次也就夠了。
那努爾哈赤已經(jīng)將清河堡團團圍住,發(fā)起一波接著一波的攻擊,后金士兵個個冒著雨點般的箭矢向清河堡城墻沖去。清河堡城墻上備有大炮,滾木礌石,弓箭手密布,一旦后金士兵接近城墻,便放箭放炮,一時間硝煙彌散,將城墻一帶遮蔽,而在硝煙之中,不時射出成群的羽箭,成片的奪取攻城者的性命。很快,城下便布滿了后金士兵的尸體,那努爾哈赤見強攻不下,便暫時收兵。蘇翎等人在遠處之看見后金并退出一定的距離,不久便有一隊人馬來到城下,似乎在喊叫著什么。
“那是做什么的?”郝老六悄悄問道。
“大約是勸降的。”蘇翎也輕聲回答。這第一波的攻擊失敗,戰(zhàn)場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胡亂堆積著,城下的尸體最多,因離得遠,只能看見一條條影子,但想必必然是血流成河的場景。
“那勸降的說不定便是李永芳。”趙毅成小聲說到。
蘇翎微微點頭,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推想因該沒錯。
“你們看,這清河堡之戰(zhàn),該如何打?”趁戰(zhàn)場僵局,蘇翎問身邊的兩位。
“這清河堡有多少兵馬?”郝老六問道。城內(nèi)看樣子人馬不少,蘇翎喚來胡立三,詢問了一下清河堡的守備力量。得知清河堡內(nèi)鄒儲賢麾下有六千四百多士兵,民戶有五百多戶。
“若是有這么多人馬,就不該在城內(nèi)據(jù)守。”郝老六說道。
“對。”蘇翎比較滿意,手下的這幾個人都已能夠獨擋一面,蘇翎所作的不過是略微提醒,這關(guān)于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細節(jié)問題,往往是一點就透。
“在城外作戰(zhàn),即使敗了也可以留存一部分力量。”趙毅成也說道,“這般打法,若是沒有援兵,最后只能全城盡沒。”這思路是蘇翎的一貫主張,沒有任何一個城是值得死守的,只有人才是最寶貴的力量。就算這清河堡丟了,只要兵馬仍在,大可再奪回來,再說這努爾哈赤此時并非要占據(jù)清河堡,不過是劫掠一些物資罷了。這高一層次的戰(zhàn)略主張,在遼東并沒有多少人去悟透。
說話間,后金兵陣中又響起號角,只見無數(shù)后金兵馬從四面同時攻擊城墻,搭起長梯,一靠上城墻便奮勇向上爬去,不斷有人中箭從半空中掉下來,長聲的慘叫似乎在蘇翎這里都能夠聽見。但后金兵并未停止進攻,繼續(xù)不斷地向上攀登,尸體在城墻下已積累成厚厚的幾層,但進攻并未停止。這場戰(zhàn)斗一直進行到夜晚,后金兵已經(jīng)開始燃起火把,將清河堡城四周照得通亮,這反而使蘇翎他們便于觀察,看得比白天更為清楚。
后金兵新一次的攻擊又開始了,人數(shù)比白天更多,遠遠的吶喊聲傳來,在夜幕下顯得分外猙獰。
“大哥,這樣打下去,清河堡怕是就要破了。”郝老六說道,語氣有些顫抖。
蘇翎沒有說話,其實他心里也不愿意就此看到滿城盡被屠殺的場景,但無能為力。努爾哈赤數(shù)萬人馬便擺在眼前,除非遼東能派出相對人數(shù)的援兵,否則無人可以改變這一局面。
當然,這種憐憫之心并不強烈,畢竟戰(zhàn)場見得多了,殺敵敵人與被敵人殺死,至少對這幾人來說,太過平常,若不然,何以能開創(chuàng)出千山堡的局面?那丁點兒的柔軟,僅僅是瞬間的天性,但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他們的這次觀察,在于把握后金兵的戰(zhàn)力,以及其作戰(zhàn)特點,這對以后的戰(zhàn)斗是非常重要的認識。
夜色掩護下的后金兵改變了戰(zhàn)策,推出一輛輛大車,逐漸接近城墻。
“他們是要掘城么?”郝老六問道。
果然,城墻上射來的羽箭在大車的木板上聚集成刺猬一般模樣,但大車還是一步步接近城墻,大車下的后金兵開始瘋狂挖掘城墻下的泥土。城墻上的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這種危險,射出更多的羽箭,并將大塊的石頭擲下。有數(shù)量大車被大石砸中,連車帶人變成肉泥。但后金兵依然死戰(zhàn)不退,推出更多的大車,眼見得城墻下被挖出一個大洞,隨后后金兵便躲進洞內(nèi),向兩邊挖掘。城墻上的羽箭徒勞地在地上不斷堆積著,將地上后金兵的尸體無數(shù)次再一次殺死。忽然,清河堡東北角的城墻猛然塌陷,高高的城墻驟然缺了一大段,那城墻下掘土的后金兵一并被壓成肉餅。城墻塌陷的煙塵騰起,清河堡戰(zhàn)場上似乎猛然停頓,出現(xiàn)片刻的寧靜,但隨即,不等煙塵散落,雙方同時發(fā)出吶喊,無數(shù)人影開始在城破chu涌去,不斷堆積成尸山,但雙方都沒有任何退縮的態(tài)勢,無數(shù)刀劍砍中骨頭的聲音,被巨斧砸中腦袋的聲音,以及從破墻兩側(cè)射來的羽箭插入頭頂?shù)陌Q聲混在一起,在隨著煙塵四下傳開。。。。。。
“走吧。”蘇翎毫無表情地說了句。
郝老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起身離去。蘇翎這一百騎兵便在夜色中遠離那片仍在撕殺的土地,隱入無邊無際的山林。此時山風驟起,帶著隱隱的嗚咽在遼東大地上緩緩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