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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世道有多亂、日子有多艱難,年還是要過,處居東都的士民,這兩天就像是初到新家的小貓小狗,先是藏在最隱蔽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探頭出來,小心查看,確認安全之后,出來巡視,不敢離藏身之所太遠,一聽到腳步聲還是會躲起來,要等幾天之后,才能認可新家,開始胡作非為。
東都百姓正處于小心試探的階段,個別膽大的人已經開始走街串巷,甚至敢于談論進城的“義軍”,“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百姓還是那些百姓,交同樣的稅,做同樣的活兒,過同樣的日子。”
到了初夕這一天的下午,街面上尤其熱鬧,飛漲的物價擋不住大家購買的熱情,每戶商家門前都是人擠人、人挨人,客人們一邊埋怨商家坐地起價,一邊爭搶貨物,沒機會挑肥揀瘦。
城里的義軍將士也很高興,酒肉源源不斷,差不多一半人整天都是醉熏熏的,城外的義軍感覺到明顯的差別對待,十分不滿,等到一大批酒肉、布帛送到營地之后,他們暫時得到安慰,雖然仍嚷嚷著要進城,但是已不那么急迫,愿意在城外過年。
徐礎回到大將軍府,以吳王的名義邀請諸王明日前來相會,得到了贊同。
事情進展順利,至少在表面上,徐礎得到了各方的信任,在這場明爭暗斗中,他第一次處于明顯的上風。
在府里,徐礎宴請一批吳軍將士,向他們描繪重返江東之后的種種景象,贏得陣陣歡呼,但他終歸不擅長這種事情,酒過三巡,孟僧倫、宋星裁等將領很自然地奪得講話的機會,將執政的許諾重新演繹,與原意背離頗多,卻贏得更大的歡呼聲。
徐礎說:“待東都平穩,我與諸君率軍東進,官兵必然望風而降,吳國復興在即,不分吳州人、荊州人,都是開國功臣。”
孟僧倫再說時變成這樣:“天成完蛋了,咱們吳國人終于能報當年的滅國之仇,拿下吳州是肯定的,但這不夠,執政還會帶領大家追亡逐敗,將張皇子孫鏟除干凈,不讓這世間再留一個孽種!”
徐礎說:“吳國雖亡于天成,徐氏暴政難辭其咎,再返江東,找到徐皇后裔,當記此前車之鑒,我等輔佐新帝,善待百姓,令吳國自強!”
宋星裁的理解是:“咱們雖是吳國舊臣子弟,但是實話實說,當年徐皇確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酗酒嗜殺,多少忠臣死于酷刑,以至大敵當前時,朝中竟無可用之將。帝王興衰皆由天定,若能找到徐皇后裔,此人又有帝王之風,咱們當然還要奉其為主,再做忠臣。若是找不到,或者此人太不像樣,那就是天意如此,要讓新徐登基。”
徐礎不能辯解,只都笑納。
酒宴進行一半,執政夫人薛金搖進屋,依然是一身銀盔銀甲,也不見外,與諸將士拼酒,來者不拒,哪怕對方只是一名普通兵卒,她也一飲而盡,絕無扭捏、輕視之態。
薛金搖立刻獲得將士們的歡心,得到的敬酒比徐礎更多。
夜色降臨,將士們告辭,個個腳步踉蹌,對未來充滿信心。
孟僧倫走得晚些,趁執政送行時,小聲道:“執政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咱們吳國的事情,沒必要仰賴他人。”
徐礎也正想透露一些,笑道:“孟將軍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沒有你,我真的施展不開。”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明日諸王聚會,孟將軍不必參加,謹守西城,聚集將士,等我號令。”
“是。”孟僧倫滿意告退。
回到宴會廳里,徐礎又得面對新婚妻子,拱手道:“金搖姑娘,早些安歇吧。”
薛金搖面色紅暈,增加幾分柔媚,但眼神還是那么冷漠,看了一眼丈夫,說:“我問明白了,夫妻之事……暫時不行也罷,再敢碰我一下,我打斷你的胳膊。”
徐礎如釋重負,想笑,馬上憋回去,正色道:“金搖姑娘做主。”
“神棒呢?你怎么沒帶在身上。”
“我交給別人暫時保管。”
薛金搖冷笑一聲,走到徐礎面前,“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
“我將神棒暫交他人,不是為了防備金搖姑娘,何況這也不是什么聰明招數。”
薛金搖就像沒聽到辯解一樣,“我不如你聰明,但我有彌勒師尊賜予的天目,能夠預見將要發生的事情:你會自愿將神棒交給我,而且很快。”
徐礎忍不住笑了,“你還預見到什么?”
薛金搖沒回答,大步離去。
同樣是神棍,薛金搖遠遠比不上其父薛六甲,更比不上憑相術天下聞名的劉有終。
徐礎避開一道難題,心情舒暢許多,走出宴廳,要另尋一處住所。
宋星裁匆匆跑來,他與一些吳軍將士留下來守衛大門,“執政,你有客人。”
“哪位?”
“自稱叫田匠。”
徐礎一愣,親自來到大門外,果然見田匠站在外面,一身單衣,也不覺得冷,神情有些恍惚。
“難得稀客臨門,田壯士快快請進。”
田匠平淡地嗯了一聲,邁步進府,甚至沒有拱手還禮,宋星裁等人頗為不滿,見執政不在意,才按下手中刀槍。
徐礎還沒找到住處,于是帶田匠進入宴廳,“抱歉,剛剛喝酒,還沒收拾。田壯士怎么有有空……令堂?”
到了燈光下,徐礎才注意到田匠腰間纏著一根白色的孝帶。
“昨天剛走的。”
“節哀順便。”
“嗯,我不是為這件事來的,我去找費大人,曹將軍讓我來找你。”
“費大人上午已經出城。”
“我還以為費大人要與東都共存亡。”
“費大人確有此意,是我讓他出去,前去迎接冀州鄴城兵馬。”
“冀州人要來?”
“我猜如此。”
“嘿,徐公子要么猜得很準,要么是想以此為借口送費大人出城。”
“我猜得很準。事實上,我猜測官兵在孟津大敗、東都權貴紛紛逃亡,也都與鄴城有關。”
田匠沉默一會,指著桌上的殘酒,“我能喝嗎?”
“隨意。”
田匠自斟自飲,也不敬酒,半天沒說話。
徐礎拉張椅子坐下,也不說話。
“我可以了。”田匠放下酒杯,就這么一會工夫,喝了十幾杯,臉色絲毫未變。
“可以什么?”
“可以為徐公子效力。”
徐礎起身,拱手道:“能得田斗士效力,是我之幸。”
田匠抬手,表示自己的話還沒說完,“但我現在不能留在徐公子身邊。”
“你還有事?可以辦完再說。”
田匠搖搖頭,“我無事,而是徐公子眼下不需要我的效力,也不值得我效力。”
前半句還好,后半句就有些古怪,徐礎道:“我做錯了什么,令田壯士以為‘不值得’效力。”
田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徐公子沒有帝王之相,勉強行之,必遭后患。我若此時留下,只會將徐公子更快地推向火坑。”
徐礎笑道:“田壯士還會相面?”
“相面不會,只是見得人多而已。徐公子足夠聰明,也有仁義之心,但是自矜自持,往好了說,你太善良,往壞了說,你想得太多,這都是稱帝稱王的大敵。什么時候徐公子改變心意,我自會再來投奔,告辭。”
田匠轉身就走,徐礎在后面追趕,“田壯士稍等……”
田匠走得卻快,推門而出,徐礎跑著跟出去,竟然追趕不上。
徐礎只得放棄,望著田匠的背影,喃喃道:“哪來的帝王之相?功成名就,自然有人替我編出帝王之相。”
可田匠的話還是令徐礎心中不安,在院里轉了兩圈,去大門口叫來宋星裁,單獨請他喝酒。
徐礎知道自己最大的軟肋是什么,所以要刻意糾正,籠絡麾下將軍。
宋星裁等人雖然忠于執政王,關系卻不緊密,彼此之間缺少私交,單論這一點,徐礎甚至比不上同樣初創軍隊的梁王馬維。
宋星裁有些受寵若驚,幾杯酒下肚,才越來越自然隨意。
兩人閑聊,宋星裁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些人真是天生,執政如此年輕,就有這樣的膽識與智謀,實是我吳國之大幸。”
徐礎笑笑,贊揚宋星裁的勇猛,然后將話題引到昌順之身上。
“陣前斬殺昌將軍,我心至今猶痛。”
與官兵交戰時,為了立威以約束將士,徐礎不得不殺死兩名將領,其中一位就是吳國七姓將領之一的昌順之。
宋星裁興奮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來,默默地又喝兩杯酒,開口道:“昌順之不守軍法,雖死不冤。”
“即便如此,我仍覺心痛。只是亂世艱難,弱肉強食,吳軍稍顯疲弱,就會亡于諸王之手,甚至沒機會返回江東。”
宋星裁點頭,卻不再喝酒,“執政所言極是,七姓從前就是太過散亂,才會被小姓壓制,在吳國連戰連敗,若非執政出現得及時,吳軍恐怕還在汝河邊上挨凍,哪有機會進入東都?天晚了,執政早些休息,我再去巡查一圈。”
宋星裁告辭離去,徐礎輕嘆一聲,他還是沒有學會人情世故的技巧,看別人做起來極簡單,自己實踐的時候卻總是磕磕絆絆。
徐礎出屋,雖然一切計劃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卻備感孤獨,再沒有初入東都時的興奮與張揚。
所謂擁有一座城,終歸是個幻象,他想。
薛金搖帶著一隊女兵向大門口走去,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徐礎納悶,問道:“金搖姑娘要去哪?”
“去見我娘,跟她一塊打獵。”
“打獵?”
薛金搖停下腳步,“聽說獵物已經走出巢穴,正是圍獵的好時候,你們吳國人從來不打獵嗎?”
徐礎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獵物是指東都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