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諸門開放,百姓成群結(jié)隊地進進出出,許多人不為逃亡,只想試試城門是否真的可以隨意通行,還有些人純粹是要出城透口氣。
春日在即,風(fēng)中已有一絲暖意,路上積雪融化,到處都是泥水,雖然骯臟難行,卻擋不住眾多婦孺老弱的步伐,興奮地指指點點,關(guān)注的很可能只是一根剛剛有些綠意的小草。
看到這一幕,馬維無比驚訝,越發(fā)猜不透吳王的用意,于是加快速度,衛(wèi)兵在前方開道,命令行人讓路。
城內(nèi)的人更多,堵塞了街道,馬維一行人不得不稍稍放慢,前驅(qū)衛(wèi)兵喊得更響。
連四王府軍營也是大門敞開,連個守衛(wèi)的士兵都沒有,馬維下馬,命人進去通報。
士兵進去沒多久,吳王出來了,一身書生裝扮,腰間卻掛著一口刀,右手牽一匹馬,在他身后,唐為天牽兩匹馬,一匹乘坐,一匹馱運行李。
唐為天臉上比梁王還要茫然,左瞧西望,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得這是什么地方。
“吳王……要出門嗎?”馬維迎上前去。
徐礎(chǔ)的確要出門,“請梁王借一步說話?!?
徐礎(chǔ)將韁繩隨手系在栓馬石上,引梁王走進府內(nèi)的門房里。
徐礎(chǔ)拱手道:“梁王來得正及時,東都歸你了?!?
“吳王……何意?”馬維沒感到興奮,反有一絲驚恐,以為吳王對自己生出疑心,故意說反話。
“我不做吳王,重當(dāng)徐礎(chǔ),布衣徐礎(chǔ)。”
“吳王……何意?”馬維更加驚恐。
徐礎(chǔ)不打算多做解釋,笑道:“東都歸梁王,但是城門要大開三日,讓百姓隨意出入,北路諸軍探得消息,必不敢輕易南下,梁王正可趁機合縱連橫,為自己做個打算。”
“原來吳王欲行惑敵之計……合縱連橫是何意?荊州軍……”
“荊、并、冀、淮諸州之軍都會退卻,至少駐兵不動,但是早晚會卷土重來,沒有我作敵人,他們不會真心聯(lián)合,這是梁王的時機。東都四通八達,帝王居之以鎮(zhèn)天下,卻不適合以此為根基爭奪天下,梁王若是有心,可用東都換一塊立足之地?!?
馬維張口結(jié)舌,心中驚恐稍減,迷惑卻更多。
徐礎(chǔ)拱手告辭,“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唯愿馬兄……馬兄自有主意,不必我再多嘴。告辭?!?
徐礎(chǔ)出屋,叫上唐為天,牽馬出府。
馬維留在房內(nèi),半天才回過神來,喃喃道:“他這是……瘋了。”
馬維沒瘋,志向也沒有半點改變,面臨再大的變故,也能迅速調(diào)整心態(tài),突然醒悟過來,吳王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機會。
他帶來的士兵不多,只有一百多名,立刻全召過來,先是查看四王府,然后巡視全城,又搜集到近千名士兵,他們都是跟隨田匠或者吳王回來的,忙著在皇宮、貴門家中劫掠,甚至不知道吳王已經(jīng)離開。
馬維重申軍令,將士兵全帶到東北門,其它城門暫時棄之不管。他又派出數(shù)十名士兵,去往不同方向打探消息,并召回孟津的部分軍隊。
不久之后,馬維大致摸清了局勢:荊州軍遁逃:寧王被射中一箭,生死不明,估計不敢再來:降世軍似乎也要離開東都回秦州,許多家眷背箱挑擔(dān)往城外去,爭取搶先一步……
馬維最在意的消息是兩萬多洛州兵竟然無主,他們沒有潰散,仍歸管長齡等人掌管,可是沒有吳王,他們立刻顯得尷尬,既不愿跟隨降世軍西去,又因為大將軍殺死冀州將王鐵眉而不敢投奔鄴城。
這才是真正的機會,甚至比東都還重要,馬維不敢親自出面,怕撞上降世軍,反為金圣女所殺,于是派出心腹大將潘楷前去說服洛州兵歸順,自己留在東都,連哄帶騙、連請帶嚇,將梁軍以外的降世軍家眷全清出城,名曰送行,其實是不想讓降世軍再進東都。
馬維沒有聽從吳王臨走前的建議,開黑之前就開始關(guān)閉城門,并征用百姓打掃皇宮一角。
哪怕只占據(jù)東都一天,馬維也要大殿里重新稱王,他對寶座覬覦已久,本以為要很久以后才有機會坐上去,沒想到機會竟然送到手上來。
“吳王瘋了?!瘪R維又一次喃喃自語,坐在寶座上,望著空空蕩蕩但是一塵不染的大殿,心中狂喜,開始相信自己真的得到列祖列宗與神佛的幫助。
只有一次,瞥眼看到地上的陰影,馬維誤當(dāng)成一灘血跡,悚然心驚,以為降世王的冤魂前來報仇。
“薛家人終究是個后患?!瘪R維思忖良久,決定暫忍一時,降世軍數(shù)量太多,現(xiàn)在的他只能守城,還不能向金圣女挑戰(zhàn)。
馬維拒絕向降世王服軟,因此仍然留在寶座上,相信自己比吳王更懂得洛州兵將的心事,也更會利用這支強大的力量。
馬維心中一會一個念頭,每一個都足以將他推得更高。
數(shù)十里外,徐礎(chǔ)與唐為天騎馬在泥路上跋涉,越行越慢。
天色已暗,前方連個宿頭都沒有,只能在路邊找個稍干些的地方休息,唐為天走出好遠,揀回幾根干燥的木柴,勉強生起一堆小火,聊勝于無。
徐礎(chǔ)吃了幾口干糧,向唐為天道:“你已經(jīng)送出幾十里,可以離開了?!?
唐為天默默地?fù)芘艋?,等了一會才生硬地說:“我不走,我是大都督的護衛(wèi)?!?
“我現(xiàn)在不是吳王,不是大都督?!?
“那我也跟著你。”
“你該另投明主,以你的本事,日后必然揚名天下,成為一員猛將,唯要小心……”
唐為天抬起頭,咧嘴笑了,“大都督說我會成猛將?”
“你腿腳靈活,力氣又大,只是年紀(jì)小些,看你的飯量,兩三年之后必然長得高壯,只要小心些,別太冒進,必能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
唐為天笑得更開心,“那可太好了,爹娘從前常說我不愛讀書、不喜種田,今后沒個營生,早晚去要飯。等我當(dāng)上將軍,搶來無數(shù)財物,一定全運回老家,讓死去的爹娘看看,我不僅沒要飯,還有大本事呢。”
“可是跟著我,這些你都得不到?!?
唐為天放下手中的撥火棍,“大都督……”
“別再這么叫我?!?
“徐公子?唉,從前沒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真是別扭。徐公子真的不當(dāng)吳王了?”
“不當(dāng)了。”
“可是……那么多人跟著你,反對你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究竟為什么?”
“因為反對我的人并沒有死光,以后還會再有,而且更多,我不得不將他們?nèi)細⑺??!?
“那就殺死,一個不留。”唐為天做出一個砍頭的手勢。
徐礎(chǔ)笑道:“問題就在這里,我做不到?!?
“殺人一點也不難啊,你不愿意動手,可以找我?!?
徐礎(chǔ)搖搖頭,想了一會,說:“現(xiàn)在讓你殺我,你肯動手嗎?”
“當(dāng)然不肯,以后永遠也不肯,你是我的主人!”
“可是你若察覺到我要對你不利呢?”
“怎么可能?徐公子干嘛要對我不利?”
“假如。”
唐為天眼珠亂轉(zhuǎn),最后道:“不會,徐公子要殺我,那就殺吧,我不會提前殺徐公子。孟將軍尚且能夠做到的事情,我更能做到?!?
提起孟僧倫,徐礎(chǔ)頓覺心痛,如果說數(shù)千吳兵被燒死,是他的無心之失,逼死孟僧倫卻是他親手所做之惡,沒有半點借口。
徐礎(chǔ)陷入沉默,唐為天道:“徐公子不相信我嗎?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
唐為天的腰上一邊是棍棒,一邊是刀,他握住刀柄,拔出半截。
徐礎(chǔ)急忙道:“收回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還做吳王,就不能等到有人反對才動手,必須提前防備,剛有苗頭的時候就將此人除掉?!?
“這樣做有什么不對嗎?”
徐礎(chǔ)輕嘆一聲,“苗頭只是苗頭,許多人可能只是一時心生埋怨,并非真心叛逆,但我分辨不出來,為了安全,只能通通殺死。吳王要殺死許多無辜者,而且以后會越來越多,即便是你,吳王也不能保證一直不殺?!?
“可我忠于吳王……”唐為天小聲道。
“忠于吳王,只會讓你死得更快,比如孟將軍?!?
唐為天稍稍明白一些,揀起撥火棍,繼續(xù)撥弄,可篝火還是漸漸熄滅,撥來撥去,只能升起幾片火星。
“徐公子要去哪?”
“首先,我得去見晉王,勸他退兵,然后再去鄴城,勸郡主收手?!?
“再以后呢?”
“再以后……如果我還活著,找個地方等待。”
“等待什么?”
“就要弄清楚我在等什么?!?
唐為天呆呆地不說話,他喜歡心狠手辣、雷厲風(fēng)行的大都督,不喜歡猶豫不決、云山霧罩的徐公子。
兩人沉默多時,路上突然傳來馬蹄聲,徐礎(chǔ)不愿惹麻煩,唐為天心情卻是極差,騰地起身,也不請示,拔刀跳到路上,喝道:“過路的,識相就留下買路財?!?
月光皎潔,來者勒馬,定睛看了一會,“你不是吳王身邊的唐為天嗎?怎么流落至此當(dāng)強盜了?吳王呢?”
“你是……你是蜀王部將鐵鳶?”
“是我?!?
“吳王……他不做吳王,現(xiàn)在又是徐公子了?!?
鐵鳶向路邊看了一眼,拱手道:“在我眼里,吳王總是吳王?!?
徐礎(chǔ)沒回應(yīng)。
唐為天收起刀,“你要去哪?”
“我在找蜀王,聽說他往孟津方向去,我剛那里過來,我們大概是錯過了?!?
“找蜀王干嘛?”
鐵鳶以為唐為天替吳王發(fā)問,老實回道:“蜀軍尚在,人雖不多,仍愿追隨舊主,蜀王去哪,我們?nèi)ツ??!?
唐為天嗯了一聲,“你等我一會?!边~步回到篝火邊,“徐公子,你真讓我走?”
“你追隨的是吳王,吳王不在,你我已非同路人,正該各走各道。”
唐為天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道:“等徐公子想明白了,找人帶句話給我,我還跟你?!?
“甚好?!?
唐為天再不廢話,牽走自己的一匹馬,將行李全留下,回到路上,向鐵鳶道:“我跟你走,去找蜀王,若是看得順眼,我就投奔他?!?
鐵鳶干笑道:“歡迎,吳王他……”
“從來就沒什么吳王,都是咱們幻想出來的。走吧,趁夜趕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