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兩名兵卒還愿意跟隨譚無謂,其他人太累了,寧愿留在前途未卜的降世軍營地里。
徐礎(chǔ)追上來時,這三人已經(jīng)駛出十余里,正停在一處路口辨認(rèn)方向。
徐礎(chǔ)也只帶領(lǐng)兩人,一個是宋五手,一個是麻金。
譚無謂聽到馬蹄聲響,向兩名兵卒笑道:“四弟追我來了。”
“譚將軍要留下嗎?”一兵問道。
譚無謂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徐礎(chǔ)馳到近前,一路跑得太快,已是氣喘吁吁,“二哥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走?”
“省些時間,也免去尷尬,四弟這一追來,令我前功盡棄。”
“我有辦法說服尹大人和金圣女……”
“不必了,金圣女我已見過,是位女中豪杰,但不是能夠平定天下的英雄,至于尹大人,差得更遠,我便是留下,也不過多打一場勝仗,終非長久之計。”
“二哥當(dāng)初為何而來?”
“唉,早說過,我當(dāng)時是意氣用事,如今后悔莫及,本以為降世軍敢于襲擊塞外諸部,或有英雄在此主持大局,現(xiàn)在看來是我想得太多。沒什么說的,我還是繞回并州,去向晉王請罪吧,或許還能再蒙收留。”
“二哥亦是天下英雄,何不留下自己稱王?”
“哈哈,我有自知之明,金圣女與尹大人各自深得軍心,我便是率兵連戰(zhàn)連勝,也爭不過這兩人,勉強稱王,反而受害。四弟追來,足感大義,但我不會留下。四弟若是有心,就按我的計策打這一戰(zhàn),如何鼓舞士氣,四弟自己想辦法吧。”
“二哥實在要走,我不勉強,請讓我送二哥一程。”
“不必。”譚無謂四處看了看,“你認(rèn)得路嗎?”
“二哥要順原路回并州?”
“嗯,來時記得挺清楚,再走時卻想不起來,主要還是天黑。”
“我也不認(rèn)路……二哥能借一步說話嗎?”
兩人跳下馬,走出一段距離,徐礎(chǔ)輕聲道:“晉王為人驕而多疑,若是步步順?biāo)欤蚰苤赜枚纾缃窠舆B受挫,困于并州不得一展大志,勢必?zé)o法信用他人。二哥遁走,已無可能獲得原諒,為何非要回去受辱呢?”
譚無謂長嘆一聲,“四弟說得沒錯,可我無處可去啊。沒準(zhǔn)晉王已經(jīng)擊敗梁王奪回并州,他一高興,我還有機會重獲任用。”
“我推薦二哥一個去處,路途可能更加難行,此人也尚未顯露崢嶸,但是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他能讓二哥盡展才華。”
譚無謂想了一會,“若論打仗,四弟不如我,或論看人,我承認(rèn)自己不如四弟,可是……四弟先說這人是哪位英雄?”
“荊州宋取竹。”
“誰?”
“本是襄陽豪杰,人稱‘宋千手’。”
“哦,確有耳聞,他也稱王了?”
“稱過楚王,后來放棄,如今是寧王麾下將軍,但是獨當(dāng)一面,奉命南討湘、廣,我離開益州時,他剛剛奪下荊州夷陵城。”
“他能平定天下?”
“我不敢保證,但是我相信他能重用二哥。”
“他有兵多少?”
“大軍被派去湘、廣,他身邊留兵數(shù)千,如今可能會更多些。”徐礎(chǔ)沒有撒謊。
“這么少。”譚無謂十分失望。
“豪杰兵多者,唯有賀榮、寧王、盛氏、益州四家,二哥可有投奔之人?”
譚無謂笑道:“四弟看中之人,終不會久困于淺池之中,我去看看也無妨。唉,從這里去往夷陵,道路更不好走。”
徐礎(chǔ)從懷中取出兩封信,“二哥帶上,或許能有幫助,一封信給猛軍將軍,請他派人送二哥行徑?jīng)鲋荩环庑潘徒o益州鐵大將軍,請他送二哥前往荊州。”
“原來四弟追我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譚無謂接過書信,“宋取竹呢?不需要書信推薦?”
“我派一名隨從與二哥同行,他名叫宋五手,是宋將軍的侄兒,由他引見,不需要書信。二哥到了益州,不要說自己要去投奔宋將軍,只說要去見寧王。”
“明白。嘿,宋千手的侄兒宋五手——宋家親族很龐大嗎?”
“或許吧。”徐礎(chǔ)笑道,與譚無謂走回馬前,向宋五手道:“又要辛苦宋將軍了。”
宋五手已經(jīng)提前知情,笑道:“能回荊州,多辛苦也心甘情愿,徐先生和麻兄留在這里,才是真辛苦。”
麻金雖然也是外來之人,卻已打聽出大致的路徑,指道:“這邊去涼州。”
譚無謂翻身上馬,又嘆一聲,“我此去前途難料,四弟留在這里福禍未知——唯愿它日相見,你我二人還能笑談今日。告辭。”
“告辭,恕不遠送。”
徐礎(chǔ)目送譚無謂一行遠去,上馬與麻金趕回營地。
一去一回,天已經(jīng)大亮,徐礎(chǔ)來不及休息,立刻前去探望張釋清。
守門的女兵一看到徐礎(chǔ)就道:“還好你回來了,我們都說……快進去吧,就等你救公主一命呢。”
張釋清卻沒有女兵說得那么夸張,已經(jīng)能夠靠著枕頭稍稍坐起來一些,見到徐礎(chǔ)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會逃走。”
“我去追一位‘逃走’的將軍。”
“什么人值得你親自去追?”
“就是那個譚無謂。”
張釋清更加驚訝,“你還真是將他當(dāng)成一個人物,追回來了?”
“他去意已決,我也勸不回來。”
張釋清笑道:“連你都勸不回來的人,必有獨特之處,你跟我詳細說說。”
徐礎(chǔ)坐下,一邊陪張釋清吃早飯,一邊講述自己與譚無謂相識的經(jīng)過。
張釋清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追問,連晉王和劉有終的事情也不放過,最后笑道:“你們這四個結(jié)拜兄弟個個虛情假意,還如我與張釋笙更親密些。”
“不如。”徐礎(chǔ)笑道,“晉王當(dāng)初若能成功奪下東都,我們的友情會更深厚一些。”
“晉王真的弒父嗎?”
“我沒看到,不敢論說真假。”
張釋清嘆了口氣,在徐礎(chǔ)的幫助下稍稍挪動一下,面露痛楚,然后長出一口氣,又嘆一聲,“書上的英雄都是假的,世上只有梟雄、奸雄。”
“想要平定天下,每一步都要經(jīng)歷艱難險阻,對他們就不要太苛求了吧。”
張釋清嗯了一聲,“我問件事,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
張釋清想了一會,“你為什么對萬物帝那么苛求呢?”
徐礎(chǔ)沒料到她會問這件事,不由得一愣,發(fā)現(xiàn)還真是難以回答。
“你不用解釋,仔細想來,即便是以最不苛求的目光來看,萬物帝也做得過頭,他若不亡,天下只會更亂。”
“或許我就是急于看到天下大亂吧。”徐礎(chǔ)笑道。
一名女兵進來,“徐先生,尹將軍求見。”
張釋清道:“你去吧,我已經(jīng)好多了,不用你總守在這里。”
徐礎(chǔ)告辭。
尹甫聽說了譚無謂的離去,“這位譚將軍好沒耐心,一言不合說走就走。”
“這里也的確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既然要走,強留無益。但我回去之后仔細想了一陣,又向軍中將領(lǐng)旁敲側(cè)擊,大家似乎不是那么害怕賀榮人,譚無謂的虛張聲勢之計,或許真能成功,可他一走……”
“尹大人若有這個膽量,無需譚無謂在此調(diào)兵遣將。”
“唉,我不怕賀榮人,我怕益州人。”
“尹大人此話怎講?”
“敗給賀榮人,不過一死而已,我離開鄴城時,就沒抱著僥幸之心,可是跟我的益州將士有何罪過,非要陪我送死?此軍若亡,我便是死后,也沒臉面對益州父老。”
“我還以為尹大人早已勘破名實。”
“哈哈,我亦自以為勘破,事到臨頭,還是瞻前顧后。怪不得范先生至死不肯出仕,怪不得他在最后幾年看重徐先生這樣的人,總說我們?yōu)槊А!?
“尹大人可能下定決心?”
尹甫看得明白,真要做的時候,還是猶豫,思忖多時,開口道:“如果金圣女同意此計,我不會反對。”
“有尹大人這句話,足矣。”
尹甫年事已高,又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終究不能擔(dān)負(fù)大任。
次日下午,楊猛軍回來,薛金搖卻沒有隨同,聲稱自己還要深入涼州,傳令降世軍由楊猛軍代管。
楊猛軍先是援助降世軍與益州軍,后又持續(xù)提供糧草,恩情頗重,由他代管全軍,沒人反對,只是奇怪金圣女居然不用自己的丈夫徐礎(chǔ)。
徐礎(chǔ)更不會反對,請來尹甫,與楊猛軍深談,直說到二更廳右,楊猛軍才做出決定:“長痛不如短痛,與賀榮人早晚有一場決戰(zhàn),就是這回吧。徐先生干嘛要放譚將軍離開?留他指揮全軍豈不甚好?”
“譚無謂去意不可挽回,何況他是外人,初來乍到,難以服眾,即便他在,也只是出謀劃策而已,能統(tǒng)全軍者,非猛軍將軍莫屬。”
楊猛軍稍一猶豫,隨即慨然道:“此地臨近涼州,我有地主之責(zé),又得尹大人與徐先生看重——義不容辭。”
三人聊到深夜,尹甫告辭,楊猛軍與徐礎(chǔ)送行,回來之后楊猛軍道:“金圣女有意避讓,請徐先生莫怪。”
“是我來得魯莽,怎會怪她?”
“金圣女讓我轉(zhuǎn)告徐先生,說信已收到,她……”楊猛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遞上。
徐礎(chǔ)接信打開,掃了一眼,面露微笑,“猛軍將軍知道信中的內(nèi)容?”
楊猛軍搖頭。
徐礎(chǔ)話到嘴邊又改變主意,收起書信,“等打完這一戰(zhàn)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