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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下到一半,沈耽推枰嘆息,“大丈夫在世,當以天下為棋盤,運籌推演,平亂誅奸,怎可終生郁郁,泯然眾人?”
“沈五哥沒喝酒,怎么就醉了?”
“哈哈,想起江山如畫,如飲滿壇老酒?!鄙虻㈦S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與十七公子一見如故,這里沒有外人,不妨暢所欲言。當今天子名為至尊,其實不過是名險刻小吏,以為憑自己的聰明,能夠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間。皇帝登基已十余年來,百官束手,朝廷荒蕪,奸佞之徒上躥下跳,專門迎合皇帝所好,頻頻興師動眾,又在無用之地大興土木,天成開國不過二十幾年,已有衰亡之相?!?
“換一個皇帝,和換一個朝代,沈五哥以為哪個更好?”
沈耽大笑,“十七公子果然與我是同道中人,你能問出這句話,就比朝中那些尸餐素位的大臣強上百倍。”沈耽收起笑容,神情一下子認真起來,“如果能換皇帝,就不如直接改朝?!?
樓礎不吱聲,手拈棋子來回翻弄。
沈耽趁勝追擊,繼續道:“張氏篡梁才四十多年,定號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統天下不到二十年,對五國實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穩,西京長安為群盜所圍,便是這東都洛陽,又有多少人忠于張氏?”
“有一些?!睒堑A想起洛陽長公主等人,他們是真心效忠皇帝。
“足夠統治天下?”
樓礎搖頭,“沈五哥說的沒錯,但是——時機不到?!?
沈耽點頭,“的確不到,但我有預感,皇帝要做大事,不成,立即天下大亂,成了,晚一些天下大亂。請十七公子記得我今天這些話,等你覺得時機已到的時候,可以找我?!?
“謹記于心?!?
沈耽微笑道:“樓、沈兩家同氣連枝,家父常說,大將軍雄韜偉略,千古一人而已,論盡天下英雄,唯有大將軍值得追隨?!?
兩人又聊一會,沈耽似有說不盡的話,可廳里的沈聰、樓硬喝得酩酊大醉,沈耽只得帶兄長回府,樓礎也回自家,不讓老仆服侍,獨坐室中回想沈耽的每一句話。
沈耽與馬維很像,高門之子,年紀相仿,為人豪爽,喜歡結交各類朋友,愿意的話,總能與初相識者“一見如故”,但也有明顯區別,沈耽更隨和些,讓人感覺不到家世的影響,馬維則總是有意無間地強調“帝胄”的身份。
分析過這兩人,樓礎又琢磨皇帝,還是一團混亂,沈耽說得對,皇帝必然要做大事,可是沒人能猜出走向。
等樓礎再度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伏案睡了一會,夜色已深,樓礎脫衣上床,反而睡不著,一會嘀咕一句“循名責實”,當時聽聞人學究說的時候,自覺醍醐灌頂,待到實際運用的時候,卻如披荊斬棘,奮斗多時也沒見到路徑。
他需要指點,可是聞人學究已經回鄉,一時半會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府里有人來請,說是大將軍回府,要立刻見他。
樓硬已經趕到,見到父親頗為激動,“竟然有人聲稱父親被軟禁在宮中,結果父親毫發未傷地出來了,哈哈,這回能讓所有人閉嘴了吧?!?
樓溫全不像在宮中時暴躁,坐在椅子上默默喘息,聽三子胡說八道,樓礎到來,他也不開口,還要再等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樓溫的兒孫。
劉有終以相術聞名天下,拒絕做官,游走于達官顯貴之間,自從十多年前來過樓家之后,與大將軍來往頻繁,參決機密,雖不掛名,卻是最受大將軍信任的幕僚。
樓礎還記得這名相士,劉有終竟然也記得這個當時只有七八歲的孩子,先是一愣,馬上笑道:“這是……‘不言公子’吧?”
“劉先生還記得,兒時無知,多年前就已經開口了?!睒堑A拱手道。
樓硬在一邊笑道:“老劉,你當時說我這個弟弟‘閉嘴沒事,張嘴惹禍’,他張嘴這么多年了,好像也沒啥事?!?
“‘閉嘴則為治世之賢良,張嘴必成亂世之梟雄’,嗯,是我說的。”劉有終重新端詳。
“你現在再看,十七弟哪里像是梟雄?”樓硬問道。
“他還沒張嘴呢,自然不是梟雄?!眲⒂薪K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
樓硬一愣,“他沒張嘴,這些年來是誰在說話?”
坐在主位上的樓溫道:“張嘴、閉嘴,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找你們來,不是為了說這些閑話?!?
樓硬害怕父親,自己先“閉嘴”,樓礎自然也不吱聲,劉有終走上前,略一拱手,坐在旁邊,樓家兩子仍然侍立。
樓溫陰沉著臉,“難道是因為我當年殺戮太多?樓家子孫滿堂,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讓他們出城從軍,是指望有人安撫眾將,平穩軍心。這幫蠢貨居然當成避難,躲在軍營里無所作為,聽說還有人想要逃亡,真他娘的……”
樓溫罵起人花樣百出,對自家子孫也無避諱,樓硬、樓礎只能老實聽著,劉有終笑著勸道:“大將軍平時很少帶兒孫進軍營,突然卻要他們安撫眾將,就是神仙也難做到啊。”
“又不是讓他們帶兵打仗,只是與將校喝喝酒、聊聊天,很難嗎?現在倒好,給樓家露怯去了?!睒菧刂刂氐貒@息一聲,“可惜我那幾個還有點用的兒子都不在身邊?!?
樓硬忍不住插口道:“父親,不是還有我和十七弟嘛?!?
樓溫掃視兩個兒子,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目光最后落在樓礎身上,“說說這是怎么回事,你一個小白人兒,怎么躥到陛下身邊的?”
樓礎也不隱瞞,從借文章一直說到長公主,只是不提馬維,也不提張釋端家中的情形,他承諾過要守密。
樓溫臉色稍稍緩和,扭頭向劉有終道:“誰能想到,我們樓家居然出來一位能寫文章的小子。”
“我看過那篇文章,的確是好,怪不得長公主看重你。”劉有終道。
“文章寫得再好也沒用,真刀真槍方顯真本事?!睒菧貙ξ恼虏桓信d趣,“夫人與公主受你攛掇,進宮迄今未還,我與老三回家之后連個伴兒都沒有?!?
“父親,有母親和公主陪在皇太后身邊,對咱們樓家有利無害。”樓硬倒不著急見自己的妻子。
樓溫瞪三子一眼,又向樓礎道:“你這么愛出主意,看來是個謀士的命,來吧,大謀士,給我說說眼下形勢,再出幾條奇計?!?
樓溫明顯是在譏諷,樓礎拱手道:“大將軍與劉先生議事,孩兒正該多聽多學,哪有亂說的份兒。”
“嘿,你還懂點規矩?!睒菧剞D向劉有終,“找來找去,也就這兩個兒子勉強有點人樣,讓他們在一邊聽著吧。”
劉有終點點頭,看了樓礎一眼,似乎在說“你現在還沒開口”,樓礎挪開目光,與三哥站到邊上恭聽。
樓溫最在意城外的大軍,自有忠誠的部下向他提供消息,“朝廷更換營中一多半文吏,將校倒是沒怎么調整,如今臨時掌軍的是蕭國公曹神洗,對我則不清不楚,只說是回家休息,這算什么?”
樓硬已經向父親說過邵君倩的事情,正要開口提醒,被大將軍一眼瞪了回去。
劉有終沉吟片刻,“觀陛下之所為,是個講道理的人。”
“哈!”
劉有終不在意嘲笑,“大將軍仔細想想,陛下所廢、所立、所殺、所存之人,哪一次沒有明確理由?哪一次不是說得群臣啞口無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陛下無論要怎么對付我,都得師出有名。”
“正是,大將軍再仔細想想,自己可有被抓住的把柄?”
樓溫想了一會,“沒有,我這一家子廢物,倒有一個好處,不給我惹麻煩。”
樓礎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大將軍不必擔心,陛下所為,無非是在試探。”
“試探什么?”
“御臣之術,有賞有罰,有升有黜。一賞一罰,令群臣效力,一升一黜,見群臣真心?!?
“你說明白些?!?
劉有終指向樓硬、樓礎,笑道:“大將軍對待子女,向來慈愛吧?”
“嘿,沒打死他們,算我心軟?!?
“然則可缺衣食?”
“當然不缺,男男女女快二百口,每年花掉的錢足夠養一萬大軍了?!?
“既已供衣供食,為何不給和顏悅色?”
“什么都給,不把他們慣上天啦?管教子女跟治兵一樣,必須有張有弛……啊,我明白了,陛下這是拿我們這些老臣當兒子對待啊。”
劉有終笑道:“意思一樣,畢竟不同。大將軍乃開國功臣,受先帝遺命輔佐新君,新君地位日漸穩固,自然不想再‘慣著’老臣,必須顯露嚴厲的一面,試探你們的反應……”
“看誰忠心,看誰不滿。我是忠臣,但我該怎么做才能讓陛下相信?”
“嗯,為大將軍計,明天就上書,交出西征帥印,專心宿衛宮廷?!?
“真交?”樓溫吃了一驚,掌軍多年,讓他交出兵權,心里極不踏實。
“呵呵,陛下試探大將軍,大將軍就不能試探陛下嗎?文吏可打不了仗,軍中將領皆是大將軍舊部,朝廷若是真收帥印,他們也不會同意吧?”
樓溫恍然大悟,向兩個兒子道:“這才是真正的謀士,你們加在一起,能比得上劉先生的一根腳趾頭嗎?”
樓硬嘀咕道:“腳趾頭又不會出主意?!?
樓礎道:“差之遠矣?!?
劉有終笑道:“大將軍別夸得太甚,萬一說錯,我可負不起責任。”
“錯不了,就是你說的意思,老三,把邵君倩的話再說一遍。”
樓硬馬上復述,劉有終認真聽完,點頭道:“如此說來,陛下想試探的人不只大將軍一個?!?
樓溫長出一口氣,“只是試探,那我就踏實了。”
樓礎在心里大喊:“不對頭,這不只是試探?!笨伤裁匆矝]說,反而跟著樓硬一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