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走了,欒太后倚在門口,半天動彈不得。
女官匆匆跑來,扯去嘴里的布條,大聲道:“來人攙扶太后!”
終于有膽大的仆婦過來攙著太后回到軟榻上。
“天哪,天哪,我以為……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你沒事吧?”太后關(guān)切地問。
女官搖搖頭,“我沒事。太后再忍一忍,我聽說入夜之后,吳王會將太后送到城外。”
“城外?”太后顯出幾分驚恐,不知道城外有什么。
女官嘆道:“太后忘了嗎?湘東王、濟(jì)北王帶著太皇太后去了冀州鄴城,如今是兩王率兵趕來救援東都,吳王頗識時務(wù),要將太后送到城外的冀州軍營里。”
“是嗎?”欒太后依然膽戰(zhàn)心驚,對她來說,城外的官兵與城內(nèi)的叛軍一樣可怕。
女官又嘆一聲,“太后這樣的人就不該生活在亂世之中。”
欒太后勉強(qiáng)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情,能有什么辦法?”
“太后少說這樣的話,人生在世,總有辦法,只是有人不想做、不敢做。太后聽我一言,與其活著受辱,不死而守節(jié)。”
“我若自殺,會墜入地獄的。”欒太后搖頭,“我信佛多年,怎能功虧一簣?”
女官苦笑道:“太后活成這樣,還想什么功虧一簣啊?”
女官言語不敬,欒太后也不生氣,微笑道:“謝謝你剛才挺身而出。”
“可惜我力氣太小,沒能殺死無恥叛賊,連匕首也沒了。”
“好在寧王沒殺你。”
“那是因為有太后求情。”女官跪在太后面前,懇切地說:“太后,早做決斷吧,既免人生痛苦,又能名垂千古,有何不好?”
“名垂千古……我想世人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會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你也如此——”欒太后露出一絲歉意,“你留在我身邊快要三年了吧?我連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家鄉(xiāng)何處、父母為誰。”
女官稍稍一愣,“我姓林……我是誰不重要,太后不同,你是天下獨自無二的人。”
“我是嗎?”
“當(dāng)然,天下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皇后、一位太后,就是你。”
欒太后示意林女官起身,想了一會,說:“唉,我不求名,你卻非用名來壓我。”
林女官不肯起身,“太后再思再想,淪落泥淖與以死自潔,哪個更好?”
“你起來。”
“太后……”
“你起身我才能對你說話。”
林女官慢慢起身。
“我還是不能自殺,但是,如果我被別人殺死,那就是天意,神佛覺得我已還盡今生孽債。”
“寧王雖是草莽叛賊,但他不會殺你,只會……只會……”林女官說不下去。
“我也不想死在他手中,我想……死在你手中。”
“太后!”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決方法,我不想自殺,而你希望我能以身殉名,你殺了我,咱們各得其所。或許我前世欠你什么,所以今生注定死于你手,兩不相欠。你殺我有因有果,也不會受到佛祖的懲罰。”
林女官呆了半晌,“可是……”
“你若覺得殺我太難,就該明白,自殺更難。”
林女官一咬牙,“好,如果不能順利出城,或是出城之后再生是非,我送太后一程,可惜匕首沒了,但是總有辦法。殺死太后,我也自殺謝罪,我不怕墮入地獄。”
欒太后笑了笑,“那就這樣吧?我今天的經(jīng)書還沒誦完。”
林女官告退,心中一會悲傷,一會憤慨。
天色將黑時,徐礎(chǔ)來了。
聽說寧王闖宮又走,徐礎(chǔ)有些失望,還有些慚愧。
失望的是計策沒能得逞,寧王的行為在他的意料之中,牛天女的反應(yīng)卻讓他倍感驚奇,越發(fā)覺得自己低估了這位寧王夫人。
慚愧的是,他利用了欒太后,過后卻要來裝好人。
“現(xiàn)在還不是講仁義的時候。”徐礎(chǔ)這樣安慰自己。
林女官不懂吳王的心事,看到他到來,大大地松了口氣,立刻打開院門,問道:“吳王是來送太后出城的嗎?”
“正是。我照顧不周,令太后受驚,萬望海涵。”
“這不能怪吳王。什么時候出發(fā)?太后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這就可以出發(fā)。”既然不能利用太后離間寧王夫妻,徐礎(chǔ)決定還是將她送出城去,以換得冀州軍的暫時信任。
“吳王稍等。”林女官匆匆回屋去請?zhí)螅讨蠡貋恚疤笙胍妳峭跻幻妗!?
“嗯?”徐礎(chǔ)沒準(zhǔn)備見太后。
“太后想當(dāng)面感謝吳王。”
“這個……請前面帶路。”
這回徐礎(chǔ)沒有被留在院子里,而是被帶入客廳。
吳王也是叛賊,還是刺殺萬物帝的兇手之一,欒太后見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驚慌,“多謝吳王送我出城。”
“或許只是暫時,太后日后還能再還舊宮。”
欒太后微微一笑,“借吳王吉言。我見吳王,一是感謝,二是有事相求。”
“太后請說,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推辭。”
“張氏無德,天成失鼎,宮人卻都無罪,請吳王善待他們,不要讓他們流離失所。”
徐礎(chǔ)一愣,旁聽的林女官也是一愣,沒想到一向懦弱無為的太后,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盡我所能。”徐礎(chǔ)敷衍道。
“我只是一名沒什么見識的婦人,與吳王也只見過兩面,但我相信吳王絕非殘暴之人。你殺死萬物帝,想必也不想再看到另一個萬物帝出現(xiàn)。唉,我在胡說什么,一切自有天意,吳王行善,自己也必得善果。”
欒太后起身,“可以出發(fā)了。”
徐礎(chǔ)送太后以及宮女上車,親自帶兵送往西城,一路上心事重重。
寧抱關(guān)沒來搗亂。
城門打開,徐礎(chǔ)停下,改由雷大鈞護(hù)送太后出城,官兵那邊已經(jīng)接到消息,派人在外等候。
徐礎(chǔ)登上城墻,安撫將士,向外遙望,夜色已降,看不到太后一行,入眼的景象只有遠(yuǎn)處的點點火光。
他又一次想起太后的臨別之言,心里納悶,為什么費昞、譚無謂以及欒太后都覺得他是“好人”?諸王并立,好像只有他才能行仁義之道。
徐礎(chǔ)不愿當(dāng)“好人”,至少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不想當(dāng),亂世之中,拼的是力與智,“好人”幾乎就是軟弱的同義詞。
他怕連手下將士也認(rèn)為吳王是“好人”,失去該有的敬畏。
城外似有騷亂發(fā)生,一隊人馬急速跑來,快到城下時,徐礎(chǔ)認(rèn)得那是雷大鈞,忙下令開門相迎,城內(nèi)戒備,以防官兵趁機(jī)奪門。
雷大鈞身后沒有追兵,一進(jìn)城門,他立刻下馬登城來見吳王,“執(zhí)政,寧王又帶兵出城了。”
“他還要搶奪太后?”徐礎(chǔ)倒有點希望寧抱關(guān)能犯這個錯誤。
雷大鈞搖頭,“寧王帶兵去攻打官兵大營,官兵很生氣,以為吳王使詐,于是我趕快回來……”
徐礎(chǔ)立刻命人去北城打探情況。
派出人的沒走多久,甘招的人先過來了,通報說寧王的確帶領(lǐng)一支騎兵出城,與官兵短暫交鋒,很快又回城,沒有糾纏。
先是強(qiáng)闖太后寢宮,然后無故出城與官兵交戰(zhàn),同一日內(nèi),寧抱關(guān)兩次自行其事,前者雖是徐礎(chǔ)設(shè)計,但在外人看來,卻是吳王這位軍主管不住寧王。
徐礎(chǔ)必須做點什么,他還真不敢直奔北城,諸王紛爭減少許多,矛盾卻越發(fā)集中在吳、寧兩王之間。
徐礎(chǔ)派信使前往北城,邀寧王來到蜀王營中相見。
徐礎(chǔ)已經(jīng)下定決心,如果寧抱關(guān)不接受邀請,他就得下令,命令仍不得遵守,只好以大兵相迫,必須要讓寧抱關(guān)來一趟。
事情沒鬧得太僵,寧抱關(guān)接受邀請,來得稍晚一些,只帶十幾名衛(wèi)兵,一身戎裝,不用通報,直入廳中。
徐礎(chǔ)與甘招正在閑聊,見到寧抱關(guān)進(jìn)來,甘招起身,徐礎(chǔ)坐在原處不動。
寧抱關(guān)手里握著吳王贈與的金馬鞭,大步走來,沖甘招點下頭,向吳王道:“你找我?”
“寧王對我的退兵之計若有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咱們共同商議,何必私下里使絆兒,令義軍將士不知所從?”
寧抱關(guān)將馬鞭插入腰帶,扭頭看了一眼,大廳里只有三王,別無他人,“沒什么不滿,吳王讓諸王輪番出擊,以疲官兵,我正按計行事。”
“輪番出擊不是隨意出擊,我將太后送出城去,為的是迷惑官兵,令其懈怠,然后攻其不意,寧王卻破壞計劃,令官兵保持警醒。”
“嘿,吳王的鬼心眼子總是這么多,可是你得明白說出來啊,難道讓我們這些大老粗亂猜嗎?”
“我的每一步計劃都曾派人通告諸王。”
“那就是你的人說話太文縐縐,我聽不懂。”
徐礎(chǔ)起身,“寧王若以為自己就能打敗官兵,非常好,我可以讓出軍主之位,或者寧王在北城自行其事,其它三面受我指揮。寧王乃豪杰之士,無需言不由衷,大家目標(biāo)一致,都是擊退官兵,何必互使陰招?”
“吳王說得真對,何必互使陰招?你仍是全軍之主,以后不得你的命令,我不出城就是。”寧抱關(guān)略一拱手,轉(zhuǎn)身走了。
寧抱關(guān)終究不會為人所用。
徐礎(chǔ)表面上壓了寧抱關(guān)一頭,卻無得意之情,向甘招道:“寧王心中只有寧軍,沒有義軍。”
甘招上前道:“寧王善戰(zhàn),若能得而用之,如虎添翼,若不能得,吳王需小心。”
徐礎(chǔ)笑而不語,對甘招他還不能太相信。
回到西城吳軍營地,雷大鈞通報說官兵那邊來了一隊使者,已經(jīng)等候多時。
隨使者一同進(jìn)城的還有孟僧倫和唐為天。
唐為天一見吳王,先跪地磕了幾個頭,起身道:“大都督?jīng)]死,真是太好了。”
徐礎(chǔ)也很懷念這位貼身侍衛(wèi),笑道:“你辛苦了。鄴城這回派來的使者是誰?”
孟僧倫上前回道:“我們都沒見著,費昞倒是說了,‘吳王想要一份保證,濟(jì)北王就送一份保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