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chǔ)一大早空著肚子進宮——這里曾是益都王的住處,他喜歡奇石怪巖,多方搜集,遠至數(shù)千里之外也要想方設(shè)法運來,在他死后,還有一些石頭運進宮內(nèi),找塊空地草草安置,一直沒再挪地方。
在一處庭院里,徐礎(chǔ)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依然空著肚子,陌生人來來去去,個個步履匆匆,像是馬上要帶客人去見蜀王,最后卻都是在忙別的事情。
徐礎(chǔ)欣賞院中堆放的幾堆怪石,納悶如此龐大的東西,是怎么運進來的。
終于來了一名宦者打扮的年輕人,站在徐礎(chǔ)身邊,輕輕咳了一聲,“徐礎(chǔ)徐公子?”
“是我。”
“請隨我來。”宦者聲音輕柔,像是重病未愈,或是害怕驚擾到其他人,腳步也極輕柔,落地幾乎無聲,徐礎(chǔ)受到感染,不知不覺也有些躡手躡腳。
宮里路徑曲折,無人帶領(lǐng),極易迷路,徐礎(chǔ)一路上又見到更多嶙峋古怪的假山,忍不住問道:“益都王要這些怪石做什么?”
宦者一臉詫異,小聲道:“當然是……欣賞。”
“像欣賞花鳥魚獸那樣?”
宦者露出一絲鄙夷,“徐公子出身東都貴門,卻欣賞不了巖穴之美?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無價之寶。”
“家中庶子,早早就離開‘貴門’自立,不免孤陋寡聞。”
宦者輕聲一笑,沒再說什么。
在另一座更大的庭院門口,徐礎(chǔ)又等了一會,這回有宦者相陪,但是不能說話,有一次他想開口,剛張嘴就被宦者抬手阻止。
這里的規(guī)矩似乎比東都皇宮還要嚴厲。
終于,徐礎(chǔ)獲準進院,陪同的宦者則躬身退下。
引徐礎(chǔ)入院的是名中年宮女,走出不遠,指著一塊空地說:“在此等候。”
徐礎(chǔ)瞅準位置,乖乖站好。
宮女沒有留下來陪他站立,而是走進對面的一間屋子,好一會沒再出來。
庭院外面看著大,走進來之后卻只是小一塊,地方都被房屋占據(jù),徐礎(chǔ)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看到四周的廊廡之下每根柱子旁邊都站著一名士兵,身穿鮮艷的盔甲,手持長戟。
甘招畢竟是行伍出身……徐礎(chǔ)心里剛剛冒出這個念頭,就發(fā)現(xiàn)那些士兵全是女子,忙移開目光,心想她們穿的盔甲、手持的兵器,大概也都不是真的。
正房里走出另一名女子,穿著道袍,臉上卻抹著脂粉,行禮時也如宮女一般,聲音同樣輕柔,“蜀王召見徐公子。”
終于要見到這位故人,徐礎(chǔ)越來越好奇甘招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子。
客廳很大,應(yīng)該擺放桌椅的地方,橫著一張寬闊的矮榻,帷幔低垂,將它整個遮住,七八位宮女環(huán)繞四周,或穿宮裝,或披道袍,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藥香,恍忽間,徐礎(chǔ)以為自己要拜見的人是一位深居宮中的老太后。
可帷幔后面?zhèn)鱽淼膮s是熟悉的聲音,“千盼萬盼,終于將你盼來了。”
引路的道袍宮女示意徐礎(chǔ)下跪,徐礎(chǔ)假裝沒看到,拱手笑道:“我在驛館中亦是望眼欲穿。”
甘招的聲音里有一絲疲憊,“非是我有意怠慢,最近身體一直不好,雖經(jīng)百般調(diào)理,還是感覺到氣力不足,今天也是強撐著才能起來。”
“蜀王所得何病?”
“徐公子也懂醫(yī)術(shù)?”
“在東都閑暇無事時,讀過一些醫(yī)書。”徐礎(chǔ)隨口撒謊,他看過醫(yī)書,但是并不感興趣,從未深入鉆研,稍一停頓,他又道:“十一歲那年,我搬出大將軍府,生了一場重病,城里的郎中都說不清病因,連太醫(yī)也莫名其妙。然后有一位云游道士不請自來,聲稱與我有緣,不僅治好我的病,還留下一本醫(yī)書,叫做《千奇方》,專治尋常郎中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怪病。”
“之前怎么沒聽徐公子說起過?”甘招明顯很感興趣。
“我當初讀得極認真,后來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個玩笑。”
“此話怎講?云游道士不是治好你的病了嗎?”
“治好了,可我的病太罕見,《千奇方》中記載的病癥更是萬中無一,我學會之后全無用武之地。那書的末尾還特意寫了一句‘此書名為千奇,亦名療龍,非對王侯之人不可施用’,我想天下王侯總共才有幾位,得病者少,得怪病者更少。何況我只是樓家的一名庶子,并無王侯之命,道士留下這本書,顯然是在開我的玩笑,連治病大概也是湊巧。”
甘招的聲音有些激動,“不是湊巧,徐公子日后稱王,豈不正應(yīng)‘療龍’之說?”
“我是自己稱王,不得天下人承認,而且有頭無尾,黯然退位,算不得真正的王侯。”
“誒,一日稱王,便有龍體,終身不變。先不說這些,徐公子當初得病是何癥狀?”
徐礎(chǔ)聽得出來,甘招說話時中氣頗足,顯然未得重病,于是道:“沒什么特別的癥狀,只是時不時的體虛、心慌,一位郎中診脈之后,什么也沒查出來,甚至聲稱我是裝病。可我自己知道那是重病,身體日漸消瘦,感覺卻越來越重,到了最后,不愿下床,每邁一步都似背負千斤重物。那位道士說,我已病入腑臟,好在還沒浸入骨髓,他若是晚來一天,我必死無疑,神仙難救。”
甘招聲音激動,“我與你的癥狀一模一樣?”
“真的?不可能吧,《千奇方》記載著至少六十種怪病,個個癥狀各異,平時見一個都難,怎么會如此之巧,蜀王的癥狀與我一模一樣?”
“給我看病的御醫(yī)至少二十位,個個說法不同,雖然不敢明說,但我知道,他們也以為我是在裝病!”
“是不是得病,自己最清楚。”
“沒錯!”
“蜀王常常感到體虛、心慌?”
“正是!”
“我那時還經(jīng)常會無端地感到胸里憋悶,明明門窗緊閉,卻感到絲絲寒意,或者燥熱難耐,恨不得當頭澆盆涼水。雖說是體虛之癥,偶爾卻覺得精力無處發(fā)泄,想出去狂奔。尤其害怕響聲,不是時時都怕,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點小聲也如雷鳴……”
“沒錯,沒錯,一模一樣,但我沒想出去狂奔,而是想……總之差不多。哈哈,更巧的是,徐公子生病,來了一位云游道士,如今是我生病,徐公子晚不來、早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益州,豈不是天意安排?”
徐礎(chǔ)面露驚訝,看一眼諸宮女,發(fā)現(xiàn)她們有人驚訝,有人半信半疑,但是都被吸引住了。
“老實說,我不太相信神仙之說,在降世軍中稱王時,不得不跟著故弄玄虛——今日之事,實在令我費解。”
“鬼神絕非虛傳……有人向徐公子說過我的病癥?是不是鐵鷙?”甘招突然警覺。
徐礎(chǔ)笑道:“我在金都城中沒什么熟人,只見過鐵鷙,如果鐵鷙對蜀王的病情極其了解,我還真不好辯解……”
“不不,他對我的病癥不熟。恕我失禮,徐公子……當初的藥方還記著嗎?”
“病怪,藥方也怪,所以一直銘記于心。”
“快給我一份,宮里什么藥材都有,很快就能熬出來……”
“是藥三分毒,我不敢亂用,必須見過蜀王面相之后,才敢用藥。”
“徐公子說得沒錯……”帷幔后面?zhèn)鱽砀`竊私語聲,徐礎(chǔ)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后面不止蜀王一個人。
屋子里藥味太濃,徐礎(chǔ)只待一會都覺得憋悶,而體虛與精力旺盛、寒意與燥熱等等,都是常見癥狀,而且截然相反,便是沒得病的人也能從中選出自己的“癥狀”。
徐礎(chǔ)相信,甘招肯定沒病,是有人“勸”他得病。
甘招突然抬高聲音,“我意已決,天下沒這么湊巧的事情,徐公子突然到訪,將我的癥狀說得一絲不差,又曾得到高人傳授醫(yī)方……”
另一人的聲音也稍稍抬高,“待我詳查……”
“我的病一天也等不得。徐公子乃是我的福星,當初若沒有他的幾句話,我絕不會來益州,他這次來,必然也有緣由,我相信他。打開幔帳。”
另一個聲音無奈地重復蜀王的命令:“打開幔帳。”
帷幔厚重,四名宮女一起動手才將它拉開。
甘招還是那個甘招,但是面貌浮腫,兩眼通紅,正熱切地看著徐礎(chǔ),在他身邊,跪坐一人,帷幔一打開,他立刻下榻,趿鞋站在一邊,垂頭不語。
這人想必就是車全意,其貌不揚,站在那里就像是被主人請進來討教問題的老先生,貧寒而木訥,主人不問,他亦不言。
“徐公子來診脈吧。”甘招期待地說。
徐礎(chǔ)上前兩步,盯著甘招仔細打量,卻沒有伸手診脈,他也不會診脈,一搭手就會露出破綻,“怪病自有怪瞧法,不用診脈,請蜀王與我一同呼吸。”
“好。”
徐礎(chǔ)將右手放在胸前,向上抬表示吸,往下按表示呼,時快時慢,甘招照做,一絲不茍。
來回十幾次之后,徐礎(chǔ)問道:“蜀王是不是覺得有些頭暈,還微微有些惡心?”
“沒錯。”
“嗯,果然是巧,咱們的病癥真是一模一樣。”
“徐公子能治?”
“能。”
站在一邊的車全意小聲道:“蜀王不要上當,我剛剛跟著呼吸,同樣……”
甘招抬手阻止車全意說話,“這種事情你不懂,不要插話。徐公子,快開藥方吧。”
“怪瞧之后,也需怪治,醫(yī)治此病,不需藥材。”
“那要什么?”
“石頭。”
“石頭?”
“請蜀王跟我出屋,一塊去砸石頭,保證當場有效,三日內(nèi)痊愈。”